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五個小孩蕩秋千,秋千挂在月亮上

2000 年伊始,南方的一批城市異軍突起,為了支撐高速發展,開始大規模的人才引進,我父母就處在這批南下的大潮裏。

他們只是沒想到,事情進展會這樣順利。前後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調檔函來了,學校領導、同事鄰居聞風而動,沒時間猶豫,搬家成了板上釘釘的事。

到了這一步,我才從徐之楊口中聽說自己家的爆炸新聞,發生了校門口那幕。

----

匆匆回家的時候,我媽正在窗邊打電話,難得用她的摩托羅拉;我爸就着座機,對照電話卡開始加撥數字,看樣子是個長途。

兩個大人自顧不暇,沒功夫跟我說上一句話。站了好半天,終于忍不住大聲質問:“徐之楊說咱們要搬家!”

他們大概愣了一秒,投來幾分注意力:“鹿鹿,你先去寫作業啊,等媽媽打完電話。”

最需要被通知的人明明就站在面前。

委屈夾雜不滿一下子鋪天蓋地而來,我猛地把書包重重摔在地上,回自己房間哐當關上了門。

轉身就看見窗外四個人影,正在等消息。吳承承最矮,手抓着防盜網使勁往上蹦,話也變得斷斷續續:“姜鹿,到底,怎麽,回事?”

話沒說出口,眼淚毫無預兆就往外冒,然後一發不可收拾,任由他們都變得模糊。剛才的通話我聽得一清二楚,徐之楊說得沒錯,我們很快就要去南方了。

鼻涕眼淚顧不上擦,扯上窗簾開始嚎啕大哭,以當年的隔音效果至少能傳遍三個單元。

後來爸媽跟我講了很多,似懂非懂地反正也只有接受。從知道消息到離開,中間只有短短數周,他們給我辦了轉學,處理各種各樣的手續,賣了房子,請客吃飯……

一家人高速運轉着,可我的腦子似乎嚴重滞後了。別人還在上學,自己卻在家慢吞吞收拾東西,每個小物件都能看上好久,片紙只字舍不得丢,幾小時下來進展約等于無。

總也做不好搬家的準備。

離開前幾天,他們把我叫下樓,說要送我禮物。盒子大大的,裏頭是個陶瓷擺件,五個小孩蕩秋千,秋千挂在了月亮上。

Advertisement

吳承承開始掉眼淚,又把她這些年攢的卡片貼紙小本子一并交給我,約定每次寄信的時候還她一張;魏潇跑到音樂學院求人錄了一首歌,刻成光盤讓我收着,是一起聽過的海闊天空。

她還抄了一遍歌詞,在最後一句劃上了線:“哪會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後來在北京我問她,如果你以後成名了,我這張光盤能賣多少錢?

魏潇邊吃盒飯邊說,幾千塊。

她還是太保守了,現在遠不止這個價。

-----

那天晚上大家散了之後,李免又折返回來,我聽到敲防盜網的聲音就知道是他。

拉開窗簾,這人果然站在外面。

“那個,”隔空指着桌面上的禮物,絲毫不掩飾嫌棄之情,“吳承承挑的,土死了。”

“挺好看的啊,而且正好五個人。”

“……還行吧。”李免說着往後退了退,仰臉看進來,“你東西都收拾完了嗎?”

“差不多了。”

“你家房子賣了是嗎?”

“對,賣給黃叔叔的親戚了,說是以後可能要改成小吃鋪,一樓方便。”

“啊。”他手揣在褲兜裏,好像有什麽東西要拿不拿的,在那猶豫。

“你以後可別敲人家防盜網了——”

“我敲它幹嘛。”李免順嘴接上話,半晌加了一句,“你又不住這兒了。”

沒來由一陣沉默。這人摸摸後腦勺,說道:“對了,你那同學錄給我,我再給你寫一個。”

正巧這幾天收拾出來,就順着窗戶遞了過去。上午我還又翻了一遍,李免那時留言“一帆風順”。

他舉着胳膊來接,同時迅速往我手裏塞了一盤磁帶:“周傑倫的,給你了,同學錄我明天寫完給你送來,走了啊。”

一口氣說完,轉身消失在視野裏。

低頭看看手裏的磁帶,八度空間,新的。

----

第二天他沒來,不知道什麽話要寫這麽久。同學錄回到我手上,是離開那天。

也趕巧,那天是他們期末考,都拘在學校裏。眼看家裏的家具電器,連同鋼琴裝上集裝箱,我們一家提着大包小包去趕火車。

兩千公裏,兩天兩夜。

當時火車站是賣站臺票的,很多叔叔阿姨來送行。發車前大人們在道別,我提前上去,在座位看行李。

然後就看見徐之楊跑過來了,挎包在身上晃來晃去,一節節車廂張望過去,急出一臉的汗。

“徐之楊!”我探出頭叫他,“你不上課嗎?”

“翹了。”他撐着腿大喘氣,緩了兩三秒,翻包拿出了同學錄,“李免讓我給你的。”

“哦……”

“還有這個是我自己給你的。”低頭又掏出個小盒子遞過來。

“謝謝,你們不是都送禮物了嘛。”

他胡亂擺擺手,似乎每句話都很急,緊接着說:“你到了之後記得寫信回來,地址我寫在紙條上了,打電話也可以,我家號碼不變。”

“好!”

那邊列車員在清人了,馬上要關門。徐之楊瞥了一眼,轉頭交代:“天氣預報說,你們下車那天有 38 度,很熱。”

“嗯……”

“好像當地方言很難聽懂,沒關系現在都普及普通話。”

“好,徐之楊,要開車了,你往後點。”

他挪了兩步,下一秒就鳴笛了。站臺緩慢倒退,徐之楊跟着前進,“你寒假能回來嗎?”

“不知道。”心堵得難受,眼眶已經酸了,“你別跑了!”

車開始提速,風呼呼地過耳,徐之楊變得越來越小,說話聲也聽不見了……

我從小生活在這裏,校園每個角落都無比熟悉。腳踩在磚塊的感覺,春夏秋冬的氣味,上課鈴和大學樂隊的歌聲,電教室網吧滑冰場冷飲店,都深深刻在我腦子裏,今天回憶起來仍然絲毫不差。

每個朋友都是一起長大的情誼。我和吳承承打出生就認識,和李免幼兒園就玩過家家,差點和徐之楊成為兄妹,又差點屈服于魏潇的淫威之下。

長久和穩定會讓人有種錯覺,好像時間有很多很多,無窮無盡,忘了其實分別就一眨眼的事。

徐之楊送了我一只銀色的小鹿吊墜,配着細細閃閃的鏈子。李免的留言緊挨着徐之楊洋洋灑灑的那頁,仍舊只有一句話:

我們去北京上大學。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