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008
2008 年,南方遭遇大規模雪災,汶川發生 8.0 級特大地震,第 29 屆夏季奧運會在北京召開,三聚氰胺事件把食品安全帶入大衆視野,神舟七號載人飛船成功發射。
一個記憶猶新的、特殊的年份,衆多大事件承載着國人的共同記憶。但那時候我們還一無所知,2008 年 1 月 1 日,零點倒數過後,對我來說最大的事件就是徐之楊那句話。
準确地說,是那四個字:開始追你。
----
徐之楊一路跟到宿舍樓下,能聽見他在身後嘎吱嘎吱踩着雪的聲音。這種情景讓我想起小時候,更覺得尴尬,不斷加快步伐。
終于進了校門,忙不疊回頭喊道:“你快回去吧!”
“太晚了,送你到宿舍樓下。”他略顯無奈地嘆口氣,“确定能進得去嗎?”
“能,我叫陳筱穎幫忙開窗。”
“嗯。”徐之楊仰了仰下巴示意,“走吧,我在後面跟着。”
“……”我別扭至極,一步三回頭,終于還是敗下陣來。兩個人并排走在雪地裏,整個世界都很安靜。
越安靜就越心虛,忍不住開口:“徐之楊,小時候我差點認楊姨當幹媽你還記不記得?要不是我奶奶覺得有點……倉促,那你就是我哥了,雖然不是親的啊,但是——”
“但是我不是你哥,甚至連你的發小都不想當了姜鹿。”
他不急不緩地接過話頭,“順便說一下,認幹媽那事跟你奶奶沒什麽關系,是我先拒絕的。”
我愕然地看向他,試圖回憶當時的情況,然而沒什麽頭緒,只覺得毛線帽把額頭箍得好緊。下意識用手去抓,支吾道:“那我們也是十年的朋友啊。”
徐之楊苦笑,拍拍我的後腦勺:“我只是先告訴你,給你時間适應。”
“我适應不了,我覺得很奇怪……我頭疼。”索性把帽子整個薅下來,風猛一吹給腦袋降了溫,這下真頭疼了。
Advertisement
“會感冒。”
他順手把我羽絨服的帽子掀上去,動作娴熟得就像本能反應。然後一陣沉默,各自都只剩嘆氣的份。
這種不自在真的讓人非常懊惱,只盼望回去睡個覺,待到清晨可以一切如初。幾分鐘後,宿舍樓出現在眼前,我撥通陳筱穎的電話,交代她開窗。
沒想到很快問題來了,我翻不進去。
從裏面出來可以踩着椅子,但從外面進去只有牆壁和玻璃,完全無從下腳。我抓着窗沿使勁往上擡腿,奈何怎麽也夠不到。
陳筱穎哈欠連天,在裏面指揮:“徐之楊你得托着她。”
下一秒就覺得腰被撐住,腳離開了地面。這時候也顧不上狼狽了,手腳并用往裏爬,穿得臃腫動作笨拙,活像一只猩猩。
過程中也不知道踹了徐之楊幾下,只覺得總有落腳處,就沒踏空的時候。我抱歉地回頭,他并不以為意:“你抓好,腿先邁進去。”
“好,差不多了——”
話音剛落,有道光掃過來,像是手電筒。我倆動作同時一滞,聽見遠處傳來聲音:“幹嘛呢你們!”
恍惚看見個人影朝我們跑過來,那束光一晃一晃最終停在窗前:“那兩個同學!下來!”
“完了完了,門衛。”當時就急出一身汗,進退兩難,嘴都不利索了,“陳筱穎,關窗關窗,拉上窗簾。”
然後連滾帶爬落地,沒等站穩就被徐之楊拽着跑,一路丢盔卸甲,在雪地裏拔足狂奔。
手上拎着的帽子也不知道甩哪去了,圍巾堪堪搭在脖子上,另一頭拖着地。風從領口往裏灌,把身上的汗反複吹幹,只剩下一陣陣哆嗦。
我漸漸脫力,任憑徐之楊拉着,直到校門口才停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喘氣。
他也跑得直不起腰,斷斷續續說着“地上冷”,騰出手想來扶。結果也不知是他力氣耗盡,還是我太重,這一拽沒能成功,反而一個重心不穩,冷不防朝我跌跪下來。
——視野裏徐之楊快速靠近,很近,近到我呼出的氣,變成霧籠在他臉上,忙屏住呼吸。這一下來得突然,要不是他及時撐住,興許直接撲個滿懷。
兩個人登時尴尬萬分。徐之楊抓了一手的雪,不由得放到嘴邊哈氣,含糊道:“那個,你回不去怎麽辦?要不……”
“我去網吧。”說着胡亂拍拍衣服站起來,低頭看着地面一股腦說完,“你回去吧,對面網吧可以通宵,我之前去過。”
他欲言又止,忽然也有些無措起來。
人和人的交往很有意思,變化可能只在一瞬間。幾秒鐘前徐之楊還保持着多年的習慣:他會想都不想地幫我戴上帽子,整理衣服,托我爬窗……盡管他說就當我們從不認識,但親近刻在潛意識裏,那是時間的作用。
現在我能清楚感覺到,其他東西開始起作用了。
----
我蜷縮在網吧的椅子上,對着電腦屏幕發呆,餘光掃到徐之楊進來了,在遠處一個角落坐下。
他大概還是不放心,悄悄跟上來。
腦子亂得很,強迫自己做點什麽轉移注意力,鬼使神差打開了校內網。
很久沒看了,自從找李免這件事被林孝誠點破,我就沒了期待。毫無波瀾地輸入密碼,登錄,刷了幾頁朋友們的動态,過眼不入心。
直到無意間發現自己的來訪記錄裏,有個熟悉的名字,卻是陌生的頭像。
還記得之前找到過一位西北小城的周免嗎?
他換頭像了,是一只鹿。
----
我腦子裏就像繃緊一根弦,立馬來了精神。點進他的主頁,不再是空的了,就在剛剛,零點時分,這位周免發布了一條動态。
只有四個字:新年快樂。
這點簡單信息已經足夠我展開聯想,牽強附會。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給林孝誠打了個電話,好一會兒聽到他黏糊糊的聲音。
“幹嘛,這都幾點了……”
“吵你睡覺了,那個有件事啊,你當時說校內網上的這幾個人,你都問過了,沒有李免……”
我頓了頓,給他時間充分聽清楚,才接下去:“有一個叫周免的你問過沒有?”
林孝誠倒吸口氣,壓着嗓子說:“姜鹿,你怎麽又開始了?”
“我就問一問,你快回答完就可以睡覺了。”
“問過,都問過,李免周免都問過。”
“這個周免主頁什麽都沒有,頭像也沒有,你也問過?”
電話那頭沒聲音了,等了幾秒林孝誠回答:“哦,那個僵屍號問他幹嘛。”
“你沒問!?那你說都問了!”不自覺拔高聲音,也分不清是氣惱更多,還是驚喜更多。
“……有什麽關系,你不是說了他沒考上大學。”
“職業學校算不算大學?學汽車維修那種。”
一陣窸窸窣窣,林孝誠可能出了宿舍,這才清了清嗓子正經道:“你意思是,李免改名叫周免,跑到不知名的西北小城學汽車維修。”
“嗯。”
“姜鹿,我覺得你喪失了最基本的邏輯,他要學修車為什麽不在家裏學,不來北京學,千山萬水去西北學?”
“也許是什麽機緣巧合……”
“這個巧合就是碰巧重名了啊。”林孝誠耐心告急,恨鐵不成鋼地說,“我上回跟你講那麽多,你一句都沒聽進去是不是,純粹因為網上沒有李免才消停。”
我避而不答,自顧自問道:“他為什麽把頭像改成一只鹿?”
“那是一種動物,姜鹿,很多人的頭像是貓貓狗狗,随意一改,你不要引申。”
這種解釋并不能令我信服,萬事皆出有因。挂了電話,猶猶豫豫,鼓起十二分勇氣申請加他為好友。
回複一等就是大半年。
----
要說這半年,發生了很多事。
度過幾十年一遇的寒冬,幾乎整個寒假窩在床上,看劇看小說;5 月 12 日汶川地震,發生時我們在上高數課,有老家在四川的同學拼命打電話,打不通,急得抱着手機哭;奧運會,徐之楊留在北京當志願者,幫忙翻譯,開幕式當晚巨大的腳印升空,他給我打了電話,讓我聽煙花的聲音。
那一年我們經歷了從舉國悲痛到舉國狂歡,在這些重大事件來臨的時候,生活瑣碎的記憶相應地被沖淡,只記得學校門衛大哥給汶川捐了款,出租車師傅随口能飚出“wee to beijing”。
就在這樣的“悲喜交加”中,迎來了大二。
開學沒多久,我申請了新聞學的雙學位,為逃避數學做準備。也許是因為初中的執念,順利進了廣播站,沒再出過什麽差錯。
一個周五,結束播音,被搭檔叫住。
是位新聞系的學長,為人熱心,喜歡組織各種活動。他這會兒邊收拾東西邊說:“姜鹿,晚上有個展映活動,大家交流一下紀錄片,在西門咖啡店,有空一起來吧。”
“不好意思啊,我約了朋友……”
學長一笑:“男朋友?”
“沒有,嗯……約了去看朋友的演出。”
沒猜錯,魏潇終于有了正兒八經的演出。她最近在一家清吧唱歌,早早邀請了我和徐之楊去看。
挺期待的,特地打扮妥當,結果臨出門接到魏潇的電話,說她演出取消了,改天再約。
我失望地放下包,問道:“你跟徐之楊說了沒有。”
“說了,他說……”魏潇停頓片刻,“事實上他說不用告訴你,你們到時随便逛逛。”
“……哦。”不自覺皺了皺眉頭,“我還是不去了,正好晚上學校有個活動。”
給徐之楊發了信息,然後就葛優癱在椅子上,看夜幕一點點降臨。宿舍沒開燈,幾乎全黑下來的時候,門被推開,就聽陳筱穎嗷一聲:“姜鹿,你坐在這裏幹嘛吓死人了!”
“沒幹嘛,被放鴿子了。”
她打開燈,看我這一身整整齊齊,笑說:“陪我出去吃個晚餐可好?不要浪費你的妝。”
“有道理,走。”
----
我們逛到西門,透過咖啡店的玻璃看見裏面聚着一小幫人,正在設置投影儀,這才想起學長說的紀錄片交流。
陳筱穎很感興趣,兩人在外面觀察一陣,索性就進去了。一番陰差陽錯,還是參加了活動。
投影儀前是一個長桌,我們在邊緣位置坐定,有同學遞過紙杯和筆,交代:“這裏提供茶水,可以在杯子上寫自己的名字,以免拿錯。”
“謝謝啊。”順手寫了個鹿,就放在桌邊。
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活動,還挺新奇。我倆來得很是時候,沒多久學長作簡短發言,講述活動緣由,是附近幾所院校學生自己拍攝的紀錄片,集中放映交流。
然後燈光暗下來,人漸漸坐滿,屏幕有了畫面。我和陳筱穎看得認真,偶爾小聲聊上兩句,不亦樂乎。
好一會兒,覺得口渴,邊看邊随手拿過自己的紙杯,剛要送到嘴邊,覺得哪裏不對,像是拿錯了。
心裏咯噔一下,把杯子放下。茶水蕩開灑了些出來,上面的字被浸出長長幾道印子。
仍然能看出,是個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