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北京歡迎你
2007 年 10 月 1 日,傍晚。
學校機房的白熾燈管有細微的噪音,和電腦主機散熱聲混雜成一種嗡鳴。
很小很小,平時我根本注意不到,今天卻覺得始終在耳邊,讓人煩躁。
屏幕上是校內網的搜索頁面。我搓搓臉,動動手指,就着輸入框慢慢打了兩個字:李免。
不出所料,出現的還是那三個人。
一位雲南的李免,一位河南的李免,一位北京的李免。
鼠标移動,最終點進了北京李免的主頁。我觀察他将近一個月了,也是今年考到北京的新生,沒有發過照片,酷愛思考哲學問題。
最新的一條動态是:一切确定的皆否定。
嘶——
真的不像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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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不出哪個新生會不注冊校內,也就是後來的人人網。開學一個月了,有空就來機房搜一搜李免的名字,永遠是這麽三個人。
他們的主頁我翻過無數遍了。雲南的李同學已經大三了,河南的李同學前幾天發了照片,被排除。
只剩北京這個,讓我每次尋找各種蛛絲馬跡去确定,又否定,像偷窺狂一樣猥瑣。
今天也是一樣。
看了眼時間差不多了,正準備關機,QQ 抖動了一下,吳承承的對話框跳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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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十一就呆在北京啊?”
“對啊,晚上約了去吃火鍋,我正要下線。”
“羨慕,就我孤家寡人。你說你們是不是約好去北京的?怎麽能這麽巧?”
我看着這句話恍了神,半晌回複:“因為北京學校多啊大姐。”
吳承承發了個表情以示敷衍,催道:“去吧,今天路上人肯定超多。”
“嗯,走了。”
答應着,沒有動彈。
是有人跟我約好了來北京,但他消失了。我鬼使神差地又打開校內網,點進北京那位李免同學的主頁,截屏發給了吳承承,問道:
“你說這個會不會是李免?”
過了一陣她才回:“怎麽可能?你覺得李免會這麽說話嗎?他自己都聽不懂。”
“可是這個人在北京。”
“在北京怎麽了?李免說過自己要來北京?”
吳承承回得很快,又加上一句:“哦,因為你們參加過那什麽去北京上大學是吧?我當時還看哈佛女孩呢,也沒見我去美國啊。”
我熄火了,慢吞吞輸入:“我就是想不通……我身邊沒有人不用校內網的。”
“姜鹿。”她突然正經起來,“你就沒想過,也許李免根本就沒考上大學嗎?”
“你是不在,你沒看見李免高中混成什麽樣了,要不是周姨找關系早都被開除了。”
“他不是你以前認識那個人了,也不把我們當朋友。以他高中那情況,考上大學才稀奇。”
“你別搜了,校內網上這個絕對不是他。”
我怔怔看着屏幕上一條一條的消息,無言以對。好一會兒,吳承承才歇口氣:“趕緊下線吧,遲到了小心魏潇說你。”
“好,我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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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潇在北京呆了 4 個月了。我們高考那天,她在火車上,只背了一把吉他,帶了 2000 塊錢,朝北京奔去。
據她說順利找到了工作,白天晚上的忙着演出,管吃管喝有宿舍,條件還不錯。
十一當天本來談好的演出黃了,這才得空要請我們吃火鍋。北京太大,只好選了個中間位置,離學校有點距離。
我從機房趕回宿舍,已經來不及收拾自己了。急匆匆背上包,拍拍上鋪的欄杆:“诶,你之前去過東四那一片吧?怎麽走?”
陳筱穎探出腦袋:“今天你的大管家沒有告訴你嗎?”
“嘶,”我使勁拍了一下她的被子,有點着惱,“你別再這麽叫徐之楊了聽見沒,那是我發小。”
“行行行,讓你發小告訴你吧。”說着躺回去,翹着二郎腿接着看小說。
我拿她無計可施,兀自翻了個白眼準備出門,手機響起短信提示音。
“你看吧,大管家從不缺席。”上鋪傳來她有意拉長的聲音。
瞄了一眼信息,還真是徐之楊發來的:轉兩路公交,下車沿着前行方向繼續走 200 米,能看見一家肯德基,我在那等你。
我抿抿嘴,回複完麻利地脫了只鞋,踩上梯子一伸手搶過她手裏的小說。
“你連床都懶得下,還看人家下墓啊?”
說着把《盜墓筆記》扔到桌子上,“活動活動吧,我出門了!”
“姜鹿!你把書給我拿上來——!”
關門聲及時打斷了她的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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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吳承承口中的“你們”,指的是我、魏潇和徐之楊,2007 這年在北京相聚了。
據說徐之楊所有志願都報了北京,不出意料順利考取了第一志願。我們不在同一所學校,開學報道那天,還是他來車站接的。熙熙攘攘的人群圍了好幾層,讓人透不過氣來,我拖着行李迷茫地四處張望,就聽見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鹿鹿!”
“姜鹿——!”
“哎哎哎!”又走神了,徐之楊正在肯德基門前沖我招手,“車上人多嗎?”
“多,站了一路。”
他無奈笑笑:“還得走一會兒。”
“火鍋店不在這兒嗎?”
“在胡同裏,怕你不敢走約在這等了。”
“咳,”我不大好意思抓抓腦袋,“不用那麽麻煩啊,我不像小時候那麽膽小了。”
兩個人沿着胡同往裏走,人還真的不多。路燈在地上投下一片片光亮,交接的地方會忽然暗下去。
這麽走着,臉上的光影也跟着不斷變化。我看向徐之楊,想起一茬:“你看這條路像不像以前去網吧的路?”
他想了想回答:“不像,以前那條路更寬,我們又小,五個人能走并排。這條路窄,只夠走兩個人。”
“是挺窄的。”我點頭附和,“魏潇怎麽找到這麽隐秘的店啊?”
“嗯……她認識人多,來得早,比咱們熟悉這兒。”
正聊着,視野裏出現了小小的招牌。魏潇站在邊上百無聊賴地看手機,仍然是短短的頭發,才初秋就穿了雙靴子,習慣性打着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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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火鍋店的門臉小,裏面卻很寬敞,沒太多裝修,錯落擺滿一桌桌的銅火鍋,騰騰冒着熱氣。
剛來北京都覺得挺新鮮,三個人連敘舊帶展望的,說起來沒完。在興頭上也就忘了時間,反應過來已經 10 點了。
徐之楊執意要送我回學校,在轉車的公交站,我們邊等車邊聽 mp3,周傑倫已經出到第七張專輯了。
離開那年大家還在聽《範特西》,現在是《依然範特西》,兜兜轉轉很奇妙。
借着音樂聲,我開口:“徐之楊,等會兒你不用送我了,下車就到校門口,很方便。”
“沒關系。”
“不是,你不要把我當小時候一樣,真不用。”我尴尬地晃着腿,“我們宿舍的人給你起外號叫大管家你知道嗎?”
他側過頭,表情稍顯困惑。自己琢磨了一會兒才笑起來:“大管家?”
“嗯。”我也哭笑不得,“所以我自己回去吧,到學校我給你發短信。”
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行,我看着你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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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宿舍 11 點,趕在阿姨關門之前。
陳筱穎還在看盜墓筆記,依舊保持着我出門時的姿勢,打趣道:“大管家送你回來的?”
我沒閑心跟她貧嘴:“沒有,自己回來的。”
洗漱完躺在床上,睡不着,在想下午吳承承的話。
李免高中是什麽樣子,其實我看見了。去年的這個時候,剛升入高三,家裏傳來長輩過世的消息。
我們一家三口匆忙趕回去參加葬禮,和大家見了一面,李免沒來。
那時候我就聽說他的情況了。
大約中考前,他父母離婚收場,比較慘烈的那種。如果說壞消息長腿,涉及情感糾紛的壞消息絕對能跑出百米沖刺的速度,很快鬧得沸沸揚揚。
再加上校園裏,小孩們讀附屬學校,住家屬樓,學習生活其實都是父母人際關系的延伸。連同學們都在議論,李免受到很大影響。
後來他跟了媽媽,也搬家了,考了一個末流高中,自此一發不可收拾。抽煙喝酒逃課打架,各種處分吃了個遍,唯獨不學習。
大家拽不動他,幾次勸說都鬧得不歡而散。他們跟我說,李免不是原來那個人了,他甚至連名字都要改。
但吳承承不知道的是,那次離開前,我見到李免了,在他學校附近的網吧。
是個下午,他坐在角落的一排。頭發有點長快要遮住眼睛,盯着屏幕熟練地抽煙,吐霧,然後把煙頭熄滅在面前的泡面桶裏。
旁邊還坐着個女生,撐着下巴安安靜靜看他玩游戲,顯得很小心。
我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聽見老板問:“上機嗎?”
“不上……”眼神掃到櫃臺上一沓點菜的單子,“能點吃的?”
他順手推過來:“你寫這就行,隔壁小炒店送上來。”
“好。”對照菜單寫了幾樣,往裏面一指,“等會兒幫我送到那個位子。”
“那個男生?”
“對。”我付了錢,想了想又抓過單子,潦草加了一句話,“老板,等會這張單子也一起給他,一定給他。”
他莫名地點點頭,看了半天。
“魚香肉絲
西紅柿炒雞蛋
醋溜白菜
米飯*2
不去北京上大學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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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得迷迷糊糊,半夢半醒間,突然有什麽劃過腦海。
我心猛地搶了一拍,睜開眼睛,按亮手機屏幕。
12:27
坐起身抹抹臉,看到陳筱穎那邊還有光亮。十一假期宿舍只有我倆,于是顧不上發出聲響,開始穿衣服。
“姜鹿,你幹嘛?”她把床頭燈照向我。
“我要出去一趟。”
“這都幾點了?阿姨鎖門了吧。”
我下床的動作僵了僵,接口道:“我從窗戶出去。”
“你瘋了啊?大半夜你出去幹嘛啊?”
“上網,校門口網吧通宵開,我晚上不回來了。”摸黑開始穿鞋。
“你有毛病啊?”陳筱穎把書一放,索性伸手開了燈。房間瞬間亮起來,晃得我睜不開眼,“姜鹿,到底什麽事兒啊?”
“我要查個東西。”
她難以置信地看着我,半天恍然大悟道:“又查那個李免。”
“嗯。”
“你牛,你情根深種啊。”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幼兒園就認識了……”我擡頭解釋,半晌随口道,“感情不一樣的。”
“看出來了,你這幫發小感情确實都不一樣。”她意有所指地揶揄我,話音沒落居然也開始穿衣服。
“你幹嘛呢?”
“我跟你一起去啊大姐!三更半夜的你要是出了什麽事,這幫發小能饒了我嗎?”
“……”心裏湧上來暖意,嘴上依舊不放松,“那你趕緊的,我要關燈了,小心被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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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賊一樣的身影翻出窗戶,在校園裏夜行。
陳筱穎下意識壓低聲音:“诶,你不是下午剛去過機房嗎?幹嘛非要現在去上網?”
“我想起來他要改名字了。”不自覺嘆出一口氣,帶着感慨,也帶着隐隐的激動,“他現在可能叫周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