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Chapter 7
安禾醒的時候,房間裏一個人都沒有,只有桌子角的加濕器小心翼翼的在運轉着。
她睡的很沉,甚至連彭城什麽時候走的都不知道,一夜無夢,之前從未有過。
她睜了睜眼,順着房間每個角落游走了一圈----窗簾沒有拉開,還保持着昨晚睡前的樣子,整間房子只開了一盞床頭燈,昏昏暗暗的。彭城不知道去了哪裏,他的行李箱還在房內,想來不會今天走,安禾轉頭就又睡了。
……
這家小診所位于一條偏僻的巷子裏,很深,沒有酒香,只有藥味,所有前來之人并不多。
于峰曾四下打聽,費了好大的勁才找到的這裏。診所裏只有一位大夫,光看樣貌,今年估計得有八十高齡。
他對于聞名而來的病人表現的并不熱情,看到彭城的時候,也只是略微的點了點頭,不細心看的話根本就看不出來。
彭城手裏提了一個吊籃,他每次來都會買一袋水果,雖然從來都沒收到過回應。
“你不用來了。”老大夫搖了搖頭說:“另尋醫吧。”
彭城尴尬一笑:“只有您老人家還願意見我一面。”
他終于明白窮途末路四個字怎麽寫,他沒告訴過任何一個人,當冰冷的儀器放在耳邊的時候,真的很疼,是一種抽絲剝繭的疼。
醫生每一次問他:“能聽到嗎?”
往往這時候,他都會搖頭。其實,不是真的聽不到的,他聽得到。他聽到一群男人粗壯的呼吸聲,他聽到棍子揮下時的呼呼風聲,他聽到血滴答滴答滴在荒草中的聲音,唯獨聽不到想聽到的。
水耳失衡,他是一個被各大醫院放棄的患者。一開始,他還會帶着助聽器聽于峰唠叨,聽這個世界的聲音,後來就不願意再帶了,他開始适應安安靜靜的世界。
“開兩副藥吧。”彭城笑說:“我來買個安慰,您陪我演一場。”
老大夫瞪大了眼睛,顯然演技并不過關。彭城想,如果是安禾,或許至少在這種事上能讓自己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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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技不好歸演技不好,老大夫還是硬着頭皮演了,當彭城手裏提着幾幅中藥返回酒店的時候安禾還沒醒。
日頭将近落了山,彭城搖了兩下床上的人,幾近連呼吸都要聽不到。她真的很白,是那種毫無血色的白,眼睛輕輕閉着,長長的眼睫毛未煽動半分。
“安禾?”彭城試着叫了一聲,沒有回應,放在被子外面的半截胳膊也幾乎涼透了。
桌子角立着一個白色的藥盒,瓶蓋是打開的,裏面是空的,說明是一堆的外國語,彭城愣是一個字都沒認清。
彭城忽然意識到,這個女人是個随時随地無時無刻不在追尋死亡的瘋子,她早已做好了準備,是個準備離開的潇灑戶。
“安禾!”彭城頭皮一陣發麻,如同迎頭而下潑了一桶涼水。
“安禾,醒醒!”他幾乎是顫抖着雙手将床上的人攔腰抱起,由于床太軟,先行把自己陷在了裏面,就在這時,他看到懷裏的女人正在睜着眼看着他。
是那種好奇的,打量的,同時帶着幸災樂禍的眼神。
彭城一把将人扔到床上,長出了一口氣,吼道:“你現在是在拿這種事開玩笑?安禾,要死我不攔着,我跟你非親非故,好歹別拖累我讓我替你收屍!”
安禾眨了眨眼睛,睜着無辜的沒睡醒的朦胧大眼:“我真的睡着了,沒想吓你。”
“外面天都黑了!”彭城吼:“你幾天沒睡覺了?”
安禾特別老實,認真的想了想說:“十來年了。”
“什麽?”彭城耳朵嗡嗡只叫,周遭只有雜音。
安禾翻身起來,幾乎是趴在他耳邊大喊:“我說,我大概有十來年沒睡過一個好覺了。”
這次彭城聽清了,一時之間有點無處開口,愣了半晌又問:“那這藥又是幹什麽的?你是頭牛嗎一次喝一瓶!”
安禾轉頭看了一眼,突然笑了,笑着問:“原來你這麽擔心我?”
彭城氣不打一處來:“我是怕你死在我的房子裏。”
安禾分析:“孤男寡女,一天一夜,著名演員安禾死因成謎,到時候會有人強迫你按手印的,就算你不想也得陪我殉情了。”
“少給我嘻嘻哈哈的!”彭城一巴掌拍開安禾的爪子,問:“那藥究竟怎麽回事?”
“維生素。”安禾眼中帶笑,說:“我餓了,只剩最後兩粒,就一起吃了。”
簡直是奇葩,彭城第一次聽說有人餓了用維生素填肚子的!
真TM能想得出來!
“那現在呢,飽了嗎?”
安禾老實的搖了搖頭。
“你沒長手還是沒長腳?”彭城問:“餓了不會自己出去吃?”
“外面都是人。”安禾說:“我的行程暴露了,到處都是蹲點的狗仔,出不去。”
彭城冷聲問:“外賣會點嗎?”
“會。”安禾說:“沒手機。”
手機還在加濕器裏躺着。
彭城覺得腦殼疼,從兜裏掏出手機扔給安禾道:“自己點!”
說完,轉身就走了。
安禾低頭看了看,手機沒密碼,桌面是最原始的界面,沒有什麽奇奇怪怪的軟件,一眼就能瞅到底。
安禾沖着背影喊:“借你手機打個電話!”
沒聽到回話,就是沒拒絕,随手撥了一串號碼。
電話接通的很快,剛開始很嘈雜,有喇叭的聲音,不過很快安靜了下來。
“亦摯?你在什麽地方這麽吵?”
奶奶的聲音傳過來,“姐姐,我在客廳,在看電視。”
安禾松了一口氣。
“姐姐手機壞了,這幾天不會經常打電話給你,要乖知道嗎?”
“嗯,姐姐在哪裏?什麽時候回來?”
“在工作,很快就回來。陳阿姨在嗎?讓她接一下電話。”
“不在,剛剛出去買菜了。”
“好。”安禾有點不放心,再問:“吃過飯了嗎?”
“姐姐,都九點了。”
好吧,那就是吃過了。
彭城進來的時候安禾還在打電話,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她握着手機縮在被子裏,說話很輕,很溫柔,光從語調就能聽得出來對對方的寵溺,偶爾還會被對方逗的輕笑,那笑不同于鏡頭前任何一次,是一種發自內心的,由內而外的,不是畫上去的,是原本就有的。
彭城有一瞬間的失神,這個樣子的安禾,就很好。
沒過一會,安禾的腦袋就從被子裏探出來,亂糟糟的頭發搭在臉上,未施粉黛的樣子讓她整個人看上去柔軟了不少,眼睛盯着彭城手裏的幾個袋子,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特像一只小饞貓。
彭城被她這幅樣子逗樂,搖頭道:“餓了就起來吃飯。”
安禾“騰”的一下翻身下床,跑進洗手間用了兩分鐘洗漱完畢,規規矩矩的坐在了桌子前。她身上穿的還是彭城那件毛衣,太寬了右肩一側滑了下來,彭城不動聲色的給她提了上去,然後踢了踢地上的拖鞋,示意她穿着。
睡醒的安禾心情很不錯,也懶得計較彭城這些事兒多的毛病,說什麽均照做。安禾趴在桌子角,沉默着看着彭城進進出出忙碌半晌,桌子上攤開了大大小小五六個飯盒。
彭城問:“有忌口嗎?”
安禾吸了吸鼻,說:“不吃肉,不吃面,不吃米,熱量高的菜也不吃,水煮的可以。”
他也就是随便一問------
彭城無聲的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菜:紅燒肉、幹鍋肉片、麻婆豆腐、還有兩大碗米飯……
他把麻婆豆腐往那邊推了推問:“能吃嗎?”
安禾欲言又止。
彭城又給拉回去了:“不能就餓着。”
安禾咽了咽唾沫,猶豫着說:“這油,比我過去一年吃的都多。”
一盤麻婆豆腐,紅色的油幾乎淹沒,快要漫出來,光是看着,安禾都覺得心裏堵得慌。
她在彭城的注視下挑挑揀揀,勉為其難的咽了兩粒米,咬了半口豆腐,剩下的看都不看,筷子一扔,算是吃完了。
然後眼巴巴的瞅着彭城問:“你對雲南熟嗎?”
彭城嗯了一聲,沒做具體回答。
安禾又問:“明天你要做什麽?“
彭城沒擡頭,說:“回去。”
安禾往前湊了湊說:“我買你一天時間,出個價。”
彭城停下筷子擡頭看着她。
“我說真的。”安禾說:“我第一次來雲南,需要導游。“
“導游比我便宜,你有萬種選擇。”
安禾一本正經:“我怕生。”
彭城沒了胃口,将桌上的一堆東西扔進了垃圾桶,轉過身反問:“我跟你有多熟?三言兩語一面之緣,還都不是什麽好印象,你大半夜跑到一個男人的房間,與他同床共枕,趕都趕不出去,你現在告訴我你怕生?”
他瞪着圓圓的眼睛,就好像被占了便宜似的委屈樣,安禾一時沒忍住笑了出來,笑道:“選擇性怕。”
……
第二天一大早當彭城醒過來的時候,安禾已經準備妥當了。
她穿了一雙沒過膝蓋的雪地靴,整套藍色的連體羽絨服,兩米長的圍巾繞着脖子轉了三圈,頭上帶着一頂毛線帽子,整個人憑空壯了兩三圈,只露出兩只眼睛沉沉的盯着彭城等他醒來。
彭城一睜眼就被吓的不輕,未敢耽擱半秒翻身起來與站在地中央叉着腰的安禾大眼瞪小眼。
安禾先開口:“快點,我有點熱。”
彭城目光沿着安禾從上到下走了一圈,問:“你準備去捉企鵝還是逗熊玩?我們往北走還是往南走?”
嘴皮子還挺溜,鑒于安禾眼下喘氣有點困難懶得跟他貧嘴,便只是指了指窗外讓他自己看。
彭城看了,下雪了,厚厚的雪刺的人眼睛疼。
他問:“所以呢?”
下雪了,所以呢?
“我喜歡雪。”安禾說,眼睛亮亮的,眯着眼笑了笑。
彭城被安禾推着強行按在了洗手間臺上,他花了十分鐘快速洗了把臉,要是速度慢點,另一位怕是快要窒息了。
安禾跟着彭城的腳步出門,彭城轉身看了看身後人,這個樣子你就是指着她告狀說這是安禾估摸着也沒人願意相信。
彭城問:“路途有點遠,只有早晚有一趟末班車,你如果半路反悔不想去,就只能就着雪地埋了,确定要去?”
主要是安禾這個人性情太不穩定,做事太過随心所欲,還是提前說好讓她有個心理準備比較好。
圍巾纏的圈數太多,安禾僵硬的點了點頭,點頭的時候整個身子都在跟着點,像個倔強的不倒翁。彭城沒出聲的笑了笑,轉身往前走,安禾繼續跟着他。
她尋着彭城的腳印,半步都未錯亂,潔白無瑕的雪地裏只留了一個人的腳印,另一個人,就像是踩着他的腳面邁過,輕輕盈盈的,像只飛舞的蝴蝶。
彭城沒回頭,但卻又好像知曉身後發生的一切,他腳步邁的越來越大,安禾腿不夠長,眉頭越皺越深,幹脆停下不走了。
彭城走着走着發現身後沒動靜了,回頭一看,兩個人中間已然拉開了将近兩百米的距離。安禾站在兩百米之外,小小一人,她不動也不叫,就那麽看着,看着這個男人什麽時候回頭。
彭城無奈,只得又沿着來時的路返回一段距離,居高臨下的看着她問:“怎麽不走了?”
安禾“嘭”的一屁股往後倒,就那麽坐在雪地裏,說:“如果我說我現在就後悔了,你還要把我埋在這裏嗎?”
彭城轉頭看了看,說:“公交車站都還沒到。”
安禾滿臉寫着不情願,說:“我累了,走不動了,你背我。”
彭城:“自己刨坑吧,我不想動手埋你。”
說完就轉身繼續往前走了,沒管身後的安禾。
安禾喊道:“可是我兩天都沒吃飯了。”
彭城腳步一頓。
安禾一看有希望,于是就着屁股底下的雪,哼唧哼唧的扭着腰一寸一寸往前挪,挪到彭城的腳跟邊,兩手揪着他的褲腳晃了晃。
彭城活了将近三十年,這種臉皮厚度就是寫小說他都不好意思寫出來。
安禾搖着他的褲腳,兩腿一伸就把彭城一條腿給圈了起來。如果彭城今天不背着安禾走,明天這裏就會出現兩個僵硬的雪人。
彭城肉眼可見的嘆了口氣,一聲不吭的半蹲下來,背對着安禾。安禾爬上他的背,兩手圈住他的脖子,樂呵呵的笑着。
這下,她終于不再是踩着他的腳印前行了,此時,是一體的。
安禾趴在他的背上,瞅着彭城被凍的近乎發紫的兩只耳朵,問:“你冷嗎?”
“不冷。”
安禾用兩只手捂住他兩只耳朵,緩緩道:“別給凍壞了。”
彭城身子一僵,心想,早就壞了。
“怎麽了?”安禾問:“你耳朵這麽敏感嗎?不讓人動?”
“嗯,你再動我就把你扔下去。”
安禾解了圍巾,繞着彭城将兩人的脖子纏在了一起,拍了拍他的背說:“這樣看你還怎麽扔,我們同生共死!”
說罷,很是耍無奈的揪着彭城的耳朵翻來覆去的擰了一圈,折了十來種新鮮花樣,直到幾乎□□的通紅一片才勉強放過。
那段路說短也不短,說長也不長,只不過是雪地裏走一步退半步的緣故,耗了一些時間。趴在背上的某人閑的無聊,用牙咬着他的耳垂,愣是咬出了一排的牙印。
她覺得這樣還不過瘾,于是又哼唧哼唧的脖子往前湊,試圖去咬他的喉結,被彭城腦門一巴掌給拍回去了。
安禾也不惱,側臉靠在彭城的肩頭,一晃晃回若幹年之前。
如果在那個時候她能帶着那個小男孩一起走,這些年會不會好過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