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

謝池南回來的消息,沒過半日就傳遍了整個書院。

所有人都在議論他,學生、先生,就連仆役也在私下悄悄讨論着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謝家二公子,不過他們都認為謝池南回來只是一時心血來潮,估計沒幾日就又走了,甚至都用不了幾日,可能下午他又覺得不耐煩了。

更何況這書院雖然好脾氣的先生不少,但也有幾個脾氣頗為暴躁的,其中一位薛姓先生便是出了名的暴脾氣。

謝池南每次被人從學堂趕出去,幾乎都是這位薛先生的手筆,正好今天下午就有他的課,所有人都認為謝池南挨不過今天下午就又要離開書院了。

這會已經到了飯點,謝池南一行人邊說話邊朝餘晖堂走去。

餘晖堂是供書院學子吃飯的地方,它一共三層樓,第一層菜式雖然普通但無需花錢,第二層與外頭酒樓差不多,可以提前托小厮過來點菜,價錢不比外頭酒樓但也不算便宜,第三層便是專門給書院先生用的。

因為兩個學堂的差距,久而久之也就變成第一層專供給風雪堂的學子,第二層用于白玉堂的學子。

為了慶祝謝池南的回來,陶野早在半個時辰前就遣了小厮過來點菜,這會一衆人說說笑笑,只是剛到餘晖堂前,還未上樓就看到從長階上走下來的一群人。

這群人以袁先生為首,正是東山書院的授書先生,那位暴脾氣的薛先生也在其中。

時下對文人先生十分看重,尤其是像東山書院這樣較為出名的書院,即使是白玉堂這些出身富貴的高門子弟面對他們也不敢太過放肆,此時看到他們一個個都斂了笑肅了容。

“先生。”

他們停下腳步,朝面前的一衆人拱手問安。

袁先生還是那副好脾氣的模樣,捋着胡須笑呵呵地同他們說道:“不用多禮,快進去吃飯吧。”說着還跟被衆人簇擁着的謝池南笑着打了個招呼,“阿南也在。”

被當衆點名,謝池南自然不好當做沒看到,便也朝人拱手一禮,嗓音雖淡卻也恭敬,“先生。”

袁先生還未說話,便有一道冷哼橫插進來,此人便是被衆人議論了一早上的另一位當事人。

薛先生單名一個信字,他身形瘦削人卻生得極高,站在袁先生身後竟要比他高出足足一個頭,他的嘴唇總是緊抿着,眼中也是經年不變的陰郁,看着就十分不好相處。

聽說這位薛先生從前也是個好脾氣的。

只是六年前的長川戰役讓他死了自己的父兄還有剛剛娶進家門的妻子。

如今他無父無母無妻無兒孑身一人,性子也變得越來越古怪了。

此時他就這麽雙手環胸,一雙陰沉的狹長細眼冷冰冰地斜視謝池南,嗓音冷寒還帶着譏嘲,“你還知道喊先生呢?”

白玉堂的學子一聽這話就紛紛變了臉,有人不忿握拳,有人擔心謝池南和他起沖突,目光緊張地看着謝池南,而其中最為不高興的就是陶野了,他本來就不是多好的脾氣,心裏又對這位薛先生不滿已久。

此時聽到這聲冷哼,他當即就拉下臉。

剛要擡臉說話,胳膊卻被人不動聲色地按住了,轉頭一看,竟是謝池南。

謝池南沒看陶野,他目視前方,神色看起來還是那麽平靜,他并未因為被人當衆冷嗤而變臉,也沒有覺得不忿和難堪,只不過從前他面對這些也不過視若無睹,如今迎着那雙含着嘲諷的眼睛,他竟朝人略一颌首,也喊了一聲,“薛先生。”

這一聲稱呼可謂是讓兩邊的人都愣住了。

不僅陶野等人面露震驚,就連當事人薛信也不由皺了眉,他不知道謝池南這次又想做什麽,正要開口,回過神的袁先生也連忙按住了他的胳膊,他是生怕兩人又起沖突,連忙笑呵呵地打起圓場,他溫聲和謝池南等人說道:“好了,你們快進去吃飯吧。”

又和薛信說,“我那新來了一罐好茶,你去嘗嘗。”說着便直接牽着一臉不高興的薛信往外走,就像牽自家小孩似的,還不忘招呼身邊人,“斯言,你也随我來。”

謝池南也是這個時候才注意到袁赴的身邊還有一名學子,那人身形如竹,衣裳頭發一絲不茍,薄唇輕抿,眉眼平靜,只消看一眼便知曉這是一位冷靜克制到極致的人。

他身上的衣裳幾乎都被洗白了,卻不見半點難堪,他就靜靜地站在那,有種處于萬人中卻只他一人的清醒感。

面對這一場争執,他未發表一言,此時聽到這話,他也只是微微斂眸,不卑不亢地應了一聲“是”,而後便徑直越過他們跟着袁先生等人往前走。

“那是誰?”

謝池南看着那人離開的身形,随口問了一句。

傅玄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答他,“他是林斯言。”

林斯言?

謝池南印象中倒是聽過這個名字,聽說是風雪堂衆位學子眼中的神,也是書院蟬聯幾屆的第一名,更是袁赴和薛信的心頭肉,不過這和他沒什麽關系,他原先也不過随口一問罷了。

“走吧。”

他事不關己地收回目光,說完便擡腳朝二樓走去。

相比一樓的簡樸,二樓不僅是場地還是裝飾都十分精致,不僅有隔開的包廂,每間包廂裏還點着香薰放着屏風,更有衣着幹淨的小厮在一旁伺候,只是謝池南吃飯的時候不喜歡有人在身邊,陶野便讓他們都下去了。

這會一群人圍在圓桌吃吃喝喝。

忽然——

陶野拍案站了起來。

“有了!”他大喝一聲。

“阿野你做什麽!”他身邊一個少年被他吓了一跳,手裏的獅子頭一時沒握住,直接掉到了地上。餘晖堂的大廚做得一手好菜,獅子頭更是一絕,他好不容易搶到最後一個,一口都還沒吃就直接沒了,少年氣得擡手想去拍他,卻見陶野目光灼灼看着謝池南,語氣激動地說道:“阿南,要不然我們也聯名檢舉薛老頭好了。”

包廂內忽地一靜。

衆人都不再說話,紛紛看向陶野,謝池南更是有些沒反應過來,愣道:“檢舉他做什麽?”

“當然是因為他總針對你!”陶野語帶不滿,他只要想到薛信總針對阿南,他就不爽!也就是阿南脾氣好,每次被針對也只是什麽都不說起身就走,還不準他們幫忙。

要不然他早就暴打薛信一頓了!

反正他來書院也就是因為阿南阿玄在這,被除名就除名,他家別的沒有,錢卻不少,幾個哥哥也是個頂個的厲害,他家又不需要他來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而且他爹他娘也有自知之明,他沒這個本事考取功名。

只要他平平安安不惹事,他們就謝天謝地了。

既然阿南不準他打人,那他檢舉薛老頭總行了吧,他越想越覺得這想法不錯,看着謝池南,眼睛在這剎那亮得驚人。

“阿野這法子倒也不是不行。”有人沉吟道,“前幾年我們書院不就出過這樣的事?”

兩年前,書院有一名陳姓先生,他文采不錯,卻生性貪婪,對白玉堂的學生就各種恭維奉承,等到了風雪堂,每日拉着一張臉不說,還總喜歡挑他們的刺,就連教學也十分不用心,有次有個學生不小心頂了句嘴,他直接拿着手中的教鞭把人抽了一頓,還放言誰敢往外傳,就讓他們都讀不下去。

風雪堂的學生原本家裏條件就都不算好,時下對先生又都十分敬重。

那陳姓先生說了這樣的話,風雪堂的學子便是再不甘也不敢與他作對,這一來倒是讓那陳姓先生越發肆無忌憚,演變到最後,他去風雪堂直接連書都不教了,只讓他們自己看。

可就在他沾沾自喜覺得沒有人能拿捏他的時候,一封由衆學子提名的檢舉信卻送到了袁先生的桌上。

袁赴脾氣雖然好,卻看不得這樣的事,也不管那陳姓先生是多麽有才華,當即就冷着一張臉把人請走了,這之後,那陳姓先生被東山書院除名,又不知道被誰打了一頓,連雍州城都混不下去,如今也不知道跑到哪裏謀生去了。

“說起來,好像挑頭的就是那個林斯言。”有人突然接了這麽一句。

當初曝出這則消息的時候,他們白玉堂的人也都驚住了,等知道是那位萬年冰山起的頭更是不敢置信。他們不比謝池南一年都來不了書院幾次,整日待在書院裏的人,即使與那位林斯言相處不多,但總歸對他也有幾分了解。

林斯言克制冷靜,做事總是謀而後動。

他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有着這個年紀沒有的理性,但也因此總讓人覺得失了該有的血性,讓人不自覺就覺得他不好接近。

卻沒想到當年正是這樣一個人主動提出這樣的法子。

其實以他的才識不用人教也能拔得頭籌,那位陳忠在或不在與他影響并不大,何況風雪堂那批人一個個也都不是多硬氣的性子,讓他們反抗只怕比登天還難。

林斯言能說服他們寫下這樣的聯名信也不知耗了多少心力和時間。

“他們風雪堂都能齊心,咱們白玉堂也能!”陶野仿佛已經看到薛信被趕出書院的畫面,興奮地就連臉上也揚起了燦爛的笑容,只是這笑容才停留了一會,就被人用筷子敲了頭。

“誰打我!”

陶野在家中就是小霸王,便是在書院也從來沒有人敢欺負他,此時被人爆了頭立刻沉了臉,瞧見是謝池南倒是不生氣了,只是委屈地撇了下嘴,抱怨道:“阿南,你打我做什麽?”

“我看你如今是越來越沒譜了。”謝池南是怎麽都沒想到自己的好兄弟居然能想出這樣的法子,又見周遭一衆人也都有些躍躍欲試的模樣,更是有些頭疼的想擰眉,他擡手按着眉心,直接發了話,語氣無奈,話中卻有着警告,“把你們的心思都給我收起來,人好好教着書,就因為他不喜歡我,你們就要把他趕出書院?你們怎麽比我還纨绔?”

最後一句話,他說得十分無奈。

他是真沒想到他們比他還在意這些事。

“難不成就讓他這樣針對你?!”陶野還是很不滿。

其餘人也是一副義憤填膺的模樣,“是啊,薛老頭剛剛太過分了,而且下午還有他的課,要是他再針對你……”

“沒事,”謝池南沒放在心上,聞言也只是淡淡道:“我不理他就好了。”

其實薛信也沒有他們說得那麽不好,甚至在很多年前,薛信還曾多次安慰他,只是那會他對這人世早已沒什麽留念,自然我行我素懶得搭理他。

如今回想起來,其實薛信也不容易。

他也在那場戰役中失去了他所有的家人,卻因為人師不能太過外露自己的傷心,整日憋着,唯一一次放縱還是跑來安慰他。

謝池南那會不知道去哪,就整日待在書院,卻也不好好上課。

書院不準人喝酒,他卻在所有人都離開書院的時候,一個人拎着一壺酒坐在白玉堂的屋頂上,星河璀璨,萬籁俱寂,他仰頭飲酒。

薛信就是在那個時候爬上來的。

他雖然長得高,身體卻十分瘦弱,尤其經歷了那麽一場事,更是瘦得不成人形。那會他坐在屋頂看着薛信顫顫巍巍爬上來,有種他随時都會被風刮下去的感覺。

他那會不明白薛信為什麽如此執着想把他拉出泥潭。

他只是覺得煩。

白天有袁老頭和傅玄他們,好不容易別人都走了,薛信又冒出來了。

他以為薛信又要像從前似的和他說那些他不耐煩聽的大道理,正想起身離開,卻被人搶走了酒壇。

離開的身形就那麽頓住了。

他低頭去看薛信,看着他抱着那比他臉還要大的酒壇,看着他一個人悶聲不吭喝着,謝池南想,他從前應該是沒喝過酒的,才會那天只喝了一口就開始拼命咳嗽……和生性腼腆害羞的薛信不同,謝池南從小就愛往軍營跑,軍營的男人個頂個會喝酒,他五、六歲的時候就被人拿着筷子沾烈酒嘗,若哥哥不在,他還會跟着那群大老粗偷偷喝酒。

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千杯不醉,但他的确從未醉過。

所以看到薛信這個樣子,說句實話,他是挺無語的。

偏偏男人醉了跟平時還不一樣,一個勁地拉着他的袖子,開始絮絮叨叨說着一些他聽不清的話,後來更是嚎啕大哭起來。

也虧得那是晚上,書院沒人,要不然讓那些皮猴們看到,只怕薛信也沒臉待在書院了。

可他這樣,謝池南自然是不好離開了。

說到底薛信也是來找他的,要是他不小心從屋頂摔下去,不死也得殘,謝池南怕他出事,即使再不耐煩也只能陪着他,就這麽坐了一宿,直到薛信終于支撐不下去昏了過去,他才松了口氣。

後來薛信還找過他幾次。

可謝池南還是從前那副樣子,對誰都不搭理,甚至行事越來越肆無忌憚,薛信也從最初的執拗堅持變成失望,到現在,更是成了厭惡。

可有必要去怪他嗎?

沒這個必要。

他也不會因為薛信的厭惡而變得如何。

只是如今想想,薛信失去家人妻兒還能重新振作教書育人,他又有什麽資格擔着那麽多條人命還活成那副樣子呢?幸好,趙錦繡罵醒了他,也點醒了他。

謝池南唇畔輕彎,但想到如今是在什麽地方,又連忙掩了笑,輕咳一聲。

“這事就這麽決定了,你們都別給我胡來。”他目光掃過衆人,最後落在最喜歡惹事的陶野身上,聲音也跟着一沉,“聽到沒有?”

說來也好笑,陶野脾氣最是暴躁,在家裏就連他爹娘都管不了他,偏偏最聽謝池南的話。這要換作別人敢跟他這麽說話,陶野早就翻臉了,也就是謝池南,他雖然有些不甘,但在他那雙黑眸的注視下還是點了點頭。

不情不願地應了一聲,“知道了。”

其餘人聽他都這麽答了,自然也不敢反駁,紛紛說了一句,但心裏的激動也仿佛被人用一桶冰水潑滅了一般。

謝池南松了口氣,只是看着明顯氣氛不似先前的一群人,有心想說什麽,可他動了動嘴唇,卻什麽都說不出。

還是傅玄心細,笑着打起圓場,他平日在外顯露的都是好脾氣的一面,此時便溫聲同他們說道:“薛先生雖然脾氣是爆了一些,但教書還是負責的,與那陳忠可比不了。”

“你們若真因為阿南鬧得不可開交,且不說袁先生那邊不好交代,就是家裏知曉恐怕也不會輕饒你們。”

“阿南也是怕你們因為他出事。”

謝池南還是不習慣被人這樣剖析心裏的情緒,此時不由擰眉去看傅玄。眼見傅玄還是那副溫笑模樣,又見其餘衆人臉色也明顯好看了許多,便也未再糾結這個,沉默一瞬後低聲說,“吃飯吧,回頭騎射課,我們去打馬球。”

到底都是些少年人,剛剛還有些不高興,此時一聽這話又立刻變得興奮起來,紛紛說道起要和謝池南一組,也有人說起陳忠的事。

“話說當初陳忠離開書院的時候還被人狠揍了一頓,難不成是風雪堂那批人?”

“怎麽可能?那群人膽子小的跟老鼠一樣,怎麽敢打人?”

“也是……”

這事不過只是一個小插曲,很快他們又換了別的話題,倒是傅玄看了一眼身邊的謝池南。

“怎麽?”謝池南擡眼看他。

“是你吧。”傅玄壓着嗓音,語氣卻篤定。

謝池南明知他說的是什麽,卻只當做不知,挑了挑眉,又繼續去吃眼前的糖醋排骨,随口一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聽到傅玄的悶笑聲,他也懶得理會,只是看着眼前的糖醋排骨出了會神。

趙錦繡那丫頭最喜歡吃這道菜,只不過打包回去難免失了味道,有機會倒是可以帶她來嘗嘗。

雖然書院暫時還沒有收女學生的計劃,可從前也不是沒有女子來過,每次考試完,袁先生都會邀請學子們的家人過來……好像離下次考試也沒多少時間了,謝池南心裏忽然騰升起一抹久違的沖勁。

就算是為了趙錦繡這口吃的,他也不能考得太丢人才是,要不然那丫頭肯定又得笑話他了。

謝池南心裏想着這些,臉上的笑意也越擴越大,就連唇角都忍不住向上翹了起來,若不是身邊還有人在,恐怕他都要忍不住哼起小曲來了。

衆所周知古代學子的家人包括爹娘卻不僅限爹娘,依舊随機抽20個紅包(づ ●─● )づ

明天老時間雙更。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