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烏雲躺在囚室中間,不願意靠近四壁。囚室牆壁內外都刻滿了禱文,雖然禱文不會真的傷害到他,但會令他虛弱眩暈。

他脖子上扣着厚重的金屬項圈,項圈與鎖鏈焊在一起,另一端連在囚室最中間的地面上。金屬制品都是秘法合金,受過真正的神術祝福,不僅極為牢固,還會令不死生物或煉獄生物衰弱。

這囚室沒有窗戶,也沒有真正意義上的門。比起房間,它更像一口方形的井,每次牧師查看情況時,高高的天花板上會打開一個小門。

這地方壓制着烏雲的力量,烏雲沒法浮空起來靠近那扇門。即使他能浮空,鎖鏈的長度也不夠靠近天花板。

烏雲不知道自己被關押在神殿多久了。他一直非常老實,沒有做出試圖逃跑之類的沖動舉動。

即使要逃,現在也不是最好的時機。

被關在這裏一段時間之後,他脫掉了自己的衣服。倒不是因為別的,主要是因為他現在用着一個奧塔羅特信徒的身體。

這女人的皮甲、手套、襯衣上都有奧塔羅特聖徽,有些是刻的,有的是刺繡,令烏雲非常不适。起初他忍了一段時間,後來越來越想吐,就幹脆把布料脫了個精光。

牧師打開“井”查看情況,看到烏雲現在的樣子,也沒有多說什麽,只是厭惡地搖了搖頭。

門關上之後,囚室中就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烏雲睜着眼睛,過了一會兒,發現那團衣服中什麽東西在發光。

期初很暗,像是視覺上的錯覺,盯着久了之後,就能看出明顯的灰藍色的柔和光芒。

烏雲仔細辨認了一下,它不是真正的光,而是奧術波動的殘留痕跡。某個東西曾經被施法,印痕尚未消退,就會留下這種痕跡。

普通人看不見它,施法者也要刻意去仔細檢查才能發現。

畢竟烏雲不是一般人類,所以他能看見。

他向着微光爬了幾步,從衣服堆裏翻出了光源。

那是貼身襯衣上的一枚金屬扣,它和其他扣子的樣式不同,襯衣上都是木頭圓扣,它是唯一一枚下層為金屬、上面貼着玳瑁質地的扁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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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這件衣服曾經少了一枚扣子,縫補的時候配不出原樣,就用了其他樣式的扣子。

烏雲把扣子扯了下來,細細觀察。它散發着死靈術的印痕。他已經猜到施法者會是誰了。

他一手捏着扣子,另一手揪住左眼的下眼睑,盡可能地拉開,把扣子塞進了眼皮和眼球間的空隙,忍着疼痛拼命用力眨眼,把扣子擠壓到了眼球後方。

他閉上右眼,睜着左眼,眼前的黑暗逐漸消退。

他看見了簡陋的石牆和壁爐。

壁爐前蹲着一個瘦小的身影,穿着深灰色鬥篷,正在把一些物品挨個扔進火焰中。

她扔的不是柴或者炭,而是文書、信件、手套、木頭小梳子之類雜物,還有一些女人用的貼身衣服。

三月回過頭,與烏雲目光相接,猶如共處于一個空間。

她在裙子上擦了擦手,轉過來,坐在地板上。

“這麽快就用上了?”三月感嘆着,“我還沒跟她講過用法……當然,你不一樣,你不需要我來教。”

她的一只眼睛也變得很奇怪,整個眼底已經幾乎看不見白色,像要溢出鮮血來,眼眶的皮膚也紅腫得發亮。

烏雲不能大聲說話,只用氣息輕輕地回應:“你反應得很快。”

“你把‘蟲眼’一打開,我這邊就感覺到了。”三月說。

烏雲說:“你的老師管這個叫蟲眼?正規的說法應該是‘映寫術’。”

三月輕笑:“都這時候了,還想着教訓人。”

烏雲說:“你的眼睛裏應該也放入了一個映寫碎片。但你是活人,這麽下去,你的眼睛就廢掉了。”

這法術不同于一般的傳訊法術。它的優點是不僅可以交談,還可以互相看見周圍的環境,更便于進行法術上的溝通,而且很難被第三方偵測發現。至于缺點也相當明顯——死靈師們的法術,總是需要一些摧殘身體才能完成的元素。無論摧殘的是自己還是別人。

三月滿不在乎地說:“沒事。你看那件襯衫,它原本的扣子比我縫的扣子小一圈。我沒有你疼得厲害。哦,不對……你還會感覺到疼嗎?”

“當然會了,”烏雲咬着牙,這話題令他心生憤恨,“艾琳,你到底在幹什麽?”

“我在懷念朋友,”三月說着,又把一樣東西扔進壁爐,“反正她已經死了,這些東西用不上了。聽說亡者獵人們一向火葬同胞,我燒不掉她,就燒掉和她有關系的物品吧。”

“誰問你這個了。我是問你想做什麽?你早就在這個女獵人身上放了法術工具,難道你早猜到了我的身份,打算讓她把身體交給我?”

三月擡眼看了這邊一下,搖了搖頭:“怎麽可能……我沒想到能這麽快用上。換紐扣的時候,我用的是非常愚蠢的謊言,說她的扣子丢了,其實是我趁她不注意故意剪掉的……我想着,有一天在危機時刻也許用得上這個法術,就先準備着吧……唉,我還沒來記得告訴她呢。誰知道你竟然是這麽一種生物……”

烏雲聽得有些不耐煩。他被困在這裏,身上有傷,還因為神術禱文而虛弱,渾身沒有一個舒坦的地方,實在是沒有聊天的心情。

“如果你有話跟我說,就趕緊說,”烏雲催促道,“如果你沒事想說,只是偶然接通了這個法術,那就結束它吧。”

三月挑了挑眉:“你竟然不求我救你?”

“我沒那麽愚蠢。”

“但是,我真的可以救你,”三月微笑着,“除非你永遠被困在在神術禱文裏,只要你能見天日,我就有機會救你。”

烏雲沉吟片刻,問:“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

“真相,”三月說,“我想知道塔爾父子和埃默的真實死因。”

“僅此而已嗎?我還以為你早就已經知道了。如果你不知道,你何必這樣折騰我?接近我,又背叛我……你讓我淪落到這個境地,難道不是為了報仇?”

三月說:“我不是在報複你,而是研究你。”

“你研究出什麽了?”

“如你所說,我确實已經明白一部分的真相了。比如埃默和我弟弟弗蘭斯的死因。父親死後,貝羅斯父子曾資助過我的家庭,起初我想不明白,如果有必要對我們滅口,那他又何必幫我們活下去……現在看着你的樣子,即使你不說,我也明白了。”

“你明白了?”

“我弟弟與小貝羅斯結下過友誼。在某一天,他發現了你的秘密。他發現了真正的你,你根本不是他的那位朋友。至于埃默,他與我弟弟走得近,很可能也已經知道了你的秘密,你當然不允許他活下來。”

烏雲沒有立刻回應。他在地上艱難地蠕動了幾下,想盡量把姿勢調整得舒服一點。

躺好之後,他已經再度變為灰色的頭發垂下來,遮住了臉。

三月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能聽到他鼻音裏的輕笑:“你的結論沒錯,但一些細節不對。”

“比如?”

“确實,弗蘭斯·塔爾知道了我的秘密,”烏雲說,“他發現了我不是小貝羅斯。但我仍然是他的朋友。從一開始就是。”

三月微微蹙眉:“我猜,他并不打算揭露這個秘密。你害死了他,他卻根本不知道是你做的,他從沒有把你視為敵人。”

烏雲嗤笑道:“當然。他是個很感情用事的人。和你一樣。”

“但你還是決定殺死他。”

“确實,我對他有所虧欠。但也正是因為我的記憶中有他,我才輕易就接受了你,甚至試圖信任你。”

事到如今,烏雲也并不怎麽顧及三月的情緒了。他本來也沒指望她來救他。

在他看來,三月與他交談到現在,都只是因為她需要情緒上的發洩,而不是想做什麽理智的選擇。

令烏雲意外的是,在他說完那句話之後,三月并沒有發怒,甚至沒有再糾結于這個話題。

三月問:“這件事我明白了。那再從前呢?”

“什麽從前?”

“你曾經是小貝羅斯。再從前呢?你是誰?”

“我也曾經是老貝羅斯。”

這個回答毫不意外。三月又問:“在老貝羅斯之前呢?”

“我也曾經是你的父親。”

三月膝蓋上的雙手攥緊了一些,但表情仍然平靜:“不對。我父親并不是被老貝羅斯殺死的,他是被法師哈曼殺死的。”

烏雲說:“對。他被哈曼所殺,同時他也殺了哈曼。”

“我懂了。這麽說……你也曾經是哈曼。再之前呢?”

“再之前是個游匪,無名小卒。或許你聽說過,哈曼非常富有,自然也遇到過一些法外之徒的侵擾,他陷入這種麻煩很正常,別人都見怪不怪了。我引導他殺死了我,然後成為他。”

“你做哈曼做了多長時間?”

“不長。老貝羅斯很快就發現了。”

三月緩緩點頭。如果把烏雲比喻為一場疫病,他傳播的順序倒是明确了起來。

他先裝作匪徒招惹法師哈曼,被哈曼殺死,然後貝羅斯派出了身邊最信任的打手,也就是三月的父親老塔爾,讓老塔爾去殺死"哈曼"。

有人懷疑老貝羅斯要殺哈曼是因為談判破裂,如今看來,也許這場謀殺的原因比看起來的還要簡單:老貝羅斯已經發現了此人不是法師哈曼,是個來歷不明的怪物。

再之後,老塔爾成功殺死了哈曼,同時,他也因哈曼而死。

當老塔爾的屍體化為誓仇者,回答三月的問題時,他說的确實是實話。對于生前的他來說,他确實是被哈曼殺死的。

誓仇者雖然只能說實話,但無法回答出它自己根本不知道的情報。

再然後的事情也很容易想象。靈魂已經改變的“老塔爾”回到貝羅斯身邊複命,又被主人滅口。

只可惜老貝羅斯沒見過這樣的怪物,不知道它的靈魂會爬到殺死它的人身上。

多年後,“老貝羅斯”急病發作而死。如今想來,恐怕他既不是因病去世,也不是被人謀殺,而是他故意安排了一些計策,誘使小貝羅斯對他動了手。

就這樣,烏雲抛下了的逐漸衰弱的身體,爬到了更年輕的軀體裏。

三月又問:“你是從北方霜原來的。你是誰的作品?”

“怎麽,你已經認定我不是人了?”

“你顯然不是。或者說,至少現在你不再是人了。”

烏雲深深嘆了口氣:“你非要這麽說也行。我是死靈師,也是死靈師的作品,是數個死靈師的作品。”

“其他人目前在霜原?”

烏雲沒法搖頭,至少眼睫毛顫動了幾下。“他們的屍骨都在霜原。在我們的實驗中,最終只有我一個活下來了。只有我一個成功作品。”

“你們想得到什麽?難道就是想冒充商會的高層,在商會掌權?”

“掌握商會确實是我的目的之一,卻不是我們最初的目的。最初……我是為哈曼而來的。”

三月了然地點點頭:“我明白了。你是為了他的研究筆記。”

烏雲輕輕應和了一聲。

當年,他成為哈曼的時間不算很長。

他一開始就找借口趕走了哈曼的妻子。那個女人不是法師,只是個普通的年輕小丫頭,很膽小,對丈夫也很順從,他稍微編一點可怕的事情,很輕松地就把她吓走了。他也考慮過殺死她,但由于不清楚她娘家情況如何,為避免節外生枝,他還是決定留她一命。

沒人礙事之後,烏雲花了一點時間搜索哈曼的東西。他确實找到了一些法術筆記,但那些東西很平凡,根本沒有價值。

後來烏雲經歷了多次殺戮,多次更換身體,他一直沒放棄尋找,卻一直找不到任何有價值的法術書。恐怕法術書不在哈曼手中。

書可能被哈曼的妻子拿走了。她逃走的時候,确實帶走了一部分細軟。

但烏雲明明留意過的,她根本沒有帶什麽法術書,她的東西裏沒有任何魔法物品。

于是,烏雲又到處接觸與哈曼有關的人,暗暗打聽各種可能的線索。他接觸了一些法師,得知曾有個精靈女人跟在哈曼身邊,二人關系密切。

哈曼的妻子有可能會去投奔精靈。她逃走的時候,從哈曼的抽屜拿了很多幣票、貨單、能證明身份的文件等等,其中可能藏有精靈的聯絡方式甚至住址。

只可惜,烏雲雖然曾經成為過哈曼,卻不是真正的哈曼。他只能得到軀殼,無法獲取宿主的記憶。他根本不知道應該去哪找那個精靈女人。

哈曼的妻子不懂法術,烏雲就輕視了她。為此他一度追悔莫及。

直到很多年後,“小貝羅斯”在一些工坊裏發現了與哈曼極為相似的附魔方式。

這些技藝來自同一個精煉師,名叫冬薊,是個半精靈,目前正在為商會服務。簡直就是在他的眼皮底下。

于是烏雲逐漸明白了整件事情。其實哈曼根本沒有刻意藏匿法術書,那個年輕的妻子也确實只是個無關緊要的小人物。

這一切的真相是:哈曼本來就沒有什麽真本事,他的名聲多半要歸功于他昔日的精靈助手,那個精靈才是“法術書”的真正主人。

這不能怪烏雲愚蠢,畢竟幾乎所有人都被哈曼騙過了——其中包括奧法聯合會,希爾達教院的多數師生,所有哈曼的合作方,還有十帆街商會的老貝羅斯。

所有人都認為哈曼是附魔精煉領域的奇才,是寫下傳奇的精煉師,那些巧妙的技藝是由他鑽研并實現的……而那個精靈助手連高階法師都不是,沒有留下任何著作,誰會留意到這樣一個籍籍無名的花瓶呢。

認識到這一切之後,半精靈冬薊的身份就不難猜了。

顯然他是一本活着的法術書,是這麽多年來烏雲一直想得到的東西。

想着這些,烏雲低低地笑了起來。聲音吞在喉嚨裏,只有肩膀微微顫抖。

“怎麽了?”三月問。

烏雲調整了一下氣息,說:“說到哈曼的法術書……難道你不想要嗎?”

三月嗤笑:“我又不搞附魔學,要它有什麽用。”

烏雲說:“如果我們能将它帶到霜原,讓它物盡其用,死靈師們就可以把本地的蠻族和灰山精變成一支真正的大軍。将來,我們就不會被死死被限制在河的另一邊了,諸國都必須開始重視我們的利益,與我們談判,我們可以獲得更多物資,建立起成規模的實驗區域和法師塔……”

三月說:“我去北方只為了修習自己感興趣的東西,對霜原上的其他人,我可沒有你這麽強的歸屬感。”

烏雲從垂下的亂發縫隙中看着她。他試圖分析,她究竟是在裝腔作勢,還是真的對哈曼的法術書毫不感興趣。

她主動接近他,主動參與了這麽多事,一直态度積極主動,可他仍然不明白她到底想幹什麽。

起初他認為她的目的一定很情緒化,最多也就是為了複仇,為了聽聽陳年舊事,再哭一鼻子……但現在看來,這些應該都不對。

三月從烏雲的沉默中看出了他的疑惑。她主動說了下去:“烏雲,我打算救你。你要記住我說的話,好好配合我。”

烏雲怔怔地望着她。

三月說:“等你被帶到外面,時機合适的時候,我會安排一個人去殺你。你不用提前知道是誰,見到那個人你就會明白的。我要求你不許反抗,也不許逃跑,我要你順利地被他殺死,轉移到他身上,然後我會帶你離開。你必須按照我的安排行動,必須被我提供的人殺死。”

很顯然,她肯定會提供一具便于受她操控的身體。烏雲又問了一遍:“那麽,你到底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

三月笑了起來:“你想為北方法師拿到哈曼的書,而我也想拿到北方法師們的書。烏雲,我想要的就是你啊。”

她的聲音中帶着顫音,似乎是一種隐忍的興奮。

“像你這樣前所未有的怪物,靈魂裏不知藏着多少驚人的知識……你知道嗎,你是個寶庫啊,你身上有北方死靈師們不輕易外傳的高階技藝。”

烏雲咬着牙:“剛才你說,你只是想要真相……”

三月說:“我來到小貝羅斯身邊,确實是想查明那些命案的真相。現在我查明了,于是我又有了新的目标。怎麽,很奇怪嗎?兩者之間又不矛盾。我也是個法師,你忘了嗎?”

烏雲說:“我拒絕配合你。我不會死,可以自己想辦法,不用你來救。”

三月微微一笑,稍微向前探身,靠近烏雲。

在烏雲眼中,她的臉近在咫尺,但其實她身在遙遠的其他地方。

她輕輕地說:“只要你配合我,讓我滿意,将來的某一天,我可以協助你去拿哈曼的法術書,甚至可以和你一起把他帶回北方。如你所說,你不會死,你還有機會實現夙願。但如果你不配合我……那麽,我就毀掉那本書,你就永遠無法得到他了。”

烏雲猛地睜大了眼睛。

提到書的時候,她說的不是“它”,而是“他”。她已經知道冬薊的身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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