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Chapter 5
顧亦摯很喜歡畫畫,腦中藏着萬馬行空,教他美術的老師說,他是他教過的天分最高的孩子。
而他最喜歡畫的,就是安禾的畫像,總是樂此不疲。在他還沒有點上眼睛的時候,那張畫畫的入木三分,可若一旦完成最後的眼睛部分,畫上的人就不像安禾了。
在顧亦摯的畫筆下,安禾擁有一雙無比明亮的眼睛,笑起來的時候會眯成一條線,眼尾處略微上挑,充滿性感的誘惑。
“姐姐,你應該是這樣的。”顧亦摯兩只小手捧着安禾的臉,戳着她的臉頰,噘着嘴不開心的說:“不應該是現在這樣。”
他想不起來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安禾開始失去了她那雙獨一無二的眼睛。
她總是沉着臉,一片寡淡。
安禾學着顧亦摯的畫去笑,學了很久,她終于學會了。
安禾将顧亦摯抱起來放在自己腿上,問:“亦摯以後想做什麽?”
每每這時候,顧亦摯都會說:“我要當一個畫家,開無數次畫展,只畫姐姐,讓全世界都看到姐姐的好。”
“姐姐沒你想的那麽好。”安禾說:“等你長大一點了,知道的事情多了,你也會讨厭姐姐的。”
“亦摯不會。”
他總是像個小大人一般拍着胸脯去保證,就像當初那個小男孩一樣,堅定而又無絲毫猶豫的說,信我,我會帶你出去。
“那我們拉勾?”
安禾伸出小拇指,顧亦摯久久都未動。
“拉勾?嗯?亦摯?”
顧亦摯的臉皺成了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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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
顧亦摯吓的眼淚都出來了,一個勁的往安禾懷裏縮。緊接着,大門被一腳踢開,顧烨搖搖晃晃的走了進來,身上帶着一股刺鼻的酒精味。
他的個子很高,腿很長,剪着寸頭,臉上有一條很長的刀疤,據說是混社會的時候遭到了報複,差點要了一條命。但他本人平時又很內斂,隐約中透着一股學者的儒雅,安美玲曾沉溺于他的這份儒雅,她把能嫁給顧烨視為自己人生第一大幸事。
殊不知,她的幸運,到後來成了安禾無盡的噩夢。
“爸爸!”顧亦摯拉起自己半邊袖子抹了兩把眼淚,從安禾懷裏鑽出來,手腳并用的往前爬了爬,張開了雙臂抱着顧烨的褲腳。
“爸爸你又喝酒了-----”
他晃着顧烨的褲腳,小孩子的嬌還沒有完全撒出來,就被顧烨毫不顧忌的一腳踢開,撞翻了一旁的畫板,五顏六色的顏料灑了顧亦摯一身。
“哇!”的一聲,顧亦摯哭着吼着,哭聲震的地板都在動。顧烨嫌煩,像抓小皮球似的扯着顧亦摯的衣領塞進了一旁的衣櫃裏,衣櫃從外面上了鎖。
從顧烨進門開始,安禾未曾看他一眼,她就那麽盯着顧亦摯那張殘破不堪的畫卷,正在矯揉造作的扯着嘴角一遍又一遍的表演微笑。
她用畫筆給自己臉上畫了一張笑臉,卻發現怎麽都不合拍。
“夠了!”顧烨氣急,上前一把從安禾手中奪過畫像,撕了個粉碎。
安禾也不阻,擡眼看着顧烨,清冷,不屑,同時嘲諷。
“別用這種眼睛看着我!”
“安禾!”
“我叫你收起你現在這副樣子!”
顧烨一腳踢翻了顧亦摯大大小小的畫筆,落了一地,櫃子裏的小小人哭的嘶啞,幾乎快要發不出聲。
安禾起身,忽視顧烨,自顧自的蹲在櫃子前,說:“鑰匙給我,放他出來。”
顧烨充耳不聞,眼睛帶着血絲,醉的很厲害,破口大罵:“他媽的只有十五年,你知不知道被判了僅僅十五年!哈哈哈哈……區區十五年的牢獄,他們就要奪走我顧烨人生最為重要……”
安禾轉身一巴掌狠狠甩在顧烨臉上,近乎顫抖的喊:“我讓你放他出來!”
顧烨臉上的刀疤像是被她一巴掌打的活了一樣,将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扯成了幾半。他氣急敗壞的踢了櫃子一腳,吼:“安禾,我把你捧在手心這麽多年,為了你,我該的不該的都做了,我不讓你吃一點點苦,到頭來,你就這麽恨我?”
“不是恨。”安禾看着顧烨,寸步不讓,說:“你不配!”
時間有幾秒的靜止,她看到顧烨的臉色變了又變。
安禾又說:“我不恨你,只是惡心。”
說完,她繼續轉身蹲下來,盯着櫃子上那把鎖,半晌過後,直直的一拳頭砸下去,鎖鈎劃破她的指尖,也就是從那刻開始,安禾喜歡血的味道。
她哐哐砸了好幾下,鮮血順着她的指尖流淌,那天,她差點毀了自己一雙手,那雙在顧烨眼裏最适合彈鋼琴的手。
“小姐,小姐,你怎麽了?小姐?”
安禾嚯的一下睜開眼,就見一個穿着空姐制服的女人一臉焦急的看着她。
“您沒事吧?”
“沒-------”安禾長喘氣,仿佛大夢初醒,問:“這是哪裏?”
“小姐,您現在乘坐的是中國** 航班,飛機已經起飛一個小時二十分鐘。”
“航班?去哪裏?”
“雲南。”
“我去雲南幹什麽?”
“小姐?”
“-----------哦,做夢了。”
這不是第一次,第一次不知道在哪裏醒過來。葉青川曾經告訴過她,這不是夢游,只是大腦産生的時空錯位。這種錯位的誘因是不願面對,不願面對當下,偶爾強硬要回到過去。大腦跟身體往往會産生博弈,拉鋸戰總有一方會暫時贏過一劫。
空姐看上去仍舊不放心,關切的再次詢問:“您沒事吧?您剛剛在喊一個人的名字,請問也是在這列航班上嗎?需不需要幫您叫過來?”
安禾一愣,問:“我喊的什麽?”
空姐聽的清楚,說:“顧亦摯。”
“哦,他是我弟弟,不在這趟航班。”
“那還有什麽需要幫您?”
安禾擺了擺手,再一轉頭,與彭城來了一個四目相對。
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無事不湊巧,同一趟航班,相鄰座位,萬分之一的概率她和彭城碰上了。
彭城帶着眼罩,也許是被她吵到了,眼罩拉到了頭頂,箍着一半的頭發。他側過頭盯着安禾,驚訝一瞬而過,恢複平淡。
安禾突然笑,說:“那段語音果真賣了個好價錢,都坐頭等艙了?”
彭城不吭聲,擡手拉過眼罩就要睡覺,安禾抓着他的手制止,問:“你都不解釋,真的是你幹的?”
他嗓音冷淡,沒有半點的熱情,說:“不是我。”
安禾未松手,再問:“你去雲南幹什麽?”
“與你無關。”
安禾笑問:“也許有關呢?”
彭城看着她,卻是猜不透半點。
也許是因為噩夢的緣故,她的臉看上去比那日更加蒼白,無半點血色,哪怕是市場上販賣的假人看上去也比她真實。
安禾抓着彭城手腕的手一直在抖,她剛剛做了一個極其可怕的噩夢,可轉眼卻又在笑,笑的那樣無害。
她究竟要演到什麽地步?
彭城沒來由的發火:“松開,你想再被人偷拍?”
安禾側了側頭:“被偷拍是我做為演員的榮幸。”
彭城說:“可我不是演員。”
安禾說:“我就是你的榮幸。”
“你一直都這麽不要臉的嗎?”
“不是。”安禾說:“我要臉不要命,當然,只有在特殊……”
突然,一陣猛烈的颠簸,原本安靜的機艙內突然聒噪,乘務長的聲音很快自廣播傳達。
“女士們先生們,受到航路不穩定氣流影響,我們的飛機正在颠簸,請大家系好安全帶,在此期間,洗手間将暫時關閉,客艙服務也會暫停,謝謝您的合作。Ladies and gentleman,As we are experecing some air turbulence,for your safety,please ram ain seated and fasten your seat belt,during ……”
彭城甩開安禾,低頭檢查了一遍自己的安全帶,閉着眼睛不說話。
“喂,你怕死嗎?”安禾問。
彭城沒想着要搭話。
安禾自顧自的回答:“我一點都不怕。”
我在追求死亡。
颠簸延續了将近一分鐘沒有停歇的跡象,反而愈演愈烈,終于有人坐不住了,機艙內嘩然聲一片。
“美女,這颠簸什麽時候停?是不是要出事了?”
“好歹跟我們交個底啊!”
“我們有權知道真相!”
“是啊,究竟怎麽回事?”
“……”
乘務長甜甜的聲音再度響起:“請各位不要着急,我們的飛機只是遭遇不穩定氣流導致颠簸,請大家系好安全帶。Ladies and gentleman……”
片刻之後,飛機恢複了穩定。
安禾用手肘戳了戳彭城,問:“你睡着了嗎?”
沒吭聲。
安禾繼續:“喂,彭城!”
“你究竟想要幹什麽?”他依舊帶着眼罩,未看安禾一眼。
“想問你,如果現在就讓你死,還有遺憾嗎?”
“沒有。”
安禾略感意外,說:“本來我也沒有的,但現在好像有了。”
彭城:“你現在死不了了。”
安禾思考了半晌,說:“那也未必。”
這話剛一出,突然一個旋轉,飛機像是被扔進了一個攪拌機,強大的慣性力拽着安全帶仿佛要将她的骨頭給勒斷。
真TM烏鴉嘴!
彭城一把摘下眼罩,機艙內太吵他什麽都聽不清。緊接着,飛機猛然下沉像是翻了兩個身,行李架上的物品劈裏啪啦散了下來,乘務長的聲音混雜着旅客的争吵吶喊,一個勁的往彭城的耳朵裏鑽。
四周全是慌亂,每個人的表情都不一樣,哀痛的,恐懼的,大喊救命的,甚至于有要解下安全帶逃跑的……在那種情境下,這些都可以當作是一個人的正常反應。
唯有安禾。
她在笑。
她看着彭城,嘴角上揚。
比以往任何一次笑容都要真摯,都要坦誠。
她跟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如同一個外來者,身無分毫武器,卻在對着它叫嚣。
彭城不由得咒罵了一句:“真是個瘋子!”
安禾笑說:“我就是個瘋子。”
瘋子曾經經歷過死亡,不止一次。
第一次,她吞了一瓶安眠藥,非常痛苦。死的時候很痛苦,洗胃的時候更痛苦。
第二次,她站在了二十二樓樓頂,說實話,站上去的時候腳底都是打顫的。
沒有哪種死真的叫解脫,在解脫之前,要先走一段煉獄。
可如今,她身邊陪着的是彭城,那段路,看上去似乎誘人了不少。
“彎腰,低頭,緊迫用力--------……”
空姐整齊劃一的聲音響徹整個機艙。
彭城在彎腰低頭的間隙餘光瞥到了一旁的安禾,她仰着頭,看着窗外,莫名悠閑。
她像是突然卸下了重擔,在接受自己的死亡,她對于死亡追之若趨。
彭城吼:“彎腰,低頭!”
安禾笑着說了一句話,機艙內太吵他沒聽清。
“彎腰!”
安禾不動。
“安禾!”
這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你瘋了!”
安禾笑了。
彭城擡手一把拽着她的脖子,強迫着将她的腦袋按了下去。安禾在低頭的瞬間腦袋往彭城這邊靠了靠,她說了一句話,是靠着彭城耳畔說的。
這次彭城聽清了。
她說:“為了你,我願意與這個世界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