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鐘離越
——趙客缦胡纓,吳鈎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飒沓如流星。
周承弋看到鐘離越的第一反應,腦子裏便不受控制的冒出詩仙李白的《俠客行》,他忍不住打量起這個人來。
鐘離越少年入行伍上戰場,十七年前汝川如有神助的一戰令堪堪及冠之齡的他揚名立萬,孫氏一案上他功不可沒,其後平匪患、蕩南蠻、收複嶺南、峽北、煙雲等地,将蕭國的國土面積恢複至先祖之時,得封天下兵馬大元帥。
正是因為鐘離越常年征戰四方,原主對這唯一的舅舅其實接觸不多,印象還停留在五年前鐘離越自請領兵遠赴邊關時,擲地有聲落下的那句“不破北胡誓不還”上。
後來果然将北胡打的不敢冒頭。
在滄州兵敗之前,鐘離越歷經大大小小的戰役未嘗一敗,“蕭國戰神”之名,無人敢言不服。
這也便是為什麽朝中對于滄州兵敗這麽的敏感,說鐘離越叛國通敵的聲音能濺起那麽大的波瀾,甚至說出“鐘離越不可能敗北,除非他故意而為之”那般絕對的話。
然而這位而立剛過一半的鐘離元帥,并沒有傳聞中雄偉寬廣如肉山的身體,也不是兇悍恐怖到能止小兒夜啼的樣貌。
他高大卻不魁梧,眉目俊朗眼神銳利,笑起來的時候仿若少年意氣風發,喜悅之情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來,便是說他和裴炚系為同齡人,也是有人信的。
——當然這不止是因為鐘離越長相年輕,也有裴炚這黑皮糙漢顯老的因素在其中。
周承弋打量鐘離越時,幾乎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落在這位黑甲将軍身上,他注意到房丞相等一些老臣的神色頗為複雜,當時的周承弋還沒有意識到這複雜背後真正的原因。
祭臺上的氣氛莫名的焦灼。
鐘離越久久不曾聽到回應,濃眉上挑一下,環視一圈,帶着幾分克制的開口,“這是不歡迎我回來?”
衆臣還記得鐘離元帥被傳通敵叛國的事,甭管是真是假,現如今陛下不開口,他們也只能低下頭去,眼觀鼻鼻觀心的做鹌鹑狀,只有餘光忍不住偷偷的打量着最前方的那道始終沉默的黃袍身影。
周承弋也免不了看向他便宜爹,心想:鐘離越回來肯定是和皇帝通了氣的,那皇帝應該不會這個時候發難吧?
自然是不可能發難的。
皇帝其實壓根就沒想那些有的沒的,他的目光落在鐘離越眉間那道深深的溝壑上,眉頭緊緊皺起,良久才道,“朕記得,你離京之時,眉間并無這道疤痕。”
鐘離越下意識的摸了摸,語氣潇灑随意,“不過一道疤而已,戰場上受傷是難免的事情。”
“統帥坐鎮中軍帳,朕瞧你定然又是耐不住沖在了前線。”皇帝冷硬的話聽起來心情不太美妙。
鐘離越卻道,“為軍為将不以身作則又如何能統帥三軍。”
“歪理邪說!”皇帝眉頭皺的越發緊了。
鐘離越趕緊做了個打止的手勢,“罵我的話還是留到以後再說吧,這閱兵陣仗都擺開了,總不能把時間都浪費在我一個不重要的人身上。”
他說着拔出玄鐵長戟借力一撐,動作潇灑利索的翻身上了祭臺,又反手一個後擲竟然将長戟重新送回地面,只聽“咔嚓”一聲清脆的響,青石板直接裂出一道縫隙來。
“力用大了,修補的錢從我俸祿裏扣吧。”鐘離越這語氣顯然是習以為常。
頓時齊刷刷一片衣袍摩擦聲,鐘離越身邊原本就很空的地帶徹底再無一人。
周承弋默默的收回了視線:“……”
他突然覺得大臣們不敢說話,也許不是怕皇帝不高興,更多的是怕挨揍。
鐘離越帶來的這一萬鎖甲軍都是精兵中的精兵,有他們的加入,天啓軍和羽林軍的十萬将士都肉眼可見的變得兇煞起來,那殺伐震天的喊聲,将大閱兵需要的威懾效果拉滿。
後來展示将士個人實力的環節,有一叫詹圖木合合的出列,直接點了鐘離越的名字,“我聽說你是這個國家最厲害的将領,不知道你的實力配不配得上戰神的稱號。”
他說的并不是他國家的語言,也不是蕭國語,而是蒙語。
大部分官員都聽不懂蒙語,但從滄州邊境回來的鎖甲軍都是聽得懂的,不僅聽得懂,更甚至就有蒙族人,他們對詹圖木合合所用的不敬詞語非常不滿。
鐘離越自然也是聽得懂的,他拍了拍手應戰。
周承弋聽不懂,只能從他極高的顴骨上記起來,這人是南突厥國護送使節的将領,好像還是皇室親王。俞仲翎重點介紹過,詹圖木這個姓氏是東突厥國皇室的姓。
他提起這個時,還意味深長的點了南突厥的文書,意思很明顯:禮尚往來。
蕭國有大國威儀卻并不是令人随意欺辱的,南突厥國的人乖乖點聽話便罷了,若還是這般不識好歹,逮着機會就狠狠揍,叫他們吃點教訓!
詹圖木合合在鐘離越身上吃到了很充足的教訓,橫着上去豎着下來——鐘離越只是被他不依不饒搞煩了,直接奪過裁判的銅鑼“哐”的一聲将他拍暈了。
他粗暴且面無表情的動作之下,隐約流露出幾分兇戾的殺氣來,手裏拿的仿佛不是銅鑼,而是那把玄鐵長戟,一個手起戟落,就是人頭落地,血濺三尺。
“別愣着了,趕緊擡下去。”鐘離越說話的語氣也像是要毀屍滅跡。
周承弋明明知道他拿的是銅鑼,卻條件反射的開始在思考,南突厥國那邊要是追究起來該怎麽解決最好。
詹圖木合合不自量力的挑戰只是一個小插曲,卻造成了非同一般的影響。
待閱兵圓滿落幕後,那些國家的使節團紛紛收斂神色,肉眼可見的變得恭敬起來。
為了照顧使節團和百官被震撼的需要緩一緩的內心,皇帝讓禮部将國宴推後到使節團離京的日子,然後設了一場私宴給鐘離越接風洗塵。
私宴的規模不大,就一桌,出席的都是同鐘離越交情好的朝中重臣,譬如房丞相、沈太師、裴将軍、俞仲翎等,鄭禦史這個三品官在其中都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其實在這場宴會之前,周承弋心裏的鐘離越形象還是很高大的,然後私底下一接觸,就碎的拼不起來了。
從出場到整個閱兵儀式上都表現得十分飒爽的鐘離越,竟!然!是!個!話!痨!
他話痨到什麽程度呢,他能直接把靠嘴巴吃飯的鄭禦史說自閉,說到後頭皇帝都插不上他的話,整個席間就聽見他叭叭叭的輕快聲音,便是只有裴将軍一個人給他捧哏,也停不下來。
周承弋嘆為觀止,濾鏡碎了一地,神色都有些恍惚起來,也終于明白原來那句“把時間浪費在我一個人身上”不是說辭,而是字面意思。
如果鐘離越當時沒有阻止和皇帝叨叨了起來的話,閱兵儀式真的需要開天窗了,別說讓使節團敬畏了,很可能第一時間就回國宣布發兵。
“其實……他以前也不這樣。”房丞相沉吟着試圖為鐘離越正名,結果在正主叨逼叨的背景音,只艱難的說出一句,“最起碼沒有現在這麽能。”
周承弋聞言朝便宜舅舅方向看過去,就見鄭禦史怒而起身将一個卷餅直接堵進鐘離越嘴裏。
鐘離越咬下一半,感慨道,“這餅可想死我了,滄州拿地方什麽都好,就是食物不太行,冬天還長,下起雪來沒完沒了的,诶,說到這個雪,我們營地裏那對契兄弟之前還在雪裏……”
鄭禦史的餅讓鐘離越成功結束了上一個話題,然後迅速的轉到了另一個話題上。
周承弋眼睜睜的看着鄭禦史臉皺成痛苦面具,當即連朝臣的形象都不要了,拿着自己的碗筷就要撤到對面去,不過被鐘離越眼疾手快的拽住了,沒走成。
“可能是五年沒回京,憋壞了吧。”房丞相如此說道。
周承弋:“……”話痨還會憋的嗎?難道是覺得行軍打仗很重要,所以對自己格外克制?
很快,對鐘離越忍無可忍的皇帝,讓周承弋知道了原因。
黑皮少年的身影剛出現在門口,鐘離越的聲音就戛然而止,房間裏的喧鬧立刻變為了寂靜。
“微臣裴炚拜見陛下。”裴炚應該是匆匆趕來的,腦門上的汗都沒擦去,臉上是隐藏不住的興奮。
“不必多禮,坐這裏吧。”皇帝迫不及待的點了鐘離越和裴将軍中間,叫王賀加了凳子進去,微微提高了聲音意有所指道,“朕聽你父親說你自小就十分崇拜鐘離,今兒個趕巧你值夜,便叫你來一起吃個飯。”
“謝陛下!”裴炚二話不說的就高興的坐了過去。
神奇的事情發生了,從裴炚進來之後,鐘離越就又恢複成了閱兵上的樣子,偶爾似乎想要來一段滔滔不絕,卻總是在出口的瞬間克制下來。
周承弋:“……”原來他舅舅還有偶像包袱。
“我記得,裴将軍似乎也對我舅舅也多有推崇?”怎麽這個偶像包袱還分人的嗎?
周承弋忍不住小聲問房丞相。
房丞相幽幽說道,“這不是用的多了就不靈了。”
“……”周承弋決定好好吃飯,不要去想那些有的沒的。
然而他不想,在他回宮之後,當事人卻主動提起他,“聽說我外甥專門給我寫了一本書?”
皇帝叫人從書架上取來,笑道,“朕這個兒子為了你,可是直接将朕塑造成了一個昏君。”
房丞相也忍俊不禁,“何止啊,臣等也是被掃射了一番。”
“是嗎?那我可得好好瞧瞧。”鐘離越聽的好奇,當即就拿過《狐夢》将第一卷 那短短的三萬字翻來覆去的看了兩遍,半點沒看出來哪裏講了自己,反倒是看出了前人的影子。
他一語道破天機,“鬼将軍的原型是宋朝的岳武穆吧。”
然而卻沒有人相信。
“什麽岳武穆,他那是借古諷今,為你站臺說話呢。”鄭禦史說着一條條給他分析起來,從文裏的将士數量特征,到旗幟對話,便是連發文時間也做了一番閱讀理解。
鐘離越從一開始的不信,到遲疑,再到恍然大悟。
“你這麽說來确實很微妙,”他點了點頭高興的又将第一卷 看了一遍,“這外甥沒有白疼。”
皇帝聽到這裏神色微動,朝衆人擺了擺手,房丞相等人都是人精了,一看就知道他是單獨有話要同鐘離越講,紛紛起身告辭。
待到所有人離開,皇帝才皺眉說道,“你這次膽子也太大了,竟然玩起了反間計,還叫人抓着了把柄告到朕這兒,你知不知道朕差點砍了你的腦袋!”
鐘離越目光落在書上,正沉浸在偷生卷撲朔迷離的故事劇情裏,頭也不擡的表示,“有用的計策為什麽不用,什麽把柄的你不也不信?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要反叛,除非你和弋兒誰死了。”
皇帝怒氣上湧:“你差點就連累了弋兒!”
“那是你護不住他。”鐘離越反唇相譏,嘚嘚的張嘴就停不下來了,“你說說你一個皇帝,對朝臣們倒是仁慈善良,房觀彥一前朝皇室你都能重用,怎麽對兒子要求就這麽多呢?”
“又要他聰明又要他守規矩,又覺得他守規矩太死板了應該多展示展示自己,我姐生的多好一孩子,走的時候還活蹦亂跳的,現在直接半死不活了!”
皇帝聽到這終于插了句話進去,“哪裏不死不活了!”這明明就是被你吓着了。
“反正就這意思。”鐘離越語速越說越快,繼續道,“你關他禁閉就關吧,結果手下被人收買了都不知道,還搞的堂堂一太子差點餓死在東宮,你說你作為他爹,你丢不丢人?你——”
鐘離越擡頭對上皇帝沉沉的臉色,話頭戛然而止。
皇帝面沉如水的開口,“說完了嗎?”
“差不多吧。”鐘離越不怎麽甘心的含混出一句。
皇帝:“……”
沉寂之中,竟然是皇帝先敗下朕來:“……是,你說得對,有朕的原因,是朕忽視了他。”
“可不就是!”鐘離越又憋不住叭叭的接了一句。
皇帝沉默半晌,幽然開口威脅:“……你是不是以為朕不會降罪于你?”
“可不是!我這脾氣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了,你要想砍我頭,早不就砍了。”鐘離越嘴快的将心裏話說完,在皇帝隐忍的視線裏,麻溜的閉上嘴。
皇帝閉了閉眼,在心中拼命告訴自己這是唯一的小舅子,還是朝廷重臣,不能砍真的不能砍。
方才壓下那點蠢蠢欲動的念頭。
他按壓着眉心将劇烈的頭疼壓下,直接将鐘離越的話忽視掉,頗為無奈道,“他真是随了你姐姐的性子,這麽不溫不火的,老五還知道争,他太子之位掉了不僅不急竟還松了口氣!”
“呵,莫非這儲君之位是什麽燙手山芋不成?”皇帝說着都氣笑了。
哪裏曉得鐘離越卻道,“這不挺好的,早就說他不适合做儲君,是你非要封他當什勞子太子,看你把人逼的。”
“當初多能幹,提出的政策都一陣見血,雖然方法極端了一點,但确實都是切實有效的,結果後來就學那三國徐庶一言不發了。”
“他性格敏感,你将他推到臺前去是害他,我看他現在過的開心多了。”鐘離越道。
“他是皇後之子,是你姐姐唯一的兒子,不立他朕還能立誰?還有誰能更名正言順的繼承朕這個皇位?!”皇帝氣的整個人都支棱了起來。
鐘離越聞言露出一臉嫌棄,“你這個皇帝怎麽搞的連個儲君都找不到。”
皇帝額角青筋跳了跳,惱羞成怒一把将書奪過,“……這是朕的,要看自己花錢買去!”
“切,自己買就自己買,我堂堂兵馬大元帥難道還出不起這個錢?”鐘離越做了個鬼臉,轉過頭半點都沒收斂聲音的嘟囔,“都九五至尊了,怎麽還是個小氣鬼。”
皇帝手指都壓不住眉心的抽動,恨聲道,“朕聽到了!”
“哦。”鐘離越可有可無的應了一聲。
又想到什麽,臉色突然嚴肅板正了起來,“對了,小氣鬼皇帝,北胡那邊雖然是政權交替時機,但亂的沒邊,逃到滄州的難民有點多,我已經派人去查了,還不知道是什麽情況。”
“收緊滄州關口,把難民集中到一起去管理,別讓細作混進去。”皇帝說起正事的時候恢複了先前的冷靜,眼中精光迸射,“趁他病要他命,滄州的兵馬不能懈怠,待西洋炮到位,直接蕩平北胡。”
十七年前汝川一戰,蕭國和北胡的血海深仇便已經結下,更別說北胡其他屠戮侵犯邊境的戰役,死傷足有百萬之數。
可以說是不死不休。
“這你就放心吧。”鐘離越咧嘴一笑。
周承弋完全不知道終于有個人腦回路和他對上了,結果又被洗腦了,還為了他該不該當太子而同他便宜爹吵了一架。
如果周承弋知道,必定要将鐘離越偷偷引為知己。
至于為什麽是偷偷……他實在扛不住那個話痨的性格。
周承弋此時正在書房點燈拆符謙寄來的包裹,裏面是一本賬冊、一封信以及《窮書生種田》的樣書!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鐘離越:人前頂流偶像國民老公,人後無差別掃射機.關.槍。
皇帝:對朝臣朕運籌帷幄,對鐘離越朕威脅逼迫。
鐘離越:小氣鬼皇帝!
皇帝:不能砍不能砍,這是親的小舅子!!!
感謝在2021-05-27 01:21:30~2021-05-27 19:41:1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牧師與十字架、sunshine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糖糖、青莓果醬 10瓶;蘇蘇喂蘇蘇 5瓶;重嘉 3瓶;遲到的鐘 2瓶;米名字、林林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