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Chapter 35
醫院內,安美玲幾乎寸步不離。
她沒有像那日那般蓬頭垢面,反而穿戴得體,面容嬌魅,像個優雅到極致的貴婦,纖細的右手手指中始終夾着一根燃着的煙頭。
在看到安禾跟彭城的時候,也只是略微的皺了皺眉,煙霧熏的她有些睜不開眼睛。
她沒有說話,掐滅了煙,轉身進了房內,安禾跟在她身後。
縱然她也曾設想過顧烨此時的模樣,可當真就這麽面對面了,心中也不免真的感嘆上半分。
他太老了,與多年前相比,像是老了十來歲,鬓角處頭發已經全白,白的晶瑩剔透,讓人不得不把第一眼的注意率先給了那兩縷碎發。
他臉上的那條刀疤依舊還在,可能是因為人相比于之前更瘦了的原因,那條刀疤仿佛好像更深了。
刀疤之下的嘴唇微微揚起好似是在笑,而位于刀疤右上角的右眼卻又沉沉的盯着安禾身旁的彭城。
說不上善,也不等同于惡,總之,會讓人非常不舒服。
彭城沒法想象為何安禾會如此怕這個人,就像他亦無法想象這麽一個病恹恹的老人是如何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闖進他們的家而做了那滿桌子的菜一樣。
突然,“啪”的打火機的聲音在寂靜中突然響起,安美玲重新點燃了一根煙,狠狠抽了一口,別過眼看了安禾一眼,一聲不吭的轉身出了這間房。
“來了?”顧烨先出聲,他的聲音,蒼老了太多,如同一口陳舊多年的老鐘突然響起,吓得安禾一哆嗦。
安禾始終不看他,三個人在一種詭異的氣氛裏相繼沉默。
她與他,實在沒有開口的必要,往前都是債,往後是陌路。
安禾不參與,顧烨只得一個人演,畢竟,人,是他千方百計叫來的。
他從未想過,自己與安禾真的能就那麽平淡的再也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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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表演老死不相往來這件事上,認真的只有安禾一個人。
“你這位朋友……”顧烨眼神在彭城身上稍作停留,問,“确定是方便一直呆在這的關系?無所謂嗎?”
彭城偏過頭去看安禾,發現她仍舊沒有開口的意思,她對顧烨這個人的,只有忽視跟沉默。
“沒關系。”彭城開口,“畢竟您今早闖的,其實是我家。”
“哦?”顧烨沒所謂,倒問了一句,“菜好吃麽?”
彭城說:“我家附近的流浪貓狗應該知道。”
顧烨好像沒聽見,多餘的一丁點表情變化都沒有,而是自顧自的搖了搖頭,道:“手藝到底有點生疏,不是之前的味道了,我說的對嗎安禾?”
安禾當他如空氣,她瞥見一旁的桌子角放着一盒煙,應該是安美玲扔那的,安禾想也沒想抽了一根,轉了一圈發現屋子裏沒有火。
于是她轉身出了房,找門口的安美玲借了火。
半分鐘之後,母女倆一同出現在門口,不管是神情還是抽煙的姿勢,簡直一模一樣……
顧烨終于板下臉來,質問的語氣問:“誰教你抽的煙?”
不知為什麽,他對于安美玲跟安禾的那份相像總是怒氣加深,也許,打心眼裏,他也補把自己當好人!
明明是一模一樣的臉,他卻千方百計與安美玲離了婚,又千方百計的去愛另一個人。
說出來,就連自己都覺得好笑。
顧烨的身體尚且沒有完全恢複,走起路來還像個實在的跛子。但他好像并不在意在這些人面前露出自己這一面,只見他一跛一跛的走到安禾的跟前,從她手心裏抽走了那根煙。
安禾也不阻,低着頭嗤笑,半晌過後,她問了一句:“顧烨,你還不死心麽?”
他希望安禾能做一個亭亭玉立的鋼琴家,而安禾卻固執的成了畫上面具半真半假的演員,這些年她再也沒碰過鋼琴。
他剝奪她所有愛人的資格跟權力,讓她覺得這世間的愛皆可憎且可惡,卻不料,她對着另一個男人說盡這世間所有與愛相關的詞句。
他從小教導她女孩子要得體溫柔,她卻學着安美玲,抽煙喝酒樣樣在行……
顧烨越嫌棄安美玲,她就越學着安美玲做事。
顧烨大拇指黏着煙頭,時間如同凝固了一般,那個男人像是感覺不到疼痛。
“就為了這個人?”他指着彭城,問:“就因為他是不是?”
安禾擡頭直視着顧烨,咬牙道:“別用你的手指着他!”
“安禾!”
“我讓你別指着他!”
安禾說:“顧烨,別弄髒了我的光,你賠不起。”
那半截煙被顧烨使勁甩在了地上……
“光?你哪裏來的光?”顧烨一步步靠近,“我從小教你适應黑暗,是想讓你明白,有些拿不出來見不得光的事可以留給黑暗深處去做,我不是叫你去尋光的!那麽多年,我教了你那麽多年,你還學不會麽?你的光?安禾,不應該有,這世間根本就不應該存在這種東西!”
他兩手緊緊抓着安禾的肩膀:“我可以容你這些年未曾踏進病房半步,我也可以認了你将顧亦摯的死推在我一個人身上,但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帶着這個男人來這裏,還大言不慚的跟我談什麽光!安禾,別跑太遠,跑太遠了我可就……”
“你想怎樣?”一個低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同時,顧烨的手腕被一雙手抓着,生生從安禾的肩上扯了下來。
彭城踩着扔在地上的半截煙頭,道:“安禾早已不是你的控制物,她是你永生永世都追不到的影子,趁早斷了這個念頭的好!”
“你是在教訓我?”顧烨簡直覺得可笑,“小子,勸你別逞這個強!”
說罷,顧烨一把甩開彭城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拳頭已經高高掄起,苦于,眼下他早已不是多年之前的顧烨,而彭城,也比他想象中反應迅速。
握緊的拳頭沒有朝着目的地落下,彭城偏了偏頭,只輕輕擦着他的耳朵而過……
顧烨到底身體虛的厲害,他人還沒站穩,只覺身後有人拽了他一把,緊接着,“啪”的一巴掌,結實落在他的臉上。
安禾,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她沖着他吼:“你剛剛,是動他耳朵了?”
不僅安美玲,就連一旁的彭城明顯也愣了一下。
顧烨像是被打懵了,半晌都沒能說出話來。
“安禾你……”
“你是不是動他耳朵了!”安禾當仁不讓,“顧烨,你若敢動他一下我定加倍從你這要回來!”
說罷,安禾一把拉過彭城頭也不回的走出了這扇門。
好半晌過後,只聽顧烨很輕的念了一句:“原來她是來警告我的,沒那個男人,安禾怕是致死都不願再看我一眼了。”
……
彭城是在第二日下午去的美國,臨到上機他才于匆忙中發了一條消息給安禾,說是突然收到美國那邊醫院的信息,要求他必須今日出發,盡早安排治療。
其實安禾說服彭城讓他先走說服了很久,他一直都沒有同意,不知道又是什麽原因讓他又願意了。
安禾隐約覺得這事有點奇怪,但又不知道奇怪在哪裏。
直到第二日臨近中午,她試圖聯系彭城手機始終關機,她又試圖聯系醫院那邊,結果醫院給的回複是彭城本人已取消了接下來所有的治療方案,況且,他們也沒有發過任何郵件要求病人必須盡早到達醫院的事。
就這樣,彭城消失了。
他能去的地方安禾知道的并不多,直到這時候她才明白,她似乎從未走進彭城的生活圈,這怪不得彭城,主要是自己的原因。
她記得那個修理廠的位置,卻對那晚喝酒的幾個人卻毫無印象,甚至,到現在連一個名都沒記得,唯一的劉君陽,跟着彭城一起也消失了。
與此同時,她收到了顧烨的消息。
顧烨已經出了院,他沒有別的去處,而眼下還願意收留他的,也只剩安美玲一個人了。
有的時候安禾很是懷疑,顧烨究竟給安美玲灌了什麽迷魂湯,能夠讓她在經歷一次被無情的抛棄過後還能這麽锲而不舍,她對這個男人的迷戀簡直可以稱得上瘋狂!
安禾到的時候,安美玲并不在家,屋內只有顧烨一個人,他像是早就料到安禾會來一樣,做了十足的準備。
他就端坐于書桌前,雙眼盯着那扇門,直到安禾出現在他面前。
他左手搭在桌邊,手下壓着一個厚厚的信封……
安禾不看他,開門見山的問:“人呢?”
如果不是因為彭城,她至死斷然不會再踏進這裏半步!
“還是這麽傷人。”顧烨似乎早就料到如此,他問:“安禾,如若不是為了他,你就不願來赴我這個約嗎?”
“別以問句的形式。”安禾說,“你知道答案的。”
顧烨突然笑,他笑說:“安禾,是你跑偏了。”
我剝奪你去愛一個人的資格,那種玩意,安禾本不應該有的。
他以為他顧烨得不到的,誰都不行,可誰想,在這之後還有一個人,他叫彭城。
從他在醫院第一次見到彭城開始,他就知道,這個人是要與安禾綁在一起的,既然安禾已經毀的差不多了,那麽這個人,還有什麽必要留着他?
他将手底下壓着的信封往前推了推,說:“看看吧,我送你的禮物。”
安禾遲疑,手掌握成了拳頭狀。
“不敢?”顧烨笑,“我來幫你。”
他的手指很長,嘴邊噙着笑,将信封裏的照片一張一張攤開在安禾的面前。
陳年舊事如一堆積壓而起的垃圾山,走近了令人作嘔。
照片中老舊的危房,花花綠綠的牆壁,倒下的桌椅板凳……統統映襯一個人最為肮髒的過去。
顧亦摯的血沒有被擦掉,存留了五年之久,如今早已變成幾道淺淡不清的暗紅色。
在那暗紅色之上,被重新抹上了新鮮的血液……
彭城的影子輕輕蓋在了顧亦摯上面。
她看到了他的眼睛,永遠如初見。
他像是感覺不到疼痛,怔怔的盯着鏡頭。
也許他是猜到了,這些照片安禾一定會看到,在那個時候,是不是還可以說,其實不疼,一點都不疼,他不知道,他的安禾,究竟信不信這句話。
滿地的木頭棍子橫七豎八亂扔着,端處均沾了血跡……
那些人,手裏拿着棍子,不往別處,偏偏只對準了他的耳朵。
他再也聽不到那句“早安”了。
安禾太用力,指甲嵌進了肉裏。
她從顧烨手中一張一張抽走那些照片,翻來覆去細細的看。
“疼吧?”顧烨問,“你現在難受吧?安禾,交付愛不值得慶賀,一點都不好玩,你不聽話,這就是代價!”
“你錯了顧烨。”安禾擡手,大拇指輕輕擦過彭城的臉,她說,“愛一個人很有趣,我因你而喪失對生的樂趣,卻想為了他,再努力活一次。我活是為了他,死也是為了他,自始至終,與你顧烨,毫無瓜葛!”
安禾緩緩擡起眼,第一次這般無畏的直視着顧烨,問:“你想要什麽,我全都給你。”
“我想要什麽?”顧烨咬着牙,“事到如今安禾你竟問我我想要什麽?那日,我就站在門口聽着你們的歡愉,我聽你說你愛他,我聽你對他說早安!你可以忽視我這個人,你也可以把我顧烨從你的人生軌跡裏徹底清除掉,但是!那天在醫院,你第一次看我,竟是因為我砸到了他的耳朵!安禾,你還說你不知道我想要什麽,你若不知道,又怎麽能捅刀子捅的這麽滿分?你太可以了安禾!”
“是我罪該萬死,是我不聽話。”安禾低頭,眼淚劃過臉頰,她啞着聲音問:“可是顧烨,該自食其果的是我,彭城什麽錯?亦摯……他又錯在了哪裏?”
“姓彭的是他活該!現在是個徹底的殘廢了,比我更殘廢,不管你們去哪裏,都沒有人能治好他了!安禾,他沒臉見人了,沒資格再像狗一樣待在你身邊!”
“那顧亦摯呢?”安禾吼,“這個孩子他姓顧,難道你良心泯滅到連血濃于水的親情都可以當作無所謂嗎?顧烨,你有沒有去看他一眼,有沒有跟他說聲對不起,你有沒有!”
“當年是個意外,我沒想傷害那個孩子,何況,你看看現在的我,該付的代價我都付了,五年,總該夠了?”
從顧烨的臉上依舊看不出任何歉疚之意,就好像那個孩子,與他并無瓜葛。
“不夠。”安禾搖頭,遠遠不夠,顧亦摯怕是永遠都想不到,自己的父親試圖用五年來抵他這條命。
不值,不值得他喊他一聲爸爸。
“那是你兒子啊!”安禾痛到站不起來,懷中那一沓照片被她揉成了一團。
顧烨冷笑,問:“姓顧就一定得是我兒子嗎?”
安禾僵在原地,就連臉上的淚痕,都好像凍住了一般。
“你、你什麽意思?”
“我跟你母親,從來就沒有夫妻之實,我告訴過你,我娶她,從一開始為的,就是你。”
安禾渾身的血液仿佛被一下子抽走,冰涼到極致。
“你應該好好問問你母親,這其中究竟有什麽驚天秘密,讓她能不惜出賣自己的女兒也要給那個孩子找一個名義上的爸爸!”
“嘭”的一聲,安美玲手中的一袋水果稀裏嘩啦散了地。
安禾回過頭看她,不問,卻是早已知曉答案。
安美玲這個人太不願意演了,對于安禾,她向來懶得演,就那麽明而晃之的告訴她,沒錯,顧烨說的都是真的,別試圖期待什麽別的。
故而,安禾連問都沒問。
自己是不是一件交易品不重要,這些年是不是恨錯了人也不重要。
什麽都不重要,這個世界糟糕透了。
她很想問問彭城,很想拉他來看看,該怎麽原諒這個世界。
世界對面的那個人,也沒了回音……
她将褶皺的相片一張一張攤開擺放整齊,如同稀世寶貝,藏在了胸口處。
她将過去一點一點拆開來,挑挑揀揀只留下彭城參與的部分,印在了腦海裏。
“明天,顧烨。”安禾說,“明天,你來這裏。”
她指了指懷中相片上滿是血跡的舊房子。
“我跟你,算一筆總賬!”
然後,頭也不回。
經過安美玲的時候,亦沒有回頭,沒做半步的停留。
對于安美玲,憎恨與愧欠互相參半,她沒把她當好人,也沒放在惡人堆裏,每每提起她,總說這是個瘋女人!
安美玲罵她瘋,她罵安美玲瘋,這是母女倆最平常的相處方式。
到頭來,真正瘋的只有她安禾罷了。
“安禾!”安美玲追在她身後,一把拽住了安禾的胳膊。
安禾回過頭看着她,記憶裏,她第一次見識安美玲這副模樣。
歉疚的,欲言又止的,甚至,還有一絲絲的哀傷……
“安禾,你聽我說。當年我懷孕了,孩子的親生父親是有家庭的,我不想讓他知道,所以急于找一個接盤的人,我沒有穩定的工作,又帶着你,那時候,沒有人願意,就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顧烨出現了,我見他條件都還可以,所以我……安禾?”
安禾笑出了聲:“我還以為會是什麽精彩絕倫的故事呢!沒想到這麽爛大街?你也好意思講!”
安美玲一怔。
“你說我不要臉搶了你的丈夫,你往我臉上放巴掌,我連躲都沒躲一下!你說我害死了你的兒子揚言要我償命,我就站在那裏等你來!你說我從小就是個禍害,我認!所以我離你遠遠的!安美玲!我吞安眠藥,我往自己胳膊上放刀子,我不是在試圖引起你的注意,我是真的不想活,你永遠都不會知道,生不如死究竟是什麽滋味!”
“拜你所賜,我逃離不了顧烨了!往後,我不欠你了,不欠你一條人命……我不想再見到你了安美玲,這輩子不想,下輩子也不想。”
下輩子,就讓我好好活一次吧。
除了彭城,我誰都不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