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就當我們從不認識
“一對 K。”
“管上。”
“……”我眉頭緊鎖,扒拉兩下桌面的牌,想看看還有幾個炸彈流落在外。
“別算啦,鬥個地主這麽認真。”
陳筱穎一臉奸相,挑眉催促:“到底要不要?”
“啧,等下嘛……”
思慮再三,終于鄭重抽出手裏的牌,就差一嗓子“炸!”
——宿舍門被推開,一個女生拎着暖水瓶喊了聲:“姜鹿,你老鄉在樓下等你!”
——
北京的天氣變化好快,十一過後溫度斷崖式下跌,外面風都涼飕飕的,猛一呼吸提神醒腦。我趿拉着拖鞋,不自覺裹緊外套,朝林孝誠走去。
誰能想到我們高中畢業後繼續當同學,考進了同一所大學。
“你放假回來了?找我幹嘛?”
他正看向別處,聽見聲音才回過神,從兜裏掏出個厚厚的信封:“喏,給你送錢啊。”
“啊?”我狐疑地接過,掂在手上蠻有重量,往裏一瞄,“這麽多,什麽錢?”
這人視線又飄走了,跟經過的女生打了個招呼。我強忍不耐,在他眼前打了個響指:“交際花,這什麽錢?”
“國慶回去碰見你爸了,說你想買筆記本,讓直接把錢帶給你,省得還要去銀行轉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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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還真信得着你,謝了。”我随口應付,其實心裏樂得要命。美滋滋把信封揣進兜裏,轉頭就想撤。
“等下等下,”被他扯住袖子,“你這麽着急買電腦幹嘛?”
“我要準備計算機等級考試。”
“聽說你半夜翻窗去網吧,也是為了等級考試?”他一副心知肚明的欠扁樣,“買電腦方便你上網找李免是吧,找到了麽?”
“……管好你自己吧。”
懶得浪費口舌,我一腳正待邁出,又聽林孝誠開始陳腔濫調:“姜鹿,是朋友我才跟你講吼,如果一個男生想聯系你,早就想方設法聯系你了,一天都等不了。”
這話不是頭一回聽了,說實在的,真打擊不到我。但今天就覺得渾身不得勁,我剛剛找到兩個周免,他就來潑冷水,忍不住反擊:
“你以為誰都跟你似的,腦子裏全是聯系這個聯系那個的。以前寫封信到處寄,現在短信群發,這宿舍樓裏的女生你認識得比我還多,早晚翻車你。”
海王這個詞出現得太晚,不然可以高度概括上述 64 個字。
——
話說回來,上回半夜去網吧,我确實搜出兩位周免。所以變得挺忙的,每天光校內網上就要視奸三個人。
基本一下課就直奔機房,依次把頁面打開,看看他們發了什麽新內容。
北京李免依舊在哲學思考,他最近喜歡引用黑格爾的話。
上海周免的內容就多了,也最耗時間。路上一只貓,晚上一瓶酒,游戲贏了截個屏,就像要把生活一五一十記錄給誰看。
我在這些信息裏找到很多巧合。有時心裏一動,覺得那就是他,有時又懷疑相似只是因為男生的共性。
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西北小城周免,信息顯示就讀于當地某個職業學校。我特地去查了,主要課程是汽車維修和焊接技術。
他的主頁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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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買電腦之前,或者說在新的一年到來之前,我的校園生活就是這麽乏味且規律:上課,吃飯,上網,睡覺,偶爾徐之楊會來,就帶他逛逛。
一個周末,正好趕上社團招新日。我們在展位間閑逛,周遭的招攬聲不絕于耳。
“你不報個社團嗎?”徐之楊眼神示意,笑道,“那邊有合唱團,你不是愛唱歌嗎?相約九八?”
我有點窘,無措地把手往兜裏揣:“你還記得啊?那時候怎麽那麽傻,非要在人家婚禮上獻唱。”
他大概以為我冷,順手幫我把衣服後的帽子也戴上,回道:“那是我第一次見你。”
“是哈……”這麽一說才想起來,“你還幫我撈李免家的鑰匙了,後來我跑了個來回都沒找到他,你知道嗎,這人肯定偷偷去電教室了。”
徐之楊跟着笑了,停頓片刻又說:“那是 98 年,再過一個月,我們就認識十年了。”
“好快。”
“要不要一起去跨年?元旦那天。”
我擡頭看向他,被帽子遮住了視線,只有下颌的輪廓:“好啊,叫上魏潇,不知道她有沒有演出。”
那輪廓動了動,是在點頭。
傍晚,我把徐之楊送到校門口,順路去了對面網吧。熟練地登錄校內網,正要照常打開那幾個主頁,發現一個好友請求。
來自周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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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到宿舍,跟陳筱穎說了這件事。
“你加了沒有?”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邊啃蘋果邊問。
我搖搖頭:“你說他為什麽加我?”
“大姐,你每天去人家主頁看八百遍,都有訪客記錄的好不好?現在才加你,夠沉得住氣了。”
“……那你說是不是他?上海那個。”
“加上問一句不就知道了?至于這麽糾結?”
我木然地點頭,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在猶豫什麽,剛才在網吧鼠标都已經移到“同意”上,就是沒勇氣點下去。
唉,好煩。
随手拿過本小說想轉移注意力,剛翻開就被抽走了。陳筱穎站在我面前,一手叉腰,一手拿着蘋果,正色道:
“姜鹿,我早就想說了,你整天花這麽多時間看來看去,李免周免的,直接問一句不就都知道了嗎?”
“……那如果不是呢。”
“那就幫你排除了啊。”
“那如果都不是呢?”
她看着我,再一次露出難以理解的表情,很快又化為憐憫:“你完了姜鹿,開始自欺欺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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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同意了好友申請,但人家一句話都沒說,自己也就按兵不動,繼續每天去他們的頁面微服私訪,樂在其中。
直到 11 月,天越來越冷,宿舍開始供暖。外出上網略顯艱辛,我屁颠屁颠去買了電腦。
那天買完準備回學校的時候,發覺自己正好在魏潇的住處附近,想着正好能一起吃個飯,撥打電話卻無人接聽。
我挎着電腦包,在原地瞎轉悠,指望能聯系得上她。這麽磨蹭了能有半個多小時,才慢吞吞往地鐵站挪去。
剛走近,就聽見 beyond 的《真的愛你》。那張磁帶來來回回聽過好多遍,久違的熟悉感讓我快步下了樓梯。
然後在轉角處看見有人彈唱。短短的頭發,還是那雙靴子,上回見她的時候覺得厚,現在看來,又太薄了。
是魏潇,我倆在地鐵站來往的人流中,雙雙愣住。
好半天,我先開口:“你幹嘛呢?”
她掃了一下吉他,像是給自己的開場白伴奏:“好聽嗎?”
“你說的演出就是這個?你——”
我忽然覺得情緒上湧快堵到嗓子眼了,聲音不受控制地啞起來,頓了幾秒才接下去:“你的工作呢?”
“這就是我的工作。”魏潇低頭去撥弦,笑着說,“你想聽什麽?海闊天空嗎?”
我只顧搖頭,眼睛牢牢鎖在面前這一幕,無法移開。她的包扔在腳邊,吉他袋展開着,裏頭散着幾張零錢。地鐵站外面的風呼呼往裏灌,我說你幹嘛不往裏一點,多冷啊。
她說有人管的,人家不讓。
我說那為什麽不買個麥克風,多費嗓子啊。
她說擾民。
我還想說什麽,說不出口,眼睛就紅了。魏潇嘴裏嘟囔:“我天,你怎麽還要哭啊,我以為你現在不這樣了。”
她動作麻利地收好吉他,把零錢抓作一團塞進兜裏,拉過我的胳膊說:“走,請你吃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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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倆并排坐在超市的簡易椅子上吃盒飯,一葷兩素 8 塊,她堅持付錢,就像上次吃火鍋一樣。
“這麽唱一天能有多少錢?”我忍不住問。
“不一定,”她思考狀,沒一會兒放棄了,簡單帶過,“夠房租,夠吃飯。”
“房租?你說有宿舍也是騙人的。”
她沒應聲,吃得太急好像噎住了,從包裏掏出半瓶礦泉水開始喝。
“魏潇。”我一定是苦大仇深的表情,讓她瞥了一眼就無奈扭過頭去。
“你為什麽說自己有工作還管吃管住,我在學校都需要生活費,何況你在外面。你怎麽不跟家裏說說?”
她邊咽飯邊含糊地回了句:“沒臉。”
“……”
“雖然他們對我也沒什麽指望,但不混出點樣來……自己覺得沒臉。”她看向我,突然話鋒一轉,“你覺得李免為什麽不聯系你們?”
我沒料到這後半句話,一時怔住了。大腦宕機好半天,才轉過彎來:“李免聯系你了?”
魏潇抿抿嘴,沉默半晌說:“我只知道他确實沒考上大學,聽吳承承說了你在什麽網上找他,別費勁了,不會是他。”
我整個反應都滞後了,嘴上答應着,低頭去看懷裏的電腦包。
那瞬間覺得自己夠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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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承承說得對,整個校內網上找不到他,是因為他根本沒上大學;林孝誠說得對,想聯系你早就聯系你了,一天都等不了;陳筱穎說得也對,我要開始自欺欺人了。
鴕鳥一樣,回宿舍就裝上了電腦,申請了網線。我每天三遍登錄校內網看動态,一次都沒落下,哪怕是那個空白頁面也會例行公事般點進去。
已經成了習慣。
愛哲學的李免也挺可愛的,現在開始引用柏拉圖了;曬生活的周免也挺有趣的,我們保持着互不搭理的默契。我覺得他們都比一個躲起來的人好。
就這樣也過得蠻不錯。沒事窩在宿舍上上網,打打牌。我最長五天沒出門,順便翹了幾節課,本來這個記錄還能更久,但第五天,被林孝誠喊出去了。
他當時繞到宿舍樓後面,乒乒乓乓來敲我的窗戶。
“敲什麽,這女生宿舍,小心被罵啊。”
“那你就出來,趕緊的。”
“你要幹嘛,有事你就說。”
“姜鹿,我真看不下去了。你在宿舍呆多少天了,課也不上,買個電腦要抱着睡覺嗎?你有網瘾啊?”
“……我關窗了。”
還沒等放下插銷,被林孝誠一把又給拽開了。我都沒發現他力氣這麽大,猛然吓一跳,不爽道:“你幹什麽?”
“你不領情我也幫你了。就你校內網上整天看那幾個哥們,我都問過一遍了,沒有李免,你要聊天記錄我可以截給你看。”
我愣了幾秒,火噌一下就上來了,理智出走,拽都拽不回來,直吼:“林孝誠!你有毛病啊!多管什麽閑事兒!”
他冷着張臉,也不辯解,就站那一言不發。樓上有人開始不滿,也吼回來:“情侶吵架能不能出去!”
“關你屁事!”
眼看就要罵開了,陳筱穎着急忙慌跟着勸架。場面一度失控,林孝誠沖我說:“你出來,你現在腦子不清楚了,我跟你說明白。”
後來我出去了,聽他絮叨了半小時,回宿舍前還上樓跟那女生道歉了。
林孝誠說,李免在我心中是一種意象,我把對小時候的懷念和對家鄉的歸屬感,都加在他身上了,不斷美化加工,以至于無法自拔。
他還很有說服技巧,說完論點,還舉例論證。原話是這樣的:
“我也覺得童年五毛錢的汽水最好喝,但長大後知道那就是糖精兌水,我不會再去嘗了,就讓它永遠在記憶裏最好喝,不好嗎?”
我後來反複想,也漸漸把自己說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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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好像重回正軌。
元旦跨年,魏潇沒有來,只剩我和徐之楊去廣場看倒數,因為人太多擠不進去,一直在周邊打轉。
有段路地面結了冰,我腳就貼着冰面往前溜。徐之楊在後面把着胳膊,漸漸脫了手。
“別摔了!”他喊。
“摔不了,我會滑冰的。你還記得小時候操場被澆成滑冰場嗎?李免在那教我滑的。他技術太差,所以我不會拐彎,我只能直着滑哈哈哈哈。”
我邊說邊灌了一肚子風,随後意識到,李免好像在回憶的每個地方蓋了戳,真是避無可避,只能在心裏暗罵。
好一會兒,身後沒有動靜。這才停下來回頭,看見徐之楊還站在那。
“怎麽啦?”
我朝他走過去,同時聽見遠處在倒數。
“十!九!八!……”
“徐之楊,馬上到 2008 啦!”我被氣氛烘托得有點激動,腳步慢下來,回頭跟着喊“六!五!……”
忍不住伸手招呼他:“三!二!一!”
煙花升空,把夜晚映得璀璨。我咧着嘴沖他比劃:“認識十年啦!”
徐之楊表情很專注, 眼睛裏不斷閃過煙花的顏色,在人群歡呼的間隙開口:“姜鹿,就當我們從不認識好麽,2008 年重新認識一下!”
“啊?”我走近,“你在說什麽啊?”
“把我當成一個剛遇見的,開始追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