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真實是什麽(下)
“李免真的不知道我出來……他被盜號了?”
我沉思半分鐘,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
通過後視鏡看見徐之楊擡眼:“盜號的人還會知道你的行蹤嗎?”
“……那不像是盜號。”事情太蹊跷,但他最後這個詞倒提醒我了,“說起來,我最近老覺得有人跟着,快神經衰弱了。”
“有人跟着?”他想了想,恍然道,“那天在酒吧你問我們……?”
“對啊,就從那天開始。不知道是不是在酒吧招惹什麽人,盯上我們了?”
我話是這麽說,仔細一想完全經不住推敲。不管是林孝誠的坑蒙拐騙還是陳筱穎的保研路,解釋都立不住腳,這麽大費周章完全不符合邏輯。
盜李免的號讓徐之楊來接我?這是布的什麽局?
空調的暖風吹在臉上,計價器紅色的數字一直在跳。我用腦過度感覺一陣眩暈,“嘭”地往椅背靠過去。
徐之楊應聲回頭:“沒事吧?”
“我想不明白,李免也一問三不知。”定定看着車頂,有氣無力地說,“徐之楊你聰明,你說怎麽回事啊?”
他沒回答,扭頭往窗外看。雪越下越大,車燈亮起,白天像夜晚。我疲憊地合上眼,心想他也同樣困惑。
誰知道,半晌徐之楊的聲音低低傳來:“可能是趙語靜來北京了吧。”
“……誰?”
“李免的高中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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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徐之楊說,李免搬家之後再沒回過家屬院,加上高中不同,有意無意地跟大家疏遠了。起初他和吳承承去找過幾次,未果,後來吵過一架鬧得要絕交,就斷了聯系。
“那時候都在上高中,還是不成熟。我們拼命把李免往回拉,他拼命想逃,都不知道矛盾怎麽化解,才會把絕交這種話說出口。”他笑笑解釋。
“難怪剛來北京的時候和吳承承聊天,提起李免她有點義憤填膺的樣子。”我身體往前傾了傾,“然後呢?趙語靜……?”
“我們每次去找他都見到一個女生不遠不近地跟着。穿着校服,也不說話,沒什麽存在感,怎麽說,很容易被忽略吧。”
他頓了頓:“但是時間久了,有一天忽然發覺只要見到李免,她總會一并出現在視野裏。我們走路,她在身後跟着;我們吃飯,她坐在隔壁吃自己的;甚至我們吵起來,她就不遠不近地看着。”
深深吸口氣,我已經意識到 06 年回去那次,在網吧見到的女生就是趙語靜,當時也是安安靜靜坐在旁邊,一言不發,就像她的名字。
“他們什麽關系?”我掰着自己的手指轉移注意力,“女朋友?”
“不知道。我們起先問那是誰,李免只說不熟。後來有一次,他才回答了名字,趙語靜。”
“嚯……”沒什麽話好說,或者無心組織語言?只好回了一聲含義不明的感嘆。這是我沒想到的故事,甚至有點像曾經看過的偶像劇,心情複雜。
徐之楊轉過身,淡淡說:“但我覺得不像是女朋友。”
“後來的發展你不也不知道麽?現在人都來北京了。”
這話說完我自己都感覺到語氣中的不對勁了,下意識找補道:“太不夠意思了,你說李免這有什麽可藏的?他還說不知道?我都要懷疑自己神經病了,還在裝!”
“嗯,可能——”
“QQ 給你留言也是她吧,兩個人共用賬號。”讀書那會兒,情侶之間相互知道賬號密碼,是必經考驗。
越想越火三連問:“她想幹嘛?整天跟着我幹嘛?扯上我扯上你幹嘛?”
“要是整天跟着一個人持續三、四年,知道賬號密碼這些也是有可能的。”徐之楊耐心回答,就像小時候的每次寬慰。
但情緒到了這份上吧,只想身邊有人幫着罵,哪願意聽這些。我氣極反笑:“你還幫他說話啊?”
“……最不想幫他說話的就是我,姜鹿。”他少見地嚴肅,“騰”地坐回去,又惱又無奈。
我那邊生着氣,這邊又踩了雷,腦子一陣亂。不再吱聲,車裏只剩空調吹風口的噪音,司機師傅突然來了句:“小姑娘,這下雪天,人家大老遠打車去接你,別吵架。”
“……我沒跟他吵架。”這股氣憋得難受,看着窗外皺眉道,“我不是沖他。”
“我也不是沖你。”徐之楊嘆口氣,“沖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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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校門口下車,愣是迎着雪繞了一圈走到西門。這一路不斷回頭,觀察,腦海裏對趙語靜有個大概的輪廓,想知道她是不是還跟着。
人是沒發現,但東張西望心不在焉的,倒被林孝誠的烏鴉嘴說着了。快過年小偷都開始沖業績了,手往兜裏一揣,發現手機不見了。
我呆在原地翻包,急出一身汗,然後不聲不響就開始哭。那是上大學前買的,我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部 手機,印象非常深刻,粉色滑蓋款式,不便宜,在商場磨了爸媽好半天才拿下。
現在丢了。也許摻雜了其他感情,覺得李免也丢了吧,所以一發不可收拾,呼哧呼哧哭着在雪地裏走。
風一吹,臉火辣辣地疼,不敢用手去碰。只好把帽子抽繩系緊,只剩下眼睛鼻子,一個止不住往外流眼淚,一個拼命往裏吸鼻涕。
就這樣,在宿舍門口看見李免了。他蹲在臺階上,身上落了薄薄一層雪,猛然站起來抖掉了些:“你去哪了?”
我沒吭聲,繞過他往門裏進,被輕輕拽住:“怎麽了?剛剛給你打電話關機了。”
“手機丢了。”
我看他肩膀一沉,可能料想得更加糟糕,反而松口氣:“因為這個哭了啊?丢在哪了我去找找。”
“被人偷了上哪找去?”我不自覺就夾槍帶棒,看他那一臉全然不知的樣子,真是可惡至極。
相識将近 20 年,分開了 6 年,也總歸是在一起的時間比較多。我自認為對李免的性格了解得夠清楚,他不是那種很深沉的人,能把一件事情不動聲色藏住;有時候裝模作樣,也只是嘴上嫌棄實際心軟。
從小到大,我總能從他的別扭中發現好意,已經慢慢練成一項技能了。
但這回不行。他太會裝了,瞎話講得如此坦然,言行一致地騙人。
李免被我盯得有點慌,又問了一遍:“怎麽了?今天去哪了?”
“我去哪了趙語靜沒告訴你嗎?都告訴徐之楊了!”越說越大聲,索性一股腦倒出,“李免,你可真行,我跟你說了多少次覺得有人跟着,我問你多少次,睜眼說瞎話!看我疑神疑鬼的你很開心嗎!”
他怔在那,很快垂下眼,嘴抿成一線。徒勞地挪了挪腳,解釋:“我在解決了,不需要給你增加負擔。”
“我不明白你要解決什麽啊?騙人也算解決方式嗎?”
進出宿舍樓的人紛紛投來目光,我極力控制情緒,不想讓場面看起來像情侶吵架,一直在找該有的立場。
我以什麽身份指責他,又是以什麽身份在生氣,很難說。
心裏矛盾到一個極致,已經有些語無倫次了:“你還把我們當朋友嗎?說消失就消失,說出現就出現,還遮遮掩掩,瞞這瞞那的!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李免看着我,用一種難以琢磨的表情,問道:“你覺得我應該是什麽樣的?六年沒見你覺得人不會變是嗎?姜鹿,你是生活在溫室嗎?從小傻到大?”
當時真被他給說懵了,真的,那一刻動彈不得。
這還是我認識那個人嗎?
“我真是從小傻到大才會把你當朋友。”絕交兩個字已經到嘴邊了,說不出口,轉身要進門,聽見他在後面說:“我也沒把你當朋友。”
“絕交!”回頭就一嗓子,無處發洩狠踹了一腳厚厚的門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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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宿舍呆到周末,還翹了兩節新聞課。好幾次懷疑自己是不是沖動了,找到他不過兩個月,那時候總想着去理解,經歷了父母鬧劇式的離婚,混亂的高中和複讀,要包容他變得不一樣了。
還記得提醒自己他叫周免。
但熟悉感回來之後,這些通通又抛到腦後了。
周六傍晚,我去魏潇的酒吧找她訴苦,聽了半天這人反問:“你是生氣他隐瞞,還是生氣他可能有女朋友?”
“呃……”我喝口酒,嘶嘶哈哈的,“不是一回事嗎?”
“這你都沒想明白,就是瞎生氣啊。”
“不該生氣嗎?李免這些事做得就不對,他一聲不吭就失聯,我忍他很久了你知道嗎?難道你不生氣嗎?這算什麽朋友?”
“嗯,不地道。”魏潇敷衍道,“給你換杯飲料啊?覺得酒不好喝就不要喝了。”
“你根本沒認真跟我讨論。”我洩氣地趴在吧臺上,臉貼着涼涼的大理石面。
這個時間酒吧人還不多,演出也沒開始。魏潇有空陪我閑扯,卻老是分心幹別的。
然後就聽見有人推門而入,我們循聲看過去,居然是徐之楊。
“你怎麽來了?”我擡起腦袋。
“巧了。”他在旁邊坐下,“正好想來坐坐。”
魏潇巴不得有人代替她,自己轉身去調琴了。我開始重複剛才的話,原原本本又念叨了一遍給徐之楊聽。
“你說李免是不是過分?我理解你們當初跟他吵架到絕交了,真的過分,有這樣的朋友嗎?诶,你猜怎麽着,他說他沒把我們當朋友!”
徐之楊哼哼哈哈地只顧點頭。
我其實從找到李免一直憋到現在,氣自己花費大把時間,他一句“怕分心”就給打發了。
于是借着一點酒勁開始喋喋不休,越批判越上頭:“徐之楊,你知道吧我大一都在找他,浪費多少時間?你說他怎麽就不能說一聲呢?哪怕是跟你,跟魏潇,能讓我們知道。”
“嗯……”聲音低下去,然而我沒能察覺。
“他太過分了,自私,還學會撒謊了。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十幾年的交情喂狗了,我說絕交他還真的不來找我了,我……靠。”
口齒開始不清,徐之楊強忍不耐來拽我:“走,送你回學校吧。”
“等會等會,我還沒說完。我生氣不應該嗎?站在朋友的立場,徐之楊你氣不氣?他這麽随心所欲說消失就消失的你不生氣嗎——”
“我生氣。”
終于得到一樣的答案,我稍微一愣,随後遲緩而滿意地點點頭,撐着吧臺想要站起來。
他伸手過來扶,又收回去。臉上寫着失望,對自己失望:“我不是生他的氣,我生自己的氣,現在連安慰你都沒法理直氣壯。”
“啊……?”
“姜鹿,我早就知道李免複讀了。”他看着我,一字一句說道。
我呆呆問:“早幾天?比魏潇還早?”
“我元旦前就知道了,還記得嗎?元旦倒數。”
“……”
當然記得了,“重新認識一下”,我可真是重新認識你了,徐之楊。
沉默,懷疑世界。我确實沒明确問過徐之楊李免在哪,但全世界都知道我在找他,怎麽能做到就是不說?
一時都分不清誰更過分了。
十幾年的交情,認識兩個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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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了宿舍機器人似的換衣服洗漱睡覺,這才聽人說新聞學要交論文,我因為翹課,差點錯過。
躺在床上,自然聯想到之前老師講的案例。
真實是什麽?
小孩破天荒幫媽媽洗衣服,沒說污漬就是自己灑的;
丈夫難得幫妻子買粉餅,沒說舊的那盒是自己摔的;
徐之楊陪我找李免,沒說自己早就知道他在哪;
李免安慰沒事的,沒說跟蹤的人就在眼皮底下。
不完整的真實不算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