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平地驚雷
惠敏郡主猛然想起一件事。
徐太妃是在睡夢中安穩過世的,初時并沒有什麽異樣。
她那時衣不解帶的照顧了一夜,頭昏腦脹的到了偏殿打算休息一會兒,因為一時睡不着,便拿出了前兩日叫人從宮外買來還沒來得及看的雜志。
第三期的雜志相比前兩期來說,從封面就頗為花哨,上面印了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字。
什麽子固先生與宋緒文老先生關于“句讀”之争、什麽《十三娘》連環畫爆更、什麽xx新作……
她将這些紛雜的信息全部掠過,一眼就看到了碩大的打着三個驚嘆號的——“《狐夢》陰兵卷結局”幾個字。
她登時迫不及待的翻開,短短的萬餘字竟是讓她看了三遍,最後目光凝在結尾的那段。
雲夢狐在鬼将軍的份上插了一杆紅色的岳字旗。
她一早就隐有的猜測,終于在此刻得到了證實。
惠敏群主初時就蠢蠢欲動的心思,也終于在這個結局裏落地。
十七年前慘烈的汝川戰役,不僅是三萬将士埋骨,便是汝川王同王妃世子等也盡數壯烈殉城。惠敏郡主當時年紀尚小,被不忍的王妃藏在水缸之中,成為了汝川王府唯一的活口。
惠敏郡主一個開國異姓王侯五代宗親的身份一躍成為郡主,便是因為此。
于每一個從汝川戰争裏活下來的人來說,鐘離元帥和其麾下鎖甲軍都是他們的救命恩人。
作為汝川王遺孤,她應該為鐘離元帥做些什麽。
她看到了贈刊的《讀者評論》,她研墨展紙,寫下了一則書評。
然而寫了一半,主殿一陣嘩變。
——徐太妃薨了。
她在徐太妃跟前長大,徐太妃于她而言與父母親人無異。她當即慌了神,起身的時候還不小心碰到了墨汁,裙擺烏黑一片,她卻是什麽也顧不得就狂奔而出,恍惚的連手裏拿着的紙筆都不記得放下。
直到此時此刻,她才猛地想起這一茬事情來。
“我當時情緒悲恸六神無主,也不知道那些東西什麽時候不在手中,又被誰撿走看了去。”惠敏郡主疲憊的用手指抵着眉心的皺痕,很有些懊惱。
周承弋見她這麽嚴肅還以為是什麽事,原來只是書評罷了。
他立刻寬慰道,“不過一則書評,他人看了就看了,不必過多介懷。”總不會有人看一則書評還就能隔着馬甲摸到他身上去。
惠敏郡主還是有些郁氣,本來就因為許久沒休息而難看的臉色,更是白慘慘。
周承弋想了想,便問她,“你在書評中都寫了什麽?”
“倒也沒寫什麽。”
惠敏郡主還是很聰明的,她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也知道如果批判的太露骨,書坊肯定是不會刊登她的文章的,所以她便只論歷史上不得善終的名将,指桑罵槐的辱罵一番奸佞小人。
只在結尾隐晦的點了一下岳字旗,稱止戈先生此為神來一筆,瞬間将岳将軍整個拔高了。
尋常人看了這文章必定不會多想,而會多想的往往是那些心中有鬼之人。
周承弋聽罷很高興,沒想到惠敏郡主上交了一份完美扣題的答卷。
“如此發人深省,別人看到了不正好。”周承弋說着又有些遺憾,“可惜稿子找不到,不然我必然寫封推薦信叫在下一期《長安》上刊載。”
沒人得到誇獎不開心,惠敏郡主臉色回暖一些,道,“我都還記得,再寫一份給你便是。”
“甚好。”
兩人就這麽懷着同樣的心态,思想卻完全南轅北轍,對話又無比契合的完成了一次交流,并達成一致。
“嗚嗚阿姊……”徐瑞睡得十分不安穩,嘴裏發出嗚嗚哽咽聲。
大抵是做了噩夢,他僅僅抓住惠敏郡主的衣擺,蜷縮着往她懷裏鑽,緊閉的眼睛溢出濕潤的水光,瞧着很是脆弱可憐。
哪裏還有半分熊孩子的姿态。
惠敏郡主憐惜的給他擦淚,輕輕拍打着他的背安撫,“這是瑞兒第一次送走親人,他很難過。”
“看出來了。”周承弋将惠敏郡主手中的紙錢全部接過,對她道,“看你的臉色也是一直沒休息吧,你帶着他去睡一會,醒了再來替我好了。”
“可是……”
惠敏郡主覺得留他一個人不好想拒絕,周承弋看穿她所想,笑了笑打斷道,“反正今夜我是必須要在此守着的,但明日後日卻不定了,我如今被廢又被幽禁,身不由己的很。”
“陛下對太妃尊重有加,葬禮規格必然不俗,後幾日才是重點,怕是要受累了。你與其在此與我空耗,不若好好休息一番。”
“你真該瞧瞧你的臉色。”周承弋指了指。
惠敏郡主捂了下臉,她身體确實是有些吃不消,最終不再僵持,點了點頭抱着徐瑞去了偏殿。
靈堂裏只剩下周承弋一人,夜風呼呼的吹着,他蹲在火旁燒紙錢倒是不覺得冷。
沒有時鐘,周承弋也不知道自己守了多久,枯燥的動作逐漸的讓他有些犯困的打起哈欠,他強撐着眼皮,下巴一點一點的開始釣魚。
這段時間生活的太規律了,生物鐘早已定型,即便他極力的想要清醒,如潮水般的睡意也還是拉扯着他的意識一點一點的往下沉去。
睡一會兒,沒事的吧。他攏着外袍雙手環胸,緩慢的往後靠在柱子上。
周承弋猛地睜開眼坐起來,他突如其來的動作打斷了房間裏的平靜,房間裏僅有的兩人的視線全部都投射在他身上。
周承弋正呆呆愣愣的坐在那裏,他一錯不錯的看着從身上滑落的毯子,腦袋還一片空白,像是一臺開了很多後臺自啓軟件的電腦,正在緩慢而平穩的重啓。
終于在幾道呼吸之後,重啓完畢,所以記憶争先恐後的湧進腦海。
祝春福,惠敏郡主,徐瑞,靈堂守夜。
對啊!他不是應該在靈堂守夜嗎?!他怎麽睡着了?這又是哪裏!
“——太子殿下!”一道尖利的嗓音驟然闖入耳朵裏,周承弋終于聽見了。
他卻霎時變了臉色,頭皮一陣陣發麻,只希望自己并沒有聽見。
原主的記憶幾乎是在聽見的瞬間就匹配到了相應的人——王賀!
王賀這個太監總管,每逢上朝都要随奉皇帝左右,站在金銮殿離龍椅最近的那角。
他佛塵一揚,拖尖嗓音一句“有本啓奏,無本退朝”便是朝會的開端,一句“退朝”便是朝會的結尾。
原主自從開始上朝聽政,就再不敢擡頭看他親爹的臉,但他又不能露怯,于是就看王賀的臉。原主記憶裏最清晰的就是王賀的聲音,王賀的臉,也可以說原主近些年的全部記憶中,王賀代表他皇帝爹能占到一半以上的儲存。
即便現在原主沒了,他的記憶卻還是在的,在接觸到這個人的第一時間就給了周承弋強烈的反饋。
周承弋擡起頭,果然見近在咫尺的是一張熟悉不過的皺成菊花的老太監臉。
但他的視線卻是越過王賀,直接看向了正對面坐在書桌後披着一身黑金龍袍的男人。
男人年過四十有餘,鬓邊隐有些白發,眉眼端正嚴肅,一身的氣勢不怒自威,正單手卷着一本書在看。
他敏銳的感覺到周承弋的視線,擡起眼皮,那雙鋒芒畢現的龍目悍然刺過來。
周承弋幾乎是立刻就收回了視線,倉皇起身往地上一跪:“兒臣拜見父皇。”
寂靜的房間裏只有燭火噼啪的聲響,更顯得氣氛沉悶不已。
周承弋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間,也不知道為什麽在這裏,他只能用眼角餘光掃視一番,從和主殿一般紋路顏色垂落遮擋嚴實的簾子判斷,他應該是還是在寧壽宮中。
“起來吧。”安靜的氛圍中突兀的響起翻書聲,皇帝語氣聽不出什麽喜怒,“叫你去守夜,你倒是好好睡了一覺。”
“……”本來要起來的周承弋默默的跪了回去,他十分懷疑他這便宜爹就是故意的,肯定還專門叫人在外面偷着瞧逮他。
他很痛快的就低頭:“兒臣知罪。”
周承弋感覺到視線落在自己身上,片刻又收了回去。
“行了,起來吧。”皇帝道,“叫你來守夜是因為只有你不曾在太妃跟前侍疾。”
周承弋在心裏默默吐槽:我不能來是因為誰。
“在心裏罵朕?”皇帝這時突然插來一句。
周承弋下意識點頭,“是”字還沒出口,猛然反應過來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插個管子估計都能起飛。
他眼觀鼻鼻觀心,一副老實孩子的樣子:“兒臣不敢。”
“你還有什麽不敢的,禦貢的天鵝都敢拔毛。”
周承弋倒是不奇怪他知道,東宮的羽林衛早就在五皇子東窗事發之後,從頭到尾清洗了一遍,為了防止再有人安插,每天都會換一批,周承弋至今就沒見過一個熟面孔。
這也是他把錢的大頭都給了周承爻的原因。
他目前唯一能找到用錢的地方,就是塞給十二監,讓他們在吃穿用度上給點好的。但皇帝前幾年才處理過十二監的貪腐問題,現在雖然故态複萌,但到底不敢像以前那樣放肆。
周承弋目前的錢來說挺夠用的。
周承弋低着頭:“兒臣錯了。”下次還敢。
“認錯的态度倒是快了不少。”皇帝笑了一下,又戛然而止,再開口語氣透着幾分不滿,“堂堂一個皇子,整日戰戰兢兢的像什麽樣子,擡起頭來。”
周承弋如言擡頭,就見皇帝翻了一頁手裏的書,目光也盡數落在上面,“朕近來看了一本新出的書,倒是挺有意思,可雅俗共賞。”
“王賀你說是不是?”
王賀立刻回話:“陛下說的是。奴婢最喜歡上面宋緒文宋老先生的文章,尤其是《句讀》。”
周承弋:“……”他沉默的看着這主仆一唱一和,還有什麽不知道的。
皇帝這果然是沖着他來的,不過只要他不承認,鍋就追不上我。周承弋打定主意。
“朕倒是更喜歡《狐夢》,無論是作者之名,還是其文內容,皆讨朕歡心。”
“這岳将軍同朕的鐘離元帥當真一般無二。”皇帝慢悠悠的炸下一顆驚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