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文瑤肚子漸大,每天只和含春閑話,亦或看書作詩題字,不做他事。李逸還是摸了空來看她,并帶好多東西來。陸氏只對李逸說,算日子文瑤也快到臨盆的日子了,便遣了一些婆子帶着穩婆,跟着李逸一道來了。

這些婆子平日裏都自己閑話厮混,并不與文瑤含春多說話,看她們的眼神也多是毫無敬意。文瑤看在眼裏,卻不去在意。含春稍有微詞,也被她攔下,她總說:“我還得指着她們呢,這鬧僵了可怎麽收場?”

含春委屈,“我們跟她們無怨無仇的,何故沒事便給我們臉色看?再怎麽說你也是李家大爺的二房奶奶,也是個正經主子,怎麽能由得她們那樣?”文瑤不動聲色,淡淡道:“虎落平陽還被犬欺呢,我如今落到這步田地,她們沒直接欺負到我們頭上,只是臉色略微難看了些,算是好的了。”含春見文瑤說得有理,也不再出聲。

文瑤看看這日子又快秋了,從李逸出現,到她懷上孩子到如今,竟也一年了。文瑤尋了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和含春在山間找了個靜處閑坐。看着眼前景色衰頹,大雁南飛,文瑤眉山挂起悠悠愁思。她不知道接下來自己會怎麽樣,孩子生下來後,若她還是回不了李家,又該如何是好?

這麽想着,肚子上猛地傳來一陣劇痛。她尖叫一聲,道:“含春,快扶我回去。”含春見情勢不妙,急忙扶了文瑤趕回去。放文瑤躺倒卧榻上,她便急忙找到那幾個婆子,滿臉焦急道:“姑娘快生了,趕緊看看去。”

幾個婆子不緊不慢地站起來,其中的那個穩婆道:“急什麽?你且先去燒上一大鍋開水。”

含春也沒心再與她們争論,只道:“這會子勞煩各位婆婆們了,我這就去。”說着,急跑出去打水燒火。

幾個婆子還是站着,那個穩婆看了看各位道:“你們可都記好了大奶奶的吩咐了?孩子留下,大人怎麽幹淨怎麽處置。”其他婆子應着,其中一個年歲最大的臉上忽有虧欠道:“我這輩子雖時常對人刻薄,冷眼看人,倒沒做過些什麽真正的壞事,這臨進棺材了,還得做這檔子傷天害理的事。你說這二房奶奶也是死心眼的人,大爺找了我們來,她二話不說就應了讓我們服侍接生,竟沒想過有一點不妥。”

另一個婆子聽這個婆子這麽說,也心生動容嘆口氣道:“我們這一家家老老小小還指着大奶奶照顧着活下去呢,哪有敢說不做的?這二房奶奶也就是純性的女娃,大爺在她眼中怕是比誰都重要都值得全心托付,哪還有什麽猜疑之心。要說也只怪這大爺,竟一點不猜疑大奶奶,就把我們領了來。”

“猜疑有什麽用?大奶奶跟大爺鬧起來,哪回不是大爺敗下陣來。倒不是大爺軟弱,只是大奶奶娘家是個極像樣的名門望族,能拿她怎麽辦?快別唠叨了,我們趕緊去罷,只願了了這樁事,回去各自過安生的日子去。”穩婆這麽說着。

含春燒好了熱水,見文瑤叫喊得厲害,屋中卻無一人。她急急又跑來找婆子們,進屋就惱道:“怎麽還在這呢?這人命關天的事,任誰有個閃失你們都擔待不起。”

婆子們互遞了眼色,忙往文瑤屋裏去了,含春急急跟在後面。到了門前,穩婆帶着兩個婆子進去了,卻有兩個婆子把含春擋在外頭,一個婆子道:“大爺怕是還不知道二房奶奶要生了,你且去通知一聲大爺。”

含春除了偶爾下山買菜,很少出山。且現在大爺在城中,這徒步的一去一回,要花上不少時辰。含春不應,只道:“大爺來了自然看到了,何必勞我跑這一趟。我現在要進去陪着姑娘,你們讓開些。”

“這但凡婦人生孩子最怕別人打擾,你進去一旦亂了二奶奶的心思。母子平安還好,這要是一個也活不成,可怎麽是好?”其中一個婦人盯着含春,說得神乎其神。

含春頓了頓,她雖從小沒了家人被李家收留做丫頭,倒也沒經歷過婦人生産這回事。她不知這婆子的話是真是假,但也不敢再輕舉妄動,于是陪着這兩個婆子守在門外。直到最後她聽到文瑤叫出的那一聲“含春”,她才又緊張起來。兩個婆子攔着她,一直到裏面的婆子開了門,才松手放了含春。

含春急忙忙去到榻邊,伸手輕晃了幾下文瑤,又輕聲叫喚,文瑤只躺着不應。含春心覺不對,便伸手到文瑤鼻下,發現她早已沒了氣息。含春一慌,跌坐在地上。穩婆抱着哇哇哭的孩子站到含春面前,輕描淡寫道:“孩子胎位不正,橫在了二奶奶的肚子裏。應二奶奶意,我留了孩子,而她已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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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春耳邊又響起文瑤剛才的那一聲音色暗沉的悲戚叫喚,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而文瑤只是在經歷劇痛生出孩子後,就感覺到一條布帶繞上了脖頸。她慌亂中用還有的氣息叫了聲“含春”,之後脖間便被勒死,再發不出聲音。她掙紮一會,氣息被斷,臉蛋赤紅幾欲滴血,接着便被活活勒死。

在彌留之際,腦中快速閃過有關李逸的所有畫面,她多麽不舍。最後卻被含春說過的“負心郎”三個字震得幾乎魂飛魄散,後又凝神起來。在一片虛空之中,支撐着她的那點意識不斷在想着過往一切。

得知陸氏不能生養,李逸才出現在了道觀。他哄她有了孩子就有了出頭日,他百般照顧她只是因為孩子。她不知道陸氏到底給了李逸多大的壓力,讓李逸事事順從,但他終究沒給她善終。她溫柔地體諒他,盡量不讓他為難,溫柔謙卑了這小半世,處處不争不搶,換來的卻是這般結局。

若他真的愛她,為何不護她?

文瑤的魂魄在彌散之際,忽覺得腳下踩空便掉入了一個黑不見五指的深洞。繼而,她渾身猛地一顫,睜開眼,險些從身下的石頭上摔下來。文瑤摸着額頭上的冷汗,心裏琢磨着是怎麽回事。她不是死了麽,為何會在這裏。

文瑤起身四處探看,自覺周圍景色秀麗熟悉,若是她沒記錯,這必是城南的崇貞觀。只是,她記得自己已兩年之久未進過城,怎麽突然好端端的躺在了這裏。文瑤正尋思着,忽看到趙博淵正慢步走向自己,一如當年的模樣。

文瑤心中頓生無數感傷,她十三歲與趙博淵相識,且趙博淵大她十多歲。他常帶她出去游山玩水、吟詩作對,兩人便一直維持着師生關系。那時趙博淵全因文瑤在長安城的詩才名氣,才尋到了她。兩人相談甚歡,便認作了師徒。前世裏,趙博淵一直未曾娶妻。他也不屑為官,常四處游歷。對文瑤的那份親厚疼愛卻是對誰也不曾有過的,或許,只是因為文瑤早年喪父而心生憐憫也未可知。

趙博淵走近前,看文瑤一直盯着自己發呆,神思有些呆滞。他停于她面前,道:“看你一副神思倦怠的樣子,可是累了?若累了我們便回去。這觀中的景致甚好,再尋個時候來游覽一番也是可以的。”

“這可是崇貞觀?”文瑤回過神。若這是崇貞觀,她正與趙博淵在觀中游覽,那她現在應是回到了年歲十七的時候。那時她還未嫁人,也未認識李逸。趙博淵卻是面帶疑惑道:“是崇貞觀沒錯,你怎麽好似一副不記前塵往事的模樣?”

文瑤低頭看看自己,她果然不是身穿道袍。只見自己裏面是粉色齊胸亵裙,外面套着白色的絲質罩衫,微微曳地,這是她十七歲那年與趙博淵游覽崇貞觀時的穿戴沒錯。她擡頭,眸中泛出淚意,“現在我可是年歲十七?”

趙博淵心中更生納悶,怎麽自己和別人講會子話回來,她就變得這麽奇怪。他皺了皺道:“是十七。”趙博淵剛說完,文瑤立馬提裙跑開,面色甚急。趙博淵不知出了何事,只好跟在她身後。只見文瑤跑到觀壁邊,呆立着看着壁上的字跡。她輕聲念叨:

雲峰滿月放春情,歷歷銀鈎指下生。

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

詩句旁邊盡是各種詩詞字句,其後都有人留名,多半是當時新科進士所留。趙博淵跟到她近旁,看着觀壁上的詩句道:“一個時辰前你剛題做的詩句,這就忘了?”

“哪裏就忘了,若忘了,也便不急着來看了。”文瑤小聲道。她和李逸成婚後,李逸告訴她,就是在觀中見了這詩句才記住了她的名字。此後又因從江陵初到京城做官,少不得拜訪親朋故友。趙博淵素來在外游歷,認識各方文人。李逸拜訪他時,在書桌上又見文瑤詩字,才托了趙博淵撮合。

文瑤如今重讀自己所做的這四句詩,心頭愧恨更深。她前世的種種不幸,只因不是男兒身。她守着書中禮教,一門心思找個男子共白頭。她溫懦順從,卻空廢了一肚子的詩書才學和聰慧頭腦。

她愣神起來,想着剛才奇怪的經歷,她是真真切切死了的,現在卻又回到了十七歲的時候。若那不是一場噩夢,便是自己重生了。既是如此,她斷不能再與李逸相識。文瑤這麽想着,屈身撿起地上的一塊散落碎石,按到“虞文瑤”三個字上反複刻擦。若她遇不到李逸,應該會有個不一樣的人生。趙博淵見她行為詭異,卻不知從何問起,只皺眉立在一旁,也不阻止。文瑤直把手心擦破了皮,才毀了自己留下的名號。

她松手把石塊丢到一旁,轉身看着趙博淵道:“老師,你家中有我的一些字詞詩句,只我提筆留的,您都收拾起來,切不可叫一個叫李逸的人看了去。若是不幸還是被他看了去,您也切不可說認識我,要把我介紹于他。”

趙博淵心中疑惑更重,他早前在江陵與李逸相識,卻并未與她提過。就算她知道了如今的頭名狀元是李逸,也是與她無關的,斷不會說出這種話。他還在猜度着,文瑤卻借故累了,要回去。趙博淵只好與她回了,再不提李逸的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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