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真實是什麽(上)

“我問一下大家,新聞真實性都要求什麽?”

老師在講臺踱步,我撐着太陽穴在底下小聲自言自語:“符合客觀實際。”

“客觀,除了客觀還有什麽?”

嗯?聽到了?擡起頭看過去,他正循循善誘接着道:“有一個人,因見義勇為被褒獎,圍觀者親眼看見他跳下水去救人。現在能證實他有救人的行為,結果是人獲救,是不是事實?”

傍晚的課,夕陽餘晖越發催人昏昏欲睡。好些同學已經東倒西歪,只有為數不多的人點頭回應。

包括我。

“那好,現在你是記者。上級很重視,要報道這次見義勇為的事跡,當你去采訪的時候,救人者終于忍不住告訴你,其實那個人落水是他間接造成的,之前一直沒有說,現在因為某些原因坦白了,請問你怎麽做這個報道?”

我有點傻眼,觀察別人也都紛紛搖頭表示,不做報道了。老師笑問:“你們說救人是事實,報道又是上級任務,兩全其美為什麽不做了?”

底下支吾一片。

他滿意地回身在黑板上寫了幾個字:全面,整體,本質。

“要從事實的相互聯系以及事實的總和中把握事實,也是新聞真實性的要求。以後你們做報道,要去聽各方聲音,也要留意他們沒說什麽,努力了解全面的事實。”

下課鈴準時響起,剛好也收到了短信,李免說在教室門口等我。臺上老師邊整理教案邊收尾:

“小孩破天荒幫媽媽洗衣服,沒說污漬就是自己灑的;丈夫難得幫妻子買粉餅,沒說舊的那盒是自己摔的。不完整的真實算不算真實?”

我反應慢半拍,思緒還停留在剛剛的案例上。若有所思地收拾桌面,問了旁邊同學一句:“你說,那被救的人是該感謝他還是恨他啊?”

“誰?”女生迷迷糊糊剛睡醒的樣子。

“沒誰,老師剛剛講的例子……走了,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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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免站在門邊,打眼我就看見了。可能為了躲避蜂擁而出的人群,他朝着牆,兩手插兜好像在面壁思過。

不經意一歪頭跟我的眼神交彙,直了直身子。

“你要不要先回宿舍?過去的時間很充裕。”

“不用,慢慢逛過去吧。”擡手看看表,“這個點堵車,別再趕不上演出,你不知道北京堵車可恐怖了。”

果不其然。

公交車咣咣當當了一個多小時,窗外從日落到街燈亮起。我們坐在最後一排看着滿車廂的頭頂,随起步剎車來回晃動。

二氧化碳濃度太高,悶熱。中間的大哥又有點胖,一直把李免往我這側擠,動彈不得,從耳根開始整個臉燒起來。

萬幸他也有同感,傾過身把窗戶拉開一條縫,涼涼的風溜進來,兩個人都松了一口氣。

“熱。”

“嗯。”我點頭附和,“你本來就怕熱。”

“是麽?”

“小時候冰天雪地的,就你從來不戴帽子圍巾,羽絨服還經常敞着懷。”

李免聽完想了想,說:“我那是着急出門。”

“着急出門?”這理由好扯,忍不住笑回,“那時候時間大把大把的,一幫小孩無所事事,有什麽可着急的。”

他在有限的空間裏又往後靠了靠,仰頭沉默了一陣說:“我基本都是在陽臺看見你,着急下樓顧不上戴那些,你回憶一下。”

我愣住了,正好趕上一個急剎車,人往前竄,回憶也像傾倒出來,忙不疊抵住前排座椅。

印象中,我和吳承承在樓下吃糖葫蘆,他從單元門急忙出來,露大半截脖子;上學路上李免常從身後出現,凍得嘶嘶哈哈還故作潇灑……

猶疑地回頭看他,撞上淡淡的笑意,依舊仰着臉,嘴角有些弧度:“想起來了。”

“……嚯。”我有點扭捏,故意一拍腦門,“小時候這麽喜歡跟我玩?”

李免緩緩吐出口氣:“大家都喜歡跟你玩,因為——”

“嗯?”期待夾雜不安。

“你好欺負吧。”

“……”尴尬地摸摸腦門,別過臉去幹笑兩聲,灌一肚子風,倒想起一茬來,“對了,昨晚徐之楊來了?”

“他跟你說了?”

“沒有,舍友看見你們出校門了。這麽久不見,敘舊去了?”能聞到他身上有些微酒味。

“對。”李免舔舔嘴唇,不太想聊的感覺,探身往窗外望去,“快到了嗎?”

“快了吧。”我也看出去,車龍蜿蜒到遠處的立交橋,街邊的店鋪燈火通明,下班的人群來來往往,不由得喃喃道,“北京真大。”

大到能裝下很多人,讓我、李免、徐之楊和魏潇有重聚這天,心情很不一樣。

“诶,什麽時候去長城嗎?”他忽然問了句。

“好啊。”

還有能彌補遺憾的這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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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潇演出的酒吧并不大,在巷尾,挂着小小的霓虹招牌。

徐之楊杵在門口,有點走神的樣子,我們已經到了跟前才迎上幾步。

“到多久啦?”

“剛到。”他笑容有點勉強,抿抿嘴看向李免,兩人沒說話,半晌默契地拍了拍胳膊。

“進去吧,快開始了。”徐之楊去開門,我無意看了眼來時的路,一種奇怪的感覺再次驅使腳步慢下來。

剛才過來就察覺到異樣,總能聽到身後有響動,轉頭只剩空空蕩蕩。

——“快,外面冷。”

——“發什麽呆呢?”

他們同時說話,又同時收聲。

“诶……”顧不上回應,我問道,“你們有沒有覺得,有人跟着我們啊?”

李免和徐之楊順着我視線望過去,空無一人。

“沒人啊。”

“你也沒覺得嗎?進這巷子之後。”我朝李免說。

他搖頭:“可能是順路,半道拐進別的巷子了。”

“可能是……”我被說服,跺跺腳嘟囔着,“好冷,快點進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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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第一次進酒吧,印象特別深刻,以至于後來去過的地方總覺得差點意思。

空間真的很小,也就七、八桌的樣子,快坐滿了。燈光昏暗,一面牆前擺着幾樣樂器,光束投向那方寸間。

音樂舒緩,人們聊天的聲音像是竊竊私語。

三個人找了角落的位置,就着吧臺椅坐下,然後迎來沉默。我也不知道說什麽,只得左顧右盼,尋找魏潇的身影。

很快她來了,一樣的短發,走路帶風,腳上終于換了雙新靴子,邊走邊說:“李免,真是好久沒見了。”

大方地打完招呼,随即問道:“你們喝什麽?啤酒?還是調的酒?”

兩個男生下意識交換了眼神:“啤酒吧。”

“你呢?”魏潇看向我,笑說,“給你點個飲料,牛奶也有。”

“不用啊,我也一樣。”環顧一周,桌桌都是酒,“在酒吧喝什麽飲料,啤酒。”

李免和徐之楊欲言又止,只有魏潇最爽快:“行,你沒喝過,悠着點。我演出馬上開始,就顧不上你們了啊。”

“诶……”我心裏一急去拉她的袖子,唯恐又剩我們仨了。

也不知魏潇有沒有看出這層意思,只是回身跟我說:“姜鹿,等會給你唱海闊天空啊,錄個音吧。”

——

我心裏有念想似的,低頭擺弄手機,留出內存随時等着魏潇的海闊天空響起。

酒是沒喝幾口,幾乎還滿着,被徐之楊拿起來往自己杯子裏倒:“我看你也別喝了。”

“……我能喝。”眼看着只剩了個底,舉起來一飲而盡,故作豪邁問道,“你們昨晚是不是已經喝酒了,不會醉嗎?”

徐之楊明顯一愣,有些不自然地看向李免:

“你說的嗎?”

“她舍友看到的。”

“哦,我們沒喝多少。”

“他喝多了,在校門口小旅館睡的,今早才回去。”

“你不也是?”

我聽着兩人唱雙簧似的,感覺剛剛還堵着的東西一點點在瓦解,小時候的親密感又回來了,特別想讓時間停住。

誰也別去破壞,包括自己。

是酒精的作用嗎,才兩口酒,就喝出情緒來了?正想着,海闊天空的前奏響起,魏潇站在那,光灑在她身上,撥着琴弦,一開口把我拉回過去。

99 年,我和魏潇在炒面店門口分開,因為這首歌又湊到了一起。她問我,你也聽 beyond?我回答,什麽樣?

再後來,她在空空的排練室唱過,在狹窄的地鐵過道唱過,現在在簡陋的酒吧唱,以後會在很大的舞臺唱。

揉揉眼睛,我感慨:“要是吳承承也在就好了,大家就真的聚齊了。”

當然了,後來事實證明,随着年齡增長,團聚是件越來越難的事。哪怕在我的婚禮上,大家都沒有再聚齊過。

——

出了酒吧,11 點。對于夜生活來說,還算不上開始;對于我們幾個學生來說,真有點晚了。

李免和徐之楊都有醉意,介于清醒和迷糊之間,路走得不是太穩。我和魏潇心情高漲,在前面邊放錄音邊跟着唱。

幾個人鬼哭狼嚎地穿過這條巷子,忽然起了一陣風。

我一個激靈,神經質似的回頭:“真沒覺得有人跟着我們嗎?”

李免和徐之楊面面相觑,也跟着回頭:“沒人啊。”

“有別人的腳步聲啊,而且是……高跟鞋吧。”我低頭看看魏潇的靴子,再看看自己的帆布鞋,猛地出了一身冷汗,包差點掉地上:

“不是我們啊。”

“別自己吓自己,走吧。”李免自然接過我的包,背在自己身上。

“這麽晚了,嗯……你們去哪?”徐之楊這問題一出,大家腳步又停下。

“我回家。”魏潇答,“你倆呢?”

“回學校啊。”我剛才的恐懼又被別的東西代替了,“我那個……可以爬窗戶回宿舍,你呢李免?”

他正猶豫,徐之楊提醒:“你能爬得進去嗎,別像上次一樣又被發現了。”

好安靜,李免的臉瞬間僵下來。我局促回道:“也不會……不會那麽巧吧。”

又是一陣風吹過,沒剩幾片葉子的歪脖樹孤零零地響。我們在巷口踟蹰,看看表,十分鐘過去了。

“不然在校門口住就行了。”李免打破沉默,“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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