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阿爾丁并不期望得到回答。

他繼續為冬薊擦拭濕漉漉的頭發,然後一起坐下來,簡單吃了一點東西,聊了聊卡奈的養傷情況,還有海港城內無關痛癢的事情。

今天阿爾丁沒有留下來過夜,也沒有試圖把冬薊帶去自己房間。晚餐後,他帶走了藤筐裏的餐具,叮囑冬薊好好休息。

阿爾丁走出去之後,冬薊站在門前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問:“阿爾丁大人……”

“怎麽了?”

“事情都結束了,您都解決完了,是嗎?”

“你不用擔心那些,沒有人會再把你帶走。不用怕,一切聽我安排就可以。”

冬薊點點頭。在心中默默嘆氣。

他聽懂了。事情沒有結束。

這一晚,冬薊早早就上床休息了。即使心裏再亂,看着床帳頂上挂的那袋附子草,他還是會被一種莫名的安全感包裹。

他本以為會難以安眠,誰知道竟然一躺下就睡着了,比從前入睡還快。

大概是因為這裏的枕頭與床墊實在是太柔軟,太舒适了,是他從小到大睡過最舒服的。

清晨,他是被陽光叫醒的。昨天他沒把帳幔拉嚴實,日出不久後,陽光就晃到了他的眼睛。

他一點也不覺得煩躁,反而還有種很舒服的感覺。前些日子他實在是住了太久沒有窗戶的房間,即使有魔法冷焰,也叫人心裏壓抑得很。

冬薊感覺休息得不錯。他利落地起了床,收拾好了自己,像從前一樣直奔實驗室。

他最後一次用實驗室的時候,桌上還有一些沒來得及收拾的工具、藥劑和材料。後來他出了城,被三月和獵人帶走,再之後就是那一系列令人不快的經歷……他一直沒有機會回來收拾。

Advertisement

今天回來一看,晾在外面的施法材料都被收納好了,應該是卡奈幫他收拾的。但仍然有一些制劑因為被晾出來太久而失去了作用,實在可惜。

在實驗室檢查了一圈之後,冬薊下一個擔心的是西郊工坊。出事之前,他正在西郊工坊盯着一批催化劑,這些東西的配方是保密的,他不在場,工坊沒法繼續生産。這批東西要用在接下來的短效附魔工具訂單上,如今進度肯定是耽誤了。

按說這事不需要冬薊煩惱,阿爾丁肯定會處理好。但冬薊還是心疼那批催化劑的原料,怕造成更大浪費,于是他打算立刻出門,去西郊工坊看一眼。

冬薊收拾好随身物品,走到大門前。大門緊閉着,門口的守衛禮貌地告訴他,阿爾丁大人出門了,臨走時叮囑他們不讓任何人進出。

從前冬薊出門的時候一向有兩個護衛随行,一個黑發,一個紅發。冬薊讓守衛去叫那兩個人,像從前一樣帶他們一起出去,總應該可以了。

守衛确實派人去了。不一會兒,那兩個年輕戰士穿過院子跑了過來。他倆沒帶任何護甲和武器,都還穿着日常衣物,顯然現在并不當班。

聽了冬薊的要求之後,一向嘴快的紅發戰士立刻回答:“你要出去?不行。”

冬薊說:“我可以等到你們開始當班之後。”

“這和我們當不當班沒關系,”紅發戰士說,“以前阿爾丁大人讓我們随時護衛你,現在不是這樣了。”

冬薊有點沒明白:“你們不負責跟着我了,那總得告訴我換了誰吧?其實我一個人出去也完全可以的,但你們又不讓。”

看同伴根本沒說明白,黑發戰士主動接過話來,負責解釋:“法師大人,是這樣的。當阿爾丁大人允許您外出的時候,我們仍然會跟随您執行護衛任務。但現在您不能離開宅邸,不能外出,和是否有人進行護衛無關。這是阿爾丁大人的命令。”

冬薊愣了一會兒,問:“他說……不讓我出門?我要去西郊工坊查看之前耽誤的催化劑進度,不是去救濟院或者其他地方,直去直回就好。”

黑發戰士說:“我們聽不懂您工作上的事情,也做不了主,只是服從阿爾丁大人的命令而已。阿爾丁大人外出了,不如等他回來再說吧。”

于是,冬薊只好悶悶地回到了實驗室。

如果他再給自己做點遮蔽劑,倒是有可能躲過守衛的視線,但宅邸大門是關着的,院牆也很高,上面還有防盜用的尖刺鐵條,即使別人看不見他,他也還是出不去。

更何況,西郊工坊的事也不至于非常要緊,他還不至于要施法逃走。這會給那些守衛找麻煩的。

雖然已經決定不出門了,但他還是打開了存放遮蔽劑原材料的小抽屜。不為別的,只是因為想到了,就順便看看。

小抽屜裏,原本的一劑堇色藥粉不見了。這是遮蔽劑必需的材料之一。

其他東西還在,但缺了其中一樣,遮蔽劑也做不成。

冬薊嘆了口氣。看來這不僅是阿爾丁的決定,也有卡奈的建議。

他決定等阿爾丁回來再問清楚。

阿爾丁沒有讓他等太久。

到了下午,庭院裏傳來一陣喧鬧,好像是有人從外面回來了。

冬薊離開實驗室,走向外側的庭院。他本想立刻問問阿爾丁為什麽不讓他出門,很可惜,現在不是談話的好時機。

他遠遠地看見大門打開着,進來好幾駕馬車,客人們正被仆人攙扶着一個個走下來。

這群客人之中,有些人對冬薊來說完全陌生,也有些與冬薊見過幾面。比如神殿的牧首,還有市政廳的執政官。

人們一邊穿過庭院一邊低聲交談着,走過冬薊身邊時,還與他點頭致意。

阿爾丁是騎馬回來的。他下了馬,走到冬薊面前,拍了怕他的肩膀:“走,去宴賓廳吧,一會兒有事情要談。”

冬薊冬薊一臉迷茫,心裏有股說不上來的憋悶感。

等其他人都走進建築,冬薊才留意到最後一個下馬車的人。

卡奈下馬車的時候,需要一左一右兩個仆人攙扶。雙腳落地時,他的手用力抓着仆人的胳膊,面部表情也明顯繃緊,顯然是在忍耐痛苦。

下了馬車,他就不讓人扶了,也不拿拐杖。從走路的速度和姿勢看,他的腿肯定還沒好。

走近一點之後,冬薊吃驚地發現,卡奈的腿傷比他想象的還嚴重。他用力場法術固定住了傷處,就像隐形的石膏模子一樣。但即使有加固,他也不該下地行走,傷處還未痊愈,現在他需要卧床休息才對。

冬薊想打招呼,又不知道該先說些什麽。他對卡奈也有些微妙的情緒,心裏憋了一堆質問。

卡奈走到冬薊身邊,也像阿爾丁一樣拍了拍冬薊的肩:“回來就好,沒事了。”

兩人走向宴賓廳。冬薊故意放慢步伐,走在卡奈身邊。一方面是怕他跌倒,另一方面是想正好有機會和他聊聊。

冬薊低聲說:“之前我誤解你了。”

卡奈說:“我知道。這很正常。”

“為什麽不能告訴我?”冬薊問,“你知道我在指什麽……你和阿爾丁商量好了,為什麽不能提前告訴我?”

卡奈看了他一眼,沒回答。

冬薊又說:“我現在也大概都想明白了,你們無非就是想誤導那些人,讓他們做一堆沒用的事情,最後措手不及。你們為什麽也要隐瞞我?是怕我洩露出去,還是怕我不願意配合你們?怕我不願意當這個罪人?”

卡奈笑了笑:“那你願意嗎?”

冬薊被問得一怔。

卡奈說:“如果你不願意,不配合,我們就會失敗。失敗之後,阿爾丁和我會怎麽樣先不說,你就會高高興興跟着貝羅斯……不,跟着名為烏雲的怪物離開。我也不知道接下來你們會去幹什麽。如果你願意配合我們,那你就會在市政廳的監室裏挨打,還要被視為危險人物,被視為死靈師的同謀。那你怎麽說?你願意嗎?”

冬薊的皮肉傷早已痊愈,身上沒有任何不适,現在步履蹒跚的人是卡奈。在卡奈說完話之後,卻是冬薊僵硬地停住了腳步,愣在原地。

卡奈向前走幾步,看冬薊沒跟上,就回過頭來。

“你很難回答,我明白,”卡奈說,“你并不願意主動受這些委屈,但你也不願意讓阿爾丁失敗。于是,你沒法回答我。”

冬薊憋不出話,沉默着慢慢跟了上去。卡奈伸手過來,扶住了的冬薊的肩。

冬薊能感覺到卡奈用了力氣,确實是把重心靠了過來。他有點吃驚,對于卡奈這樣的人來說,這行為幾乎等同于示弱。

卡奈說:“我問你這些,你很難回答,而你心裏的種種疑問,我們也很難回答,”他的聲音柔和了些,語速也放慢了很多,“我一向說話不好聽。阿爾丁大概不會這樣吧。”

冬薊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什麽。

他也不想問卡奈什麽了。在這些方面,恐怕卡奈只會維護自己的兄長,根本沒有交流的餘地。

進入宴賓廳內,大家随意落座,也不講究禮節。仆人擺好茶飲和果汁就離開了,客人也都沒帶貼身侍從。

阿爾丁把冬薊帶到身邊的座位上。衆人目光都投向冬薊,弄得他不知道該看哪才對。

阿爾丁對大家正式介紹了一下作為精煉師的冬薊。其實即使他不介紹,那些人也在審判庭上見過冬薊了。

然後阿爾丁對冬薊說:“這些都是我們的朋友。今天大家聚在一起,主要是為了和你好好談談。我們需要你的幫助。”

他的意思肯定是“需要精煉師”。但冬薊不明白是什麽事如此重要,要把神殿和市政廳的人聚在一起,而且要進行私下會談。

“請您具體說明一下。”冬薊微微颔首。

阿爾丁微笑着點頭。那種笑容令冬薊有點迷惑,它既像兩人獨處時的甜膩,又像平時談生意的慣用表情……冬薊幹脆移開目光,不去看他,免得越看越分心。

阿爾丁又為冬薊正式介紹了在座諸位,算是開了個頭,接着,神殿牧首說話了。

她和冬薊簡單寒暄了幾句,說起了這場小型會談的目的。

目前,名為烏雲的不死生物仍然被關押在神殿的禱文地牢裏,但這不是長久之計。

這個怪物顯然是北方死靈師們的造物,可能與禁忌的巫祭法術有關,可能是某種罕見的還魂屍或者肉魔像,目前沒人能搞清楚它的全部特性。審訊沒什麽用,又必須保證它活着,實在是很難處理。

前些天,位于白湖城的白晝大神殿送來了命令,讓海港城神殿将怪物押送過去,由真正的神術施法者們進行進一步的研究。

但要押運怪物,就肯定要讓它離開禱文監牢,那它就有可能逃走,也有可能被其他死靈師營救。

他們考慮過給囚車也刻上禱文,但其束縛力度肯定遠遠不如神殿內部。

也有人提出,那麽是否可以讓大神殿派幾個人過來進行研究?這樣就不必押送怪物了。但很可惜,這樣是不行的。

白湖城大神殿是白晝巡者信仰的起源,建立在特殊地區,該地區殘留有上古神術脈絡,神術施法者必須身在此處才能發揮全部力量。所以,必須是把怪物送過去,而不是讓高階祭者和神使趕過來。

其實海港城也非常想盡早送走怪物,送到哪裏都好,反正別一直留在城裏。于是,各方人士初步商量了一下,認為可以用奧術的力量來輔助牧師與騎士們,花點時間,制作一批深度附魔的武器、防具、押送工具,而且要讓奧術效果與神術禱文不沖突,可以疊加共存,保證押運過程盡可能安全。

牧首大致說完之後,換了執政官與冬薊對話。除了押運怪物的事情,海港城裏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冬薊參與:海港城打算加強防禦,城衛隊要增加附魔武器,還要儲備各類短效附魔工具。

雖然怪物已被抓住,但烏雲在商會裏潛伏多年,很可能留有殘黨。執政官擔心這些人可能會蟄伏起來,伺機對海港城實施報複。

說明了大致的需求之後,執政官和牧首都直直望着冬薊。

冬薊等了半天,看他們不往下說,就主動問:“那具體是需要我做什麽呢?是給現成的囚車直接附魔嗎,還是什麽別的?”

“這要你來決定,”牧師說,“我們事先合計了一下。在奧術改鍛和附魔方面,你是行家,所以我們只提出想得到的效果,由你來決定如何去實現它。”

“也好。”冬薊點頭。

這種事确實一兩句話說不清,得在具體的施法和研制過程中一點點确定細節。

客人中,有不少人在互相交換眼神。

他們多少有些驚訝:這個半精靈前不久受了那麽大的委屈,現在竟然不先問好處和條件,直接就問工作內容……在大家的預期裏,他應該先問“那我能得到什麽”才對。

冬薊不問,是因為他已經知道了。

他并沒有重獲自由。在明面上,他仍然是死靈師的同黨,仍然要為市集上的禁運品負責。

其實現在他仍然被關在希爾達教院的地下室裏,接受着奧法聯合會的監管。他可以被偷偷帶回海港城,是因為海港城需要他。

從沒有任何人公開表示他無罪。他能得到的報酬,就是和從前一樣的生活。

初步商定了計劃之後,就是溝通種種細節,比如附魔方式,需要的材料與助手,大致的進度等等。交談之中,執政官誇贊冬薊好溝通、心地善良、目光長遠之類的,冬薊明白他其實是什麽意思,就微笑着接受了這份贊美。

對冬薊來說,聊與法術相關事情比較輕松,能讓他的心情變好一點,讓他暫時抛開那些幽微的情緒。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