第55章
在冬薊看來,卡奈是個難以接近的人,而他的老師卻完全相反,是一位親切可愛的老人家。
之前,老人說不忙的時候會來找冬薊閑聊,他不是說說而已,他真的天天都來,還會特意帶上糕點和沏好的黑茶。
他們通常閑聊各種法師之間的話題,有時難免要提到禁運材料,提到前不久海港城的那場風波。
聊這件事讓冬薊心生警惕,起初還有點提防。後來他發現,老人知道的事情比他還多,海港城那邊的近況基本都是老人來講給他的。之前他一直不知道那名亡者獵人的軀體被怪物徹底占用,這也是老法師告訴他的。
于是冬薊也簡述了一下自己的經歷。老人聽了之後還挺驚訝:“這麽說,是你給烏雲設了圈套?”
“烏雲?”冬薊倒是知道這個稱呼,但沒想到現在又聽到了。
老人說:“哦,是這樣的。這幾天各方已經達成了一致,都同意那個生物顯然不是貝羅斯本人,貝羅斯恐怕是受害者,他的遭遇一定非常可怕。所以我們不再把那個生物稱為貝羅斯了。現在那生物用着亡者獵人的軀體,我們也不能叫它亡者獵人……如果叫它怪物、生物、不死生物,這樣又容易有歧義,它總得有個代稱,所以我們就用了它自己說過的假名——烏雲。”
冬薊點點頭:“這樣也好。被它占據身體的人們确實無辜。至于我的‘圈套’……其實那也不能算是圈套吧。”
老人說:“你事先給了烏雲一些附魔工具,他看中那些工具的研究價值,就好好地收藏起來了。正是因為這些東西,他的真實身份才暴露在人們面前。”
“是的,我确實給了他一些特殊護符,但那些護符是我的個人研究,并不是專為了針對他而制作的,”冬薊解釋說,“我設置了強制真視與破除遮蔽類的法術,藏在了短效附魔之中。為了避免被施法者識破,我把效果設置為緩釋生效,而不是立即觸發。如果烏雲身上有幻術、遮蔽術,或者其他反偵測類的法術,這些法術就都會漸漸被我的符文解消。這時只要有高階法師去檢查烏雲,他們一定能發現烏雲身上的秘密。”
“這還不算是圈套嗎?”老人的語氣帶着質疑,面色卻依舊溫和。
冬薊說:“這個‘圈套’只會是引子,而不是栽贓和誣陷。如果烏雲真如他自己所說,只是個研究煉獄元素的法師,那麽‘圈套’就不會起到任何作用。”
老人嘆了口氣:“冬薊,你是個很強大的施法者。強大不僅體現在正面殺敵,也體現在很多細微的地方。”
“精煉師都是如此。”冬薊說。
聽到冬薊的回答,老人摸了摸胡子,臉上笑意更濃。
在學院內,如果他對任何施法者說出“強大的施法者”這類誇贊,對方通常會客氣一下,說聲“您擡舉了”之類,但冬薊卻沒有,他竟然毫不客氣地接下了這句贊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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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半精靈的氣質非常弱勢,處事也比較被動。被抓捕也好,被關在這裏也好,他既不會動歪心思溜走,也不鬧着申訴,實在是過于老實,看起來是個膽子極小的人。
但就是這麽一個人,別人誇獎他的施法能力時,他卻一點也不會過度謙虛。
他不說過獎,也不說慚愧,而是說,精煉師都是如此。
老法師越琢磨越覺得有意思。半精靈的模樣和氣質,與他記憶中的某些同僚漸漸重合。
老人故意問:“對了,冬薊,你沒有姓氏嗎?還是不方便說?”
冬薊回答:“我沒有姓氏。從小我的家庭中就沒有父親。”
“為什麽不用母親的姓氏?”
“如您所見,我是混血兒。我母親是叛出族門的精靈,她不再擁有姓氏。”
老人問:“是她根本沒告訴過你姓氏,還是她告訴你了,但不讓你用?”
這個說法讓冬薊一愣,他察覺出,老人多半是認識他的母親。
果然,老人微笑着說:“金葉·諾蘭達爾。艾利特·哈曼。我認識這兩個人。你至少應該保留其中一人的姓氏。”
聽到別人說出這兩個名字,冬薊的脊背上浮現出一陣微小的戰栗。
幸好,這種不适只是一閃而過,并沒有給他帶來太多煩擾。大概是因為老法師面容慈祥,态度也溫文儒雅,冬薊并沒有感受到壓力與惡意。
冬薊并沒有說過自己的身世,于是他試探着問:“我父母的事……是卡奈告訴您的嗎?”
老人搖搖頭:“不,他只說了你是精煉師。別緊張,這件事只有我知道,是我自己想明白的。教院內其他人和奧法聯合會的人都不知道,他們只知道你是個研究附魔方向的法師。我不會告訴別人。這既是為了讓你能安穩生活,也是為了維護逝者的名譽。”
起初冬薊沒聽懂這和“逝者的名譽”有什麽關系,琢磨了一下,他就明白了:畢竟金葉和哈曼不是夫妻,甚至不是正式公開的戀人。
冬薊小時候一直不懂這方面的人情事理,因為金葉從來不談;直到帶着萊恩深入了人類社會之後,冬薊才漸漸學會這些。
老法師端詳着冬薊,繼續說道:“我能猜到你的身份,是因為我太熟悉那兩個人了。哈曼和我是同一輩人,我年齡比他大一些。那時候他是初級學徒,當過我的室友,是我把他介紹給了我們共同的導師。後來因為研究方向不同,我們的合作就逐漸變少了。至于金葉,她是精靈,我不知道她的确切歲數,但要說在教院的資歷,我也可以算是她的師長吧。當年是我先遇到她,把她引薦到教院來的。她的研究方向和哈曼比較一致,後來她就長期跟着哈曼了。”
“原來如此……”冬薊有些驚奇,并且在心中默默感嘆:這位老法師恐怕是有到處撿學生的愛好。
如老人所說,當年他向導師推薦過哈曼,向教院引薦過金葉,後來他好像也是這樣把卡奈帶過來的。
老法師似乎看穿了冬薊的想法,有點不好意思聳聳肩,輕輕笑出了聲,眼神滿是出懷念與欣慰。
“哈曼的遭遇令人痛心,”老人望着冬薊,“金葉呢,她還好嗎?她是純血精靈,如今應該仍然像幾十年前一樣美麗吧,就像寂靜樹海那些終年常開的花一樣。”
“母親多年前已經過世了。”冬薊說。
聽到冬薊的回答,老人的面色頓時垮了下來,說了聲抱歉。他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又擡眼看向冬薊,目光和剛才略有不同。
即使對方是年老的長輩,被這樣盯着看仍然令人尴尬。冬薊總不能和他對視,就低頭去喝茶,然後假裝浏覽桌面上好久沒翻動的書頁。
冬薊敏銳地察覺到,老人并不是在凝視一個孤苦的混血兒,這目光并不是高高在上的同情。
聽到金葉已去世的消息之後,老人肯定已經意識到了:他眼前的半精靈不僅是昔日同窗的孩子,也是那兩人僅存于世上的學識與研究成果……猶如一本流落于教院之外的附魔學法術書。
看到兩人茶杯見底,老人主動又給冬薊倒上一杯,扔進去兩塊方糖。
冬薊攪拌茶匙的時候,老人問:“将來你有什麽打算?要不要……也到教院來進修一下?”
冬薊還沒來得及做出回答,老人繼續說:“當然,你已經不是小學徒了,金葉把你教導得很好。如果你來教院,我是肯定帶不了你的,我沒有淵博到能教你這樣的法師。我想讓你跟着教長學習一段時間,哪怕是名義上的也好,你可以接觸到更多高階施法者,比如五塔半島那邊的學者,還有奧法聯合會高層。這會對你有好處的,你能在研究者的路上走得更遠。”
冬薊回答:“我很願意和您保持聯系,多多交流,真的。但是到教院來就算了,這樣不适合我。”
老人噘着嘴巴:“你甚至都沒說‘讓我考慮一下’。唉,你拒絕得真堅決。”
“抱歉……”
“倒也不用抱歉,我就是随意問問,”老人嘆氣道,“我也和卡奈談過不止一次,希望他回來,希望他把注意力放在教院……他也總是拒絕我。”
說到這裏,老人目光愈發憂傷:“你與卡奈他們兄弟倆多少有些相似,難怪命運會把你們湊到一起。”
這個說法讓冬薊深感意外。第一次有人說他與那對兄弟“相似”。他們有哪裏相似?
想了想,冬薊突然明白了老人的所指:“比如……我們都沒有姓氏?”
老人點點頭:“這算是其中之一吧。通常只有四種人沒有姓氏,不知父母的孤兒,無自由的奴隸,叛出族門的精靈,叛出教門的神職者。無姓之人通常也無家族,無故鄉,都是命運多舛的人。”
冬薊也聽過這個說法。但在今天之前,他從沒思考過阿爾丁與卡奈為什麽從不說姓氏。
他從沒有詢問過阿爾丁的姓氏。一半是因為他沒把姓氏看得多重要,另一半是因為他不敢問。反正這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人類諸國的平民之中,無姓之人其實非常多。
老人又說:“我說你們相似,也不全是因為姓氏之類的表面細節。更多的是一種感覺吧……你們這種人,看似沒有什麽明确的野心,也說不出什麽宣言、什麽道理,如果我問你們的信條是什麽,理想是什麽,你們多半回答不出來;但你們比那種宣誓出明确目标的人更加堅定,你們行走在一條早就既定的道路上,我看不見那條路的邊界線在哪,你們卻能做到不偏移半分。我不知道該怎麽概括你們這種人,我只是……覺得很遺憾。”
“遺憾?為什麽會遺憾?”冬薊疑惑地問。
老人慚愧一笑:“這麽說吧。法師之中有兩種常見的類型,一種是哈曼,一種是金葉。如果他們都還活着,如今一個會成為衆人崇敬的大師,另一個雖然默默無聞,卻可以擴展奧法領域的邊界。而你,兩者皆非。你身上有哈曼的特性,也有金葉的脾氣,這兩種東西一左一右攔在你身邊,就會把你困在那條路上……就是我說的那條,別人看不見邊界線的路。”
冬薊低頭想了想,說:“大師,我冒昧一問。您認為自己是哪一種法師?”
“我和你們一樣,是那種被困在路上的人,”老人面帶苦笑,“從二十多歲起,我就希望能一心撲在研究上,但我又割舍不掉眼前的很多東西。我想去西荒地探索,但舍不得丢下妮娜;我羨慕奧法聯合會的權力,但又鄙視競争,畏懼抛頭露面。如今我的妮娜回歸了神的懷抱,我無牽無挂,也小有名望,不再怕這怕那的了……可是,要再做什麽也已經晚了。我錯過了。”
說到這,老人的眼神稍有些放空,停頓片刻後又說:“所以,現在我就更希望能提攜年輕人了。”
“阿爾丁和卡奈也是這樣的人嗎?”冬薊問。
老人說:“他們也是。我只是拿哈曼和金葉舉例,其實這種人到處都有,不一定是法師。”
要說卡奈,冬薊還姑且能想象;但要說阿爾丁……冬薊并不覺得阿爾丁是這樣的人。
他想,或許任何人都不是很了解阿爾丁,又或許自己誤解了老人的意思。
老人又盯了冬薊一會兒。他看出來,冬薊是因他的話陷入了沉思。
“時間差不多了,我該走了。”老人撐着桌子站起來,冬薊也回過神來,趕緊上去攙扶。
起身之後,老人看見冬薊的床頭有一封扣着的信。
“上次寄出的信,你已經收到回信了?”老人問。
冬薊也回頭看了一眼:“是的。收到回信了。”
從教院到海港城不算非常遠,但信件一寄一回,中間也隔了很長時間。
冬薊已經在這狹小的房間裏住了很久。奧法聯合會沒有放人的意思,海港城那邊似乎也不急着接他。
老人心有憂慮。雖然他可以盡可能地照顧冬薊的生活,但人被長期關在這麽狹小的地方,始終是一件對身心極為不利的事情。
老人沒有問信的內容,只問冬薊還有沒有新的信件要寄。冬薊遲疑了一下,說暫時沒有。
打開門之後,老人就得一個人出去了。冬薊不能踏出禁閉室半步,教院的禁閉室是有魔法感應的,一點也不能犯禁。
走出去幾步之後,老人回頭說:“冬薊,我還是建議你多想想未來。有機會的話,還是盡量走法師該走的路吧。希爾達教院會歡迎你的。”
這是老人第二次提出邀約了,這次冬薊沒有立刻拒絕,而是說:“好的,我會好好考慮的。”
老人點點頭,轉身緩緩離開。
他撐着拐杖,步速緩慢,嘴裏還喃喃自語着:“別像我的學生那樣,為了讨好別人,把自己的人生搞得支離破碎……”
冬薊愣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老人這句話中的“別人”是指阿爾丁。看來老法師對阿爾丁頗有微詞,又克制着不太想談太多。
冬薊慢慢走回床邊,拿起那份來自阿爾丁的回信。
回信送來的時候,還附帶了一個小包裹,裏面是一套舒适的居家長袍,還有包得嚴嚴實實的一份糕點。
信上說了海港城的大概近況,又詢問冬薊是否有什麽困難,還叮囑了一些生活雜事,但基本沒有回答冬薊所關心的問題。
冬薊盯着信上的字跡,不知為什麽,他回想起了審判庭的那張鐵椅子。
他的手被铐着,身體動不了。阿爾丁在他斜後方,他能聽見阿爾丁的聲音,卻無法回頭去看。椅背太高了,擋住了他的視線。
他好久沒有看見阿爾丁了。
擋在他們之間的東西非常非常多。比如:信上的蠟封。禁閉室的門。從教院到海港城的道路。市政廳的地下監室。審判庭的鐵椅子。城衛隊的馬車。
除了這些,好像還有些別的東西擋在他們之間。
冬薊一時也叫不上來它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