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如文瑤料想和擔心的那般,玄宜觀的香火再沒有旺盛起來,而是慢慢枯滅熄盡,再無人光顧。而觀中的姑子若是有去處,也不會到這玄宜觀出家,也便只能苦守此處。此時,不過是誰手中銀錢多些,撐的時間也便多些。
大半月下來,已是人人臉上都見慌亂之态,人心不安。文瑤和含春自是看出了這觀中的姑子在變少,去了何處,也無處細問。只是,這長安城內外是再無道觀會收玄宜觀的姑子,而她們也是一個奔處也沒有的。
下山進城,若是沒個住處,再無銀錢收入,那便是死路一條。下山的那些姑子,最後都多多少少淪落到平安裏去了。那裏有吃的有穿的有住的,只是髒些。
文瑤母親陳氏當初留下的宅院太舊太小,早已在文瑤進入李家之後當做一小塊地皮變賣了出去。如今已是無親無故,李逸和趙博淵一等子也都離開了京城,再也不會有人管她死活。即便有人會管,文瑤也再不願依附了她人。
将近一月,觀中各人只顧各人自己,安寧死寂了這麽些日子。文瑤和含春的飯桌上已是粒米難見,兩人拿着筷子,含春一直低頭沉默不語。文瑤吃了幾口白湯,慢聲道:“含春,你若是有了好的去處,不必在意我,只與我說一聲,我便會讓你去了。”
含春一下子擡起頭,“姑娘這是說的哪裏話?我跟了姑娘這麽久,您還懷疑我的忠心不成?我這輩子是跟定姑娘的了,您便是拿棍子趕我走我也是不走的。”
文瑤輕嘆口氣,心中又是欣慰,道:“我何時懷疑你了呢,只是這裏日子難過,不想拖着你跟我一起受苦罷了。你沒別的去處,便先留在此處,若是有了,去了是最好的。”
含春越發有些不開心了,道:“姑娘都能受的苦,在我眼裏便算不得是苦了。您也別跟我說這番生分的話,您若是嫌我礙手礙腳要攆我走,那可得賞足了工錢,少一分我都是要賴您一輩子的。”
文瑤也不說了,前世便是含春陪自己到了最後。她對自己的情義,便是再投胎個幾世也是還不清的。還好有個含春,否則她真是要孤苦一生了。
吃罷飯,含春收了碗筷,剛出門便聽到羽丹尖聲尖嗓地在外頭大聲說話。羽珊去後,這觀中一直安寧,倒是沒有過這般吵嚷的。含春先放下了碗筷,和文瑤一同出去。到了前殿,才看到觀中來了好些灰頭土臉的女孩子。她們年歲不等,卻都是衣衫褴褛,面黃肌瘦。
羽丹正擋着她們,不讓她們進到觀中,一邊道:“我們這已是窮困潦倒了,收不下別人,你們還是到別處去吧。若是讨口水喝是有的,別的我們便是想給也是沒有的。”
其中一個女孩睜着烏溜溜的眼睛,看着羽丹道:“您就留下我們吧,我們也不求別的,只求個能有個擋風遮雨的地方。我們一群人這一路過來已是病的死的去了好些了,求求您了,別把我們趕出去。”
“你們為何一群人到這裏?你們的家人呢?”文瑤聽罷她們的哀求,問道。
“都死了,我們那裏都遭了饑荒,人都跑盡了。”那個女孩子眼中悲傷之色很濃。
文瑤上去拉住羽丹的衣袖子,“不如就留下她們吧,分幾個禪房讓她們擠擠。也剛好當成人手在這觀中打打雜。”
羽丹看向文瑤,“我們也不是那沒心沒肺的人,只是觀中如今此番情景,我們自保都難,再留下她們如何是好。別說這觀中不需要人手,便是需要人手也養不起這麽多啊。玄宜觀如今這個樣子,誰當家都是無所謂的。你若真想留下她們,那你安排便是了。我們不插手,也無力插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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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瑤眼神掃了掃站着一群女孩子,心中嘆氣。繼而轉頭對含春道:“把她們都帶進去吧。已是夏日,也不需多少被褥,湊合着先住着吧。”
含春應了帶她們下去,女孩子道:“謝謝師父。”
文瑤剛要走,便被羽丹叫住了。羽丹神色無力,看着她道:“我也不是要幹涉什麽,只是我們幾個已是快撐不住的了。你把她們帶進來,怕也只是為玄宜觀多帶幾縷幽魂進來罷了。”說完,羽丹便和羽蓮一并幾個剩下的姑子走了,步子拖沓,氣力所剩無幾。
而觀中留下的這幾個姑子,便是當初殺死羽珊時叫嚣最兇的幾個姑子。雖有些極端的性子,卻是精神純淨,即便是死,也不願下山去糟蹋了自己。
接下來的日子便愈發難捱,衆人去山上挖些野菜,草草充饑。吃的都是素日裏沒見過的,剛進來的女孩中被毒蘑菇毒死了一個。中了毒也請不起大夫,衆女孩子只能眼睜睜看她去,卻也都見慣不哭了。
直到一日,文瑤和含春在院中發現一動不動的羽丹,才知她被餓死了。羽丹平日裏吃不下那些粗野雜草,只能越來越瘦弱,最後撒手人寰。羽蓮帶着剩下的幾個姑子把她拖出去,挖了好幾日的坑才埋了。
觀中越來越人心惶惶,含春也是焦心不已,想了半日去找文瑤,見了就問:“姑娘,我想着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我思前想後,如今能求助的就只有左二爺了,你讓我下山去找了他可好?”
文瑤拉住她,只一句:“不許去。”含春癱坐下去,哭起來,卻是哭聲極虛。文瑤伸手拉她起來,“別哭了,我有法子,一切會好起來的。”
“姑娘你還能有什麽法子?我只別安慰我了,這會子再怎麽安慰都是沒用的了。你若不讓我去找了左二爺,我們便是只能餓死了。”
文瑤還是不依,苦惱至晚間,才找了含春低聲道:“含春,你把我們帶的紙墨找出來。”
含春也不再問是要做什麽了,只去找出了宣紙墨盒來。又去打來水,潤筆研墨。文瑤拿着筆懸在空中半晌,沒下得去。含春也是不明她的舉動,這才問:“姑娘你到底要寫什麽?是書信麽?”
“不是。”文瑤拿着筆的手輕顫,最後落下去,寫下七個字:虞清憂詩文候教。她盯着字看了良久,才對含春說:“明兒你把這張紙貼在玄宜觀門前。”
“姑娘寫的是什麽?”
“別問了,洗洗早些睡吧。”文瑤深吸口氣,不管用什麽法子,她總得要和命運抗争一下。
這一夜她幾乎是沒睡的,那張類似告示的東西貼出去後會引起什麽反響,她也是猜不到的。若不是被逼至此,她哪裏會做出這種事。想到後半夜,她又想到這件事的可恥來,随機又想到自己為何要覺得可恥,便不自覺笑了。
男人三妻四妾是應該的,女人哪怕再嫁也照樣背罵名。文瑤想着不知道自己的忐忑和不安到底來自哪裏,最後,還是想到只是因着衆人目光而已。若她一直帶着這種愧感,她便只能一直活在自我反省厭惡和糾結之中。
她眼前浮現一張張早已不在的女人的臉,笑着的不笑着的,都是悲哀的,最後看到自己前世那張哀怨異常的面孔,心中猛地一空。聞雞鳴,天亮了。
文瑤起身,自己打了水,梳洗一番。她出去潑水的時候看到含春從外頭回來,想來含春也是一夜都睡得不安。含春上來道:“姑娘你起來了?我把字條貼出去了。”
“嗯。”文瑤點頭,拿着臉盆又回了屋子。
字條貼出去的第一天,玄宜觀門前出現了一包銀錢和布匹。衆人圍着這東西誰也不敢動,文瑤和含春出去。文瑤拿起銀子,拿出一些給含春,道:“找人下山買些菜回來,我們好生吃頓好的。還有這些布匹,衆人分了吧。”
含春應着,卻是眉頭緊鎖,其他的人早樂瘋了。等辦完了文瑤交代的事情,她去到文瑤房中,湊到文瑤面前道:“姑娘,那些東西是哪來的?還有,門前貼着字條到底寫着什麽?你不能讓我這麽一直稀裏糊塗下去,我心裏堵得慌。”
“虞清憂詩文候教。”文瑤簡單道。對于第一天就有在門前放銀子布匹之事,她也是想不通的。但如今生活困苦,有了錢又不能不去動。再說,那一堆東西上帶有一封書信,說明是給玄宜觀的。
含春聽罷文瑤說的話,微張開嘴,驚訝得愣住。她雖不識字,但這句話貼出去究竟是什麽個意思,她還是懂的。她張張合合半天的嘴,才道:“姑娘,您這麽做,不是更加敗壞了道觀的名聲。還有您,您真的要這般糟踐自己?我這就去把它撕下來,哪怕大夥都餓死,我也不讓你幹這個事。”
文瑤拉住要走的含春,語氣坦然,眼眸清明鎮定:“我自有分寸。如今我們已是如此了,還在乎那麽些虛假的聲名有什麽用?即便我們不是處于如今境地,也一直都是為那些所謂的生名所累罷了。我也不會糟踐了自己,如果我不願意,沒有人能糟踐得了我。”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