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冬薊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感覺胸口一沉,臉上發癢,呼吸也有些受阻。

他的大半意識還在夢裏,還以為自己走路時撞進了藤蔓叢中。于是他扭開頭,雙手推着身邊的植物,可是怎麽也推不開,藤蔓像蛇一樣纏着他。他仰起頭,想呼吸新鮮空氣,他看見陽光從樹木枝葉的縫隙裏落下來,一塊光斑正好晃到他的眼睛。

他閉眼躲了一下,又睜開眼,驚訝地看到阿爾丁在他面前。

這不是夢。他剛剛醒過來,阿爾丁真的在他面前。

阿爾丁坐在床沿上。看到冬薊醒過來,他又低頭親了一下冬薊的額頭。冬薊呆呆地看着他,一動也不動。

“怎麽回事?是醒了還是在睜着眼睡覺?”阿爾丁問。

冬薊左右看了看,他還在教院的禁閉室裏。“阿爾丁大人?您怎麽會在這……”

阿爾丁笑道:“看來是醒了。”

說完,他沒有立刻解釋自己為什麽在這裏,而是低下頭來,再一次吻了上去。他的手從冬薊額頭上拂過,手指梳理着那些淩亂而柔軟的發絲,一直梳理到發根,到半精靈的後頸上。

直到感覺冬薊的皮膚發熱,心跳也愈發淩亂,他才終于結束了這個吻。他撐起身體,看着冬薊慢慢睜開眼,眼睛比剛才夢醒時還要迷離失神。

阿爾丁扶着冬薊緩緩坐起來,又雙手捧着他的臉頰,親了親他發頂。大概是因為很久不見面,阿爾丁恨不得把他抱在懷裏不撒手。

冬薊發現阿爾丁穿着雙面鬥篷,帶了武器,衣服是皮質的外套和平絨襯衫。看來現在外面的氣候變涼了。冬薊在這裏不見天日,幾乎沒察覺到季節變化。

阿爾丁繼續輕撫着半精靈的頭發,柔聲說:“現在是深夜。我是來帶你回去的。”

冬薊點點頭,神色有些遲滞。

阿爾丁來接他,他可以離開教院的禁閉室了,估計海港城的一切紛擾都已經平息……這應該是好事,但冬薊沒有喜悅,只有微微的驚訝——驚訝于自己怎麽一點也不激動。

甚至,在睜開眼看到阿爾丁的時候,他也僅僅是驚訝而已。久別重逢,按說他應該開心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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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十分确信,自己的腦子裏仍然是一片混沌,沒有半點亮色。

冬薊也說不清原因。他暫時也沒多想,只是默默去穿好外衣,又披上阿爾丁帶給他的厚鬥篷。

阿爾丁讓他只換好衣服就夠,不用拿書和換洗衣物,這些東西将來會有人負責收拾好,陸續寄回去。無論阿爾丁說什麽,冬薊都只跟着點頭照做,表情一直有點懵懵的,阿爾丁也沒多問,就當他是還沒睡醒。

準備出門之前,阿爾丁低頭看了一眼冬薊的鞋子,發現那是一雙單薄的室內鞋,淺口鞋面,夾布鞋底,應該是教院的其他法師拿給他的。這種鞋子适合在圖書室內緩步慢行,不适合外出走路。

阿爾丁撇了撇嘴,幹脆把冬薊橫抱起來。

走出禁閉室,外面是一條長且空曠的漆黑長廊,兩邊的其他房間都黑沉沉的,無人居住。

長廊盡頭,只有一名帶兜帽的法師提着燈守在那裏,看阿爾丁和冬薊出來,他一言不發地轉身引路。

三人安靜地離開建築,法師熄滅了提燈。他們穿過花園,繞到教院庫房區域,這邊有個偏門,距離師生們的活動區域比較遠,距離工坊鎮比較近,通常供運貨馬車出入。

離開之前,阿爾丁對引路的法師點了點頭,法師躬身回禮,轉身離開了。

出門之後又走了一小段路,終于看到了等在道路旁的馬車。上馬車後,阿爾丁仍然把冬薊抱在懷裏。冬薊閉着眼,阿爾丁就當他已經睡着了,沒有說話打擾他。

冬薊當然還沒睡着。他心裏有種奇怪的感覺,不是難過,但也不開心,總之是不想開口說話。

馬車沒有穿行工坊小鎮,而是繞了點遠路。行進了一段距離後,冬薊留意到,外面的馬蹄聲變多了,有更多騎手開始随行。

既然阿爾丁沒有什麽反應,那外面的肯定就是他的手下。這些人守在遠處,不靠近教院,大概是想保證盡可能低調和安靜。

冬薊猜想到,恐怕自己仍然涉嫌與死靈師來往,仍然是身負污名的危險分子。奧法聯合會并沒有正式将他釋放。

阿爾丁應該是和各方人士達成了私下協議,可以悄悄把他帶走。

為了各方的面子好看,冬薊這種身負污名的法師不能從教院的正門走出去。

想着想着,困意又一次襲來,冬薊終于漸漸睡着了。

雖然心中有諸多憂慮,但當他靠在阿爾丁肩上,熟悉的安全感就湧了上來,實在是令人昏昏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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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的時候,阿爾丁的馬車停在一處驿站門外。一行人準備在這裏休息一個上午,吃過午飯,下午再出發趕路。

這一上午,阿爾丁在客房補眠,冬薊倒是從到達驿站後就全程清醒着。他與阿爾丁同住,房間外面守着兩位穿皮甲的戰士,冬薊剛打開門,那兩人就告訴他不能出房間,是阿爾丁的命令。

阿爾丁睡得正熟,冬薊也不想為這個專門去叫醒他。

其實冬薊本來也沒想去哪,他只是好奇想看看外面而已。

到了午飯時間,阿爾丁終于醒來,冬薊正坐在一邊看書。這是他唯一一本帶在了身上的書,昨晚他還沒讀完,舍不得丢下。

冬薊并沒有問“為什麽不能出去”。他沒忘,只是覺得沒必要問。

午餐後,他們稍作休整,再次坐進馬車。冬薊一直非常沉默,總共也沒說幾句話。

如果阿爾丁與他交談,他也會正常回應,阿爾丁吻他,他就閉上眼睛,但他幾乎不主動說話。

冬薊總覺得頭腦裏像蒙了一層霧氣,從昨晚就是這樣,現在也沒有好轉。這一上午他說是在看書,其實也沒看進去幾頁。

被關在教院地下的禁閉室時,他雖然情緒低落,但思維也沒有如此遲滞。現在他被帶出來了,就要回到海港城了,就要繼續他身為精煉師的生活了,他反而開始倍感迷茫。

阿爾丁來接他了,但是有什麽事情不一樣了。

冬薊明确地感受到,确實有什麽事情不一樣了。

這一下午的路程上,阿爾丁跟冬薊講了一些海港城內現在的情況。其實冬薊已經知道這些事了。卡奈的老師每天都找他聊天,會把聽到的情況都說給他聽。

不過,也有些事情,是冬薊确實很想知道,卻至今仍然不知道的。

他很想詢問阿爾丁:如果卡奈沒有背叛,你們是故意誤導烏雲和其他敵人的,那為什麽你不僅對外說謊,對我也要說謊?

在審判庭上,你為什麽會說“他們只是審訊他,又不是要處死他”這樣的話?是僅僅為了誤導敵人,或是你确實這樣認為?

還有,卡奈為什麽要突然把地下市集的管理權限轉移給我?是不是專門為了應付奧法聯合會的查驗?

神殿早就抓到了烏雲,解決了死靈師的事情,為什麽我仍然要像個犯人一樣被監押着?我現在到底算是什麽樣的人?

還有,那些差點被毒死的傭兵怎麽樣了?是不是已經重獲自由?

艾琳·塔爾後來怎麽樣了?神殿有沒有搜捕她?

我在書信裏或多或少問過這些事……為什麽你一個也沒有回答?

這些問題,并不是冬薊此時此刻才想起來的。

他并沒有把它們藏在心裏,他通過信件,已經嘗試着問過一些了。

被關在教院禁閉室的日子裏,冬薊和阿爾丁之間的信件不止一兩封。他在信裏問過很多事,有些問得很直接,也有些是旁敲側擊,他措辭謹小慎微,生怕顯得咄咄逼人……不管他問了什麽,阿爾丁從來沒有正面回答過。

阿爾丁會回信。他在回信裏噓寒問暖,經常寫一些有趣的事情逗冬薊開心,還多次訴說自己的惦念……但他從不回答冬薊的問題。

重逢本來應該是開開心心的,冬薊卻一直非常沉默。

現在有機會當面問了,他卻開不了口。

其實冬薊可以什麽都不問,忘掉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自然而然地回到他喜歡的生活中。

精煉師的生活很單純,除了為工作上的事情煩惱以外,其他事情不用多想。這樣更好,更輕松。

到底要不要這樣做?冬薊實在是無法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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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程安排得并不匆忙,以舒适為主,行進速度就拖慢了很多。中途他們又找驿站投宿了一次,再次出發後,又走了小半天,馬車和騎手們終于來到了海港城郊外。

這條進城的路正好路過救濟院附近。阿爾丁特意拉開馬車窗簾,把現在的救濟院指給冬薊看。

救濟院已經恢複了以往的模樣,前些日子那些帶着武器走來走去的人都不見了。空曠的庭院舊址十分安靜,門衛仍然像從前一樣藏在石堡大門的陰影裏。

現在是白天,大路上有幾個女人正慢悠悠朝救濟院走去,看打扮應該是在救濟院裏工作的寡婦。她們提着紙包裹,背着草筐,應該是剛剛采購歸來。

阿爾丁說,市政廳又給救濟院撥了一筆錢,用來撫慰那些受到驚吓的老人和孤兒。地下市集也沒有受到太大影響,去避風頭的游商基本都回來了,有些法師現在住在南漁港的貧民區裏,等觀望得差不多了,他們也都會回到市集裏做生意。

“以後你繼續做市集的管理者,”阿爾丁告訴冬薊,“還和從前一樣,不用真的管什麽事情,有問題和我商量就好。”

冬薊問:“事情結束了,權限不用還給卡奈嗎?”

阿爾丁說:“不用。以後他确實不管這些了。”

臨近傍晚,他們終于回到了海港城內。阿爾丁拉上了馬車窗簾。窗簾下方挂了金屬條,即使有風也掀不開它。

以前冬薊乘馬車外出歸來的時候,他一向是在大門前下馬車。車夫不走正門,他會把車趕去另一條路上,從宅邸的旁門進去,直接回馬廄。但這次回來,阿爾丁命令車夫直接進入大門,把車趕到庭院裏面。

從種種跡象看,顯然是阿爾丁不想讓冬薊被別人看到。這樣一想,冬薊心裏有些不愉快。

車夫打開了馬車的門,阿爾丁先下了車,再伸手攙扶冬薊。冬薊走出來,再一次站在熟悉的庭院裏。當他看到那條藤蘿長廊時,他心頭的不快幾乎要消散了——走過那條長廊,再轉幾個彎,從宴賓廳左側的小路走過去,穿過中間的花園,就能看到他用過的實驗室了。

他一直很惦記實驗室,也惦記郊外工坊裏的進度。有那麽一小會兒,他差點就忘記了之前的種種疑慮,內心有個聲音在告訴他:能重新回到這些事物面前,已經很不錯了,你的生活一切如常,有些事情本來就不歸你管,你不該為它們多花心思……

阿爾丁走到冬薊背後,雙手扶着他的肩,輕吻了一下他的頭發:“好了,我們到家了。等會兒先吃點東西,然後早點休息。”

冬薊回頭看他。也就是在兩人對視的瞬間,冬薊心中剛剛消散掉的那些東西,又逐漸全都回來了。

冬薊疲憊地意識到,他根本沒法真正讓一切如常。

只要他看着阿爾丁,就會想起之前的種種經歷,想起他沒得到回答的所有疑問。

冬薊猶豫了好一會兒,先選了一個最簡單的、大概率不會被回避的問題:“卡奈怎麽樣了?我聽說他之前傷得很重。”

阿爾丁說:“他傷到了骨頭,确實比較嚴重。最近他的精神已經好很多了,你願意的話,明天可以去看看他。”

“明天?”

“今天他不在家裏。他和德麗絲談事情去了。你還記得德麗絲是誰吧?”

冬薊點點頭。他對那個紅發半精靈印象還挺深的,一方面是因為她與他同為混血,另一方面是因為那場導致萊恩奪門而出的晚餐,他實在是印象深刻。

等将來見到卡奈,冬薊還挺想和卡奈單獨聊聊的。有些事,他也可以問卡奈,說不定卡奈會回答。

冬薊悄悄想象了一下,如果是和卡奈面對面說話,他可能反而敢直接問出心裏的疑問。

卡奈要是不回答他,他好像也不怕什麽,誠惶誠恐道個歉趕緊走就行了。

明明阿爾丁态度更溫柔,與他也更親近,他在面對阿爾丁時,卻更難以直白地表達自己……

這是為什麽?冬薊一時無法解釋,也不知該從哪裏獲得答案。

接下來,阿爾丁和冬薊各自回到住處,換掉了外出所穿的衣裝,簡單洗漱了一下。

在這期間,仆人們準備好了晚餐。人在舟車勞頓後反而沒什麽胃口,所以阿爾丁吩咐他們做些簡單清爽的東西,裝進手提藤筐裏,送到阿爾丁的房間去。

然後,阿爾丁親自帶着食物去冬薊的住處,敲開了冬薊的門。

冬薊開門的時候,身上裹着剛剛換好的長袍,頭發濕漉漉的,水順着臉頰往下滑,打濕的亂發纏在精靈血統的獨特耳尖上。

阿爾丁問他為什麽要這麽着急去洗頭發,冬薊說在教院的禁閉室裏很不方便,好多天才能讓人送進來大桶的溫水。這還是幸虧有老法師願意多關照他,否則這麽的長時間過去,他恐怕早就要髒成一團爛泥。

冬薊邊說邊轉身走向屋內,阿爾丁跟在他後面,放下藤筐,搶先拿來手巾,把冬薊拉到自己面前,為他擦拭頭發上的水滴。

一開始,阿爾丁用手巾把冬薊的頭整個蓋住,故意像揉搓小動物一樣來回揉了一陣。

冬薊下意識想躲,又只能站着不動,阿爾丁偷笑了一下,先隔着手巾吻了一下他的額頭,又掀開手巾,把它搭在冬薊腦後,露出冬薊的面孔和亂糟糟的濕頭發。

阿爾丁不再像剛才那樣亂擦,而是改為一縷縷地捏起冬薊的發絲,細細擦拭上面殘留的水漬。

冬薊還是像從前一樣容易害羞。只是這樣而已,他就低頭移開了目光。

“冬薊,”阿爾丁用手指托了一下半精靈的下巴,讓他稍微擡起頭來,“前一段日子讓你受苦了。我很抱歉。”

冬薊沒有回答。

他既沒有進一步訴苦,也沒有客客氣氣地說什麽“我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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