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真實是什麽(中)
我們三個人站在小旅館吧臺前。
劣質的粉色背景牆和白色臺面,裏頭坐一哥們叼根煙,邊看電腦屏幕邊瞥我們幾眼,“還是一晚?昨天醉得夠嗆啊,阿姨收拾你們房間累半死。”
“……嗯。”李免板着臉答應,不耐煩動動腳。
“三個人?”目光又流轉一圈。
“開兩間。”我拉拉遮住半張臉的圍巾,給自己騰出說話的空間,弱弱解釋道,“他們住一間,我住一間。”
“哦。”他抽了口煙,夾在指間順手拎出個本子,“身份證給我登記一下,兩張就行。”
兩個男生稀裏糊塗開始摸兜,我先遞過去,沒一會兒李免也掏出來,反手拍了徐之楊肩膀一下:“你不用找了。”
“嗯。”這人停下動作,急需清醒似的抹抹臉。我不知道他是醉了還是裝醉,非要跟着我們回學校。
證件連帶着兩張房卡遞回來,趁機探身瞧了一眼,李免身份證上清清楚楚寫着,周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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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梯很窄,過道也很窄,貼着粉色的牆紙,已經有些剝落。
走到一半開始聽見動靜,此起彼伏,急促高亢,從不止一個房間傳出來,隔音效果約等于無。
尴尬得直冒汗,他們倆也一聲不吭,只顧悶頭往裏走,最後停在走廊盡頭,正好是對門的兩個房間。
忙不疊刷卡進去,聽李免交代:“你晚上鎖好門。”
“對,有那個,那個鏈條的鎖,也挂上。”徐之楊補充。
“好,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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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待關門,又被徐之楊叫住:“姜鹿。”
“啊?”怎麽還沒完,走廊的聲音多聽一秒都是煎熬。
他輕咳一聲,話裏有話似的:“晚上誰敲門都不要開。”
剛說完,李免看着他皺了皺眉,也接口道:“對。誰,敲門都不要開。”
特別加重了那個“誰”。
“好……晚安啊。”
關門,世界終于清淨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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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不大,床倒是夠大,一轉頭映入眼簾。粉色的床單,看得出洗過很多次了,有點褪色,上面擺了個毛茸茸的紅色愛心抱枕。
我第一次獨自住在外面,還伴着隐隐約約的各種聲響,難以入睡。坐在床上脫了羽絨服,冷,只得又穿起來,再蓋上被,縮成一團數羊。
沒幾分鐘怒睜雙眼……實在是太吵了!
坐起身抓狂,瞄到床頭有個小架子,擺着花花綠綠的幾盒東西。捏住一角拎起來,是盒避孕套。
去年防艾日,公益社團在學校裏派發過,宿舍區有個角落還設置了免費領取箱,倒不算什麽稀罕的東西。
但眼下這個環境,就有些別的意味。嘶……我拿近了看背面的說明,正專心致志,突然聽見房門響,吓得手一抖掉在床上。
都忘了問是誰,整個人僵在那豎起耳朵。
“咚咚。”又敲了兩下。
滿面狐疑,不敢吱聲,随後聽見李免的聲音:“睡了麽,你開下門。”
不是說誰敲門都不要開嗎?
猶猶豫豫走到門口,手放在鎖上沒按下去,小聲問:“怎麽了?”
“那個,我們借了臺電暖氣,你拿一下。”原來徐之楊也在,半晌兩個人一陣窸窸窣窣,聲音又響起來,“給你放門口了啊。”
“啊,謝謝啊。”動手開鎖的間隙,聽見他倆的對話。
徐之楊:“回去了趕緊。”
李免:“我靠,我這不是進來了嗎,你倒是關門啊。”
徐之楊:“關了關了。”
“砰”一聲。我開門的瞬間,對門剛好合上,一臺小小的電暖氣孤零零在門口放着,像只等待認領的寵物。
總算暖和起來,很快沉沉睡過去,但有人徹夜未眠。不是指李免或徐之楊,那時候不知道,除了我們仨,還有人正在房間裏貼着牆,仔細地聽着這一舉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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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從那天之後,我常常感覺有人跟着自己,尤其是和李免在一起的時候。
在食堂、圖書館、教學樓;在西門、網吧、奶茶店,這種感覺日益明顯,無孔不入,讓人渾身不得勁。可環顧周圍的人群,說不上來誰比較可疑。
“覺不覺得有人跟着我們?”我數次問李免。
他無一例外搖頭,從未察覺。
直到周三晚上,我去水房碰見了林孝誠,特意喊住他。
“走,去操場繞一圈。”
“幹嘛?”這人碎嘴道,“這麽冷的天,提着水壺瞎逛什麽?”
“廢話這麽多,讓你消消食啊。”
“吼,10 點了诶,都已經排出去了還消什麽。”
“……”确實,擡起手看看表,10 點了。
入冬之後,除了小情侶,鮮有人晚上在校園逛蕩的。所以才更納悶,半小時前和李免從教學樓出來,依然能感覺身後有人,說真的,誰有精力這麽夜以繼日的玩跟蹤?
我真要神經衰弱了。
必須證實,忍不過今晚。
一手拎過林孝誠的暖水瓶,仗義地說道:“我幫你提,請你去西門吃宵夜,去不去。”
“……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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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暖水瓶放在腳邊,林孝誠就着一盅炖罐慢條斯理地喝湯。
沙縣小吃店不大,除了我們沒有別的客人。老板娘在收拾蒸籠,我在看他喝湯,忍不住道:“真是個精致的南方人,夜宵出來喝炖罐。”
“嘶……哈……”他一副回味無窮的樣子,感慨,“要補啊,姜鹿,你也要補補,追人也很費腦子的。”
“搞笑,我追誰了?”斜了一眼,沒等他回答發出警告,“吃別人的就不要亂講話了。”
林孝誠老實地點頭:“诶,我跟你講,精華都在湯裏了,你要不要喝?”
“不喝。”強行轉回正題,認真道,“我問你啊,剛才我們過來,你有沒有覺得身後有人跟着?”
“啊?”他下意識就轉身去看門外,緩緩張口,“沒有啊……”
“我覺得有。”
林孝誠盯着我,好半天問:“晚上你是不是和李免去看史密斯夫婦了?”
“……有什麽關系。”電影社每周三晚在階梯教室放電影,都是老片子,兩塊錢一部。今晚放史密斯夫婦,人挺多的,我倆也确實去看了。
“看入迷了,以為自己是特工啊?”他喝口湯,含糊道。
“不是,唉,不是一兩天了。”撐着胳膊抓頭,絕望地喃喃,“我是不是精神錯亂了啊。”
“……所以說讓你補補。”這個賤人把見底的炖罐推過來,“喝不喝?”
“你有病啊誰喝你剩下的。”沒好氣地站起來,“走了,自己的水壺自己提!”
回去的時候感覺更冷了,臨近閉寝,校園裏沒剩幾個人。我緊着步子走,林孝誠一路小跑跟上,反常地安靜。
這麽一來,還有點不适應他話少,拿眼睛去瞟,接收到有情況的信號。
直到宿舍樓下,林孝誠正經道:“好像确實有人,剛進校門那段路,後來就走了。你是不是被誰給盯上了?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我們去酒吧看魏潇演出那天。”
“被酒吧的人給盯上了。”他微微蹙眉,摸自己腦門,“你最近別自己出門了,年底治安不太好,你不知道快過年的時候小偷都猖狂嗎?”
“那盯我幹什麽啊我又沒錢?我就是個學生……”
“不光是偷錢啊,拐個大學生到山溝裏過年……”
“可我覺得跟着的人是個女的?”
“你不知道人販子裏也有女的嗎?一夥人有組織有分工。姜鹿我可不是吓你啊,你看看今日說法。”
我已經被他吓到了,五官皺成一團,覺得不可置信又好像言之有理,愣了片刻往門裏靠近:“我回去了,以後晚上不出來了。”
“嗯,你出門可以叫李免。”他嚴肅不過兩秒,眼珠子放光道,“哇,多好的理由。”
“好個屁,他根本沒察覺到,反應遲鈍!”我邊回頭喊着邊跑回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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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學校都有一條保研路,路上發生的事已無從考證,但恐懼真真切切傳了一屆又一屆。
最近陳筱穎老是耳提面命,渲染保研路的各種慘事,說不害怕是假的。正巧那段時間準備六級,索性接連幾天除了上課都宅在宿舍。
結果有天在廣播站,意外接了一項兼職:平時挺照顧我的學姐臨時有事,請我幫忙頂替去個剪彩活動。
一上午,200 塊錢,在大學生裏算是很好的價格。據說是家具城開業,也就當禮儀遞個剪刀的活,實際上半小時就能結束。
我不好推脫,也是有點心動,就答應了,唯獨忘了問地址。
到了集合地點,坐上中巴,往出城方向駛去才傻了眼。城鄉結合部的家具廠,不通地鐵沒有公交,一下車看見塵土飛揚間扯着紅色的橫幅,上書四個大字:開業大吉。
幾位鄉鎮企業家,站在簡易的臺子上,為底下稀稀拉拉的居民慷慨致辭。
我和幾個同樣兼職的學生,大冷天穿着俗氣的紅旗袍,排成一列走上去。然而一腳還沒邁穩,噼裏啪啦的鞭炮就在我耳邊炸了。
當時就耳鳴了,除了嗡嗡的雜音什麽都聽不見。我跟着前面女生的步伐,瞄着別人的動作遞上剪刀,這一遭仿佛身處真空。
下了場準備去換衣服,一路都在揉耳朵,司機忽然從身後搭話:“你們吃完午飯再走吧,這老板在隔壁飯店擺了兩桌。”
“啊?”我聽得不甚清楚,大聲回道,“我要回學校。”
“你現在回去也沒有車。”他強調,音量也加大,“剛才鞭炮震着了?”
“對!耳朵不舒服,我得回學校!”
“老板請客,讓你們一起去,就吃個飯!”
我已經聽出大概,索性裝聾作啞到底,連連擺手喊道:“聽不清!耳朵難受!我得回學校!”
司機擺出一副不識擡舉的表情,轉頭要走:“那行,你自己回去吧。”
“等等,兼職費找誰結啊?”
他不耐煩地抽出兩張紙幣,随手遞過來,撇下句話:“你忙活這一上午不夠打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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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貼錢我也認了,權當買個教訓。
但問題是哪來的出租車?家具城走出去就是上高速的路,來往都是大貨車,我在路邊站了半小時,愣是沒見着一輛可以坐的車。
邊走邊等,又半小時過去了,依舊沒有車。
那時候叫車遠不及現在方便,手機也不智能,一個簡單的困境就能把人給難住。我雙腿麻木地騰挪,面對荒無人煙的路有點心慌,好在時間尚早,雖然雲有點厚,總算是大白天。
邊總結教訓邊走着,冷不防一滴水化在鼻尖。我擡頭眯着眼看天,陰陰沉沉中有雪花灑下來,是今年入冬的第一場雪。
舉起手機拍了張照,發彩信給李免:下雪了!
天陰得厲害,雪越下越大,我停下腳步往前後望去,都只有無盡的路。有點撐不住的關頭,接到了徐之楊的電話:
“你在哪?”
來得太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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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一個小時後,出租車出現在視野內。
“凍壞了吧。”徐之楊在副駕駛回頭,扯下自己的圍巾遞過來。
“嗯……”腦袋疼,瞥了一眼計價器,已經 190 多,差點沒撅過去。心虛地掏出那兩張紙幣,往徐之楊衣服兜裏塞。
“不用。”他推回來,“下次不要接這種兼職了,你不缺錢吧?”
“我只是幫忙,下次肯定問清楚……”縮在後座搓手,順口道,“太巧了,你怎麽會正好給我打電話?”
“不巧,李免告訴我的。”
“李免?他又不知道我來兼職……”
徐之楊也被我說懵了,解釋:“他 qq 給我留言,說你早上坐中巴出去了,有點擔心。我看到就打了電話給你。”
“不可能啊,他一天的課,怎麽會看見我出來……”
實在很費解,想起剛才還給他發了照片,拿出手機一看,果然回複了。
一張教室外的雪景,看樣子是課上偷拍。
另外還有一句話:照片是哪裏,你不在學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