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八顆星

銀隆村內不少記者徘徊, 甚至還采訪到村長老李。衆人都想打探開壇祈雨之事,山中的離奇故事總是最吸引人。

記者:“村長,我聽說前不久有大師呼風喚雨, 這事是真的嗎?”

村長老李忙道:“不是村長是主任啊,不然喊我老李也行……”

“李主任,當時真有人祈雨麽?”

“沒有啊, 絕對沒這種事, 我們作為先進文明村,一直警惕農村封建迷信行為擡頭,努力加強農村精神文明建設……”村長鄭重道, “我們村讀書的小孩兒都知道, 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保護生态環境就是保護生産力!”

記者欽佩道:“看來銀隆村的精神文明建設做得很好。”

“都是有賴于村民們的同心協力。”

媒體們在銀隆村詢問一圈無果, 村民們都堅持沒有迷信行為,口風跟隔壁村截然不同。

孔碩華等人正在接受調查組問責, 他們肯定不能把道袍少女的事寫進報告, 任誰看完都會覺得孔碩華腦子有病。

隔壁村的人倒是提及大師傳聞, 然而他們沒法跑到銀隆村來指認人,加上楚千黎和談暮星又換上城裏着裝,兩人看着就像來玩兒的外人, 根本就不似土生土長的村民,同樣沒引起懷疑。

家中,王萍将蒸魚擺上來,又一連放上數道菜, 浩浩蕩蕩地鋪滿一桌。她将蒸熟的臘肉飯拌了拌, 給楚千黎和談暮星各自盛一碗,這才算正式開飯。

談暮星雙手接過飯碗, 輕聲道:“謝謝。”

楚千黎望着飯菜一愣,驚道:“今天好豐盛?”

王萍不耐道:“還不是你那天露面,大家都知道你回村,最近瘋狂在門口送東西,還想叫你去家裏吃飯……”

談暮星看向楚千黎,他面露好奇:“你在村裏很有名?”

談暮星猶記暴雨那天情景,楚千黎備受村裏人敬重,跟在城裏完全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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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千黎悠然道:“我們村很小啦。”

王萍涼涼地戳破:“有名,當然有名,不然她怎麽被慣成這樣?你有見過廟裏上供嘛,她就屬于那吃供品的。”

楚千黎嘟囔:“不是上供是交易行為,我又不是神仙鬼怪,本質是拿錢辦事……”

“行吧,反正你說是啥都行,主任還給你們弄了一個什麽獎項,說是協助舉報隔壁村超采拿的,讓你們抽空去領一下。”王萍眉頭微皺,疑道,“你居然還會祈雨?我沒見你以前搞過啊?”

談暮星視線飄移,他作為目睹楚千黎臨時抱佛腳的見證者,自然知道真相究竟是什麽。

楚千黎眨了眨眼,坦然道:“當然不會啦。”

王萍詫異:“那我怎麽聽他們說你念咒?”

“表演藝術的誇張嘛。”楚千黎無奈道,“萍萍,我信馬克思主義的,又沒有道教信仰,念道家咒法管用也不合理啊。”

“啧,又被騙了嗎?”王萍不解道,“那你怎麽知道會下雨和落石?”

“算的啊。”

“你什麽時候算的?”

“在你說我還沒城裏小孩兒懂事的時候。”

王萍震驚道:“我以為你當時在山裏瞎逛摸魚。”

楚千黎鼓起腮幫子,不滿道:“太過分了,我在認真地觀測天象!”

談暮星和煦地打圓場:“好啦好啦。”

王萍面色怔愣:“因為你原來老在院子裏發呆一整天,我還說你上山又游手好閑逃勞動……那以前發呆也是在看天象?”

楚千黎:“不,那确實就是發呆偷懶。”

王萍:“……”

王萍再次受騙,怒道:“所以我說你滿嘴跑火車!你說話哪句真哪句假根本分不清!”

楚千黎垂下眼眸,她眸光微閃,輕聲道:“真的假的很重要嘛,只要大家開心、事情順利,真真假假都無所謂吧。”

“但你這樣就像騙子。”

“不用像,我就是。”

楚千黎和王萍一來一回地鬥嘴,談暮星卻将她們的話聽進去。他聽到此處,便确信王萍什麽都不知道,恐怕同桌沒将自己的事告訴任何人。

她是當世第一的騙子,還認為真真假假無所謂,那就不會說任何讓“大家不開心、事情不順利”的信息。

正因如此,他進村以來佯裝無事,絕口不提那個悲傷的秘密。

她不主動說,他就當不知道。他會陪着她,但不會戳穿她。

飯後,王萍讓楚千黎進屋準備夜裏觀星的衣物及零食,自己則收拾碗筷,走到水龍頭邊洗碗。

談暮星手足無措地站在水池邊,他現在沒有工作良心不安,試探道:“我來幫忙洗吧?”

“不用,你倆一看就是不會幹活那種,還沒我洗得快。”王萍見他面色惶惶,又道,“你要閑得慌把桌椅收了吧,放在角落裏就行。”

三人剛剛是在院子裏露天吃飯,談暮星老實地将桌椅搬走,王萍則蹲在水池邊清洗餐具,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

遠方草叢中蟲鳴陣陣,院子裏則是流水嘩嘩。

王萍一邊洗碗,一邊随口道:“你為啥子跟她回村?”

談暮星一懵,慌張道:“啊,就是暑假出來轉轉……”

“能跟她頻繁打交道的,要麽是生活不幸的人,要麽是向往她能掐會算的人……”王萍擡眼道,“你都不是呢。”

談暮星苦笑:“這話有點武斷?萍萍姐不也跟她很熟嗎?”

“我碰見她的時候确實過得不怎麽樣,出去打工被欠錢,找工作還被騙,文化程度也不高,老家那邊回不去……”王萍面色淡然,“要沒遇到她和她爺爺,我早就想一根繩吊死算了,反正做啥事都沒個盼頭。”

談暮星頗感驚訝:“你不是銀隆村的人嗎?”

“以前不是,現在算是,不過我老家也是農村,回不去的農村。他倆當時說別鬧着死,跟他們回村裏住吧,我心想反正我啥子都沒有,那就來呗,然後就過來了!”

談暮星猶豫道:“我完全想象不出萍萍姐你……尋死覓活?”

王萍總是性格爽朗、做事利落,還時不時教育楚千黎,根本就跟軟弱無關。

“人都是會變的嘛,我現在想起以前,也覺得傻得不行,多大點事兒鬧着要死。”王萍自嘲,“但當時就覺得活不下去了。”

王萍剛來銀隆村時渾渾噩噩、打不起勁,她認為人生一片灰暗,做什麽事都沒意義,反正永遠不會成功。

楚千黎和楚易冽當時沒逼她,村裏總有人送蔬菜及糧食,三人就白煮菜度日,耗過一天又一天。

楚千黎和楚易冽總在院子裏算卦,王萍就蹲在旁邊百無聊賴地聽,眼看爺孫倆為誰來掃地比拼起卦。掃地半小時,比賽大半天。

王萍經常看到上門拜訪兩位大師的求助者,她在各類事理的耳濡目染之下,突然某天起就豁然開朗,一掃連綿的頹喪郁氣,猶如重獲新生。

那是美好的大晴天,王萍第一次感覺渾身充滿力量,世界好像沒那麽糟。她看不慣兩人磨磨蹭蹭推托勞動,一手奪過掃把就把家裏打掃了,又覺得白煮菜着實難吃,當天就自己下廚做飯。

她好像還是能做點事,并不是完全沒用的人。

楚千黎說她适合做飼養類工作,楚易冽又給她在村裏辦身份,她就順理成章地在村中住下來。她确實莫名擅長養育動物,養雞養鴨比打工賺得都多,加上喜歡銀隆村氛圍,便決定在此定居下去。

銀隆村的人敬畏楚易冽和楚千黎,但王萍不是土生土長的村民。她仍感恩兩位大師的幫助,卻能更深刻地認識他們。

“主任他們将她捧得特別高,但其實要用不上她的能力,你就知道她膽小怕死得要命,一條蛇一只雞都能給她掀翻,根本算不上什麽大師……”王萍出言嘲笑,又補充道,“但她确實也有點本事。”

“不單是能掐會算的本事,是她心裏也算得明明白白。她平時懶得要死,她爺爺下葬那天卻親力親為,不讓任何人插手。我問她為啥子,她說是還他的。”王萍平靜道。

談暮星一愣。

王萍抖幹淨碗筷上的水滴,她起身站起來,平和道:“我不知道你為啥子要跟她回村,但她平時看着煩人得要命,其實是最懂人情世故的。”

楚千黎學的是命理,就不可能真不懂事。

“她讓你感到煩人是成心的,但她哄你開心也是真心的,就是真真假假混着來,摸透這點就能跟她很好相處了。”

談暮星內心觸動,他垂下目光,小聲道:“為什麽萍萍姐要跟我說這些?”

王萍笑道:“因為你臉上寫着想知道,進村後不說話卻總在聽。”

談暮星沒興趣就不會來,他總是默默地聽着,通過周圍人來了解過去的楚千黎。

談暮星沉默良久,低頭道:“……謝謝。”

“小事情,你倆待會兒去看星星吧,我收拾收拾睡覺了。”王萍爽朗道,“她也就會這個,路比我還要熟。”

談暮星點頭應聲。

片刻後,楚千黎裝好東西出門,她只見談暮星在院內,左右環顧一圈道:“萍萍呢?”

“萍萍姐說休息了。”

“那麽早?”楚千黎興高采烈道,“走走走,那我們自己去!”

兩人順着山間小路往高處走,沒過多久就看到一片平坦綠蔭,浩瀚繁星遍布蒼穹,勾勒出一條閃亮星河。

村中的星空跟城裏完全不同,宛如電影裏的特效大片,仿佛将宇宙的秘密盡收眼底。

“今天視野很好,能看到紫微星。”楚千黎語帶歡愉,伸手給同桌指,“那邊是紫微星,曾經的北極星,現在叫小熊座β星。”

談暮星怔怔地望着星空,問道:“曾經的北極星?”

“是啊,古代的人覺得紫微星不會動,所以認為是帝星。但任何事物都會動,所以現在的北極星不是它啦,連帶紫微鬥數裏很多法則都不再适用。”

談暮星兩眼發懵:“……這聽起來紫微鬥數都變科學。”

“就是很科學。”楚千黎發現他目不轉睛地欣賞繁星,提議道,“你要帶特産回去嗎?”

談暮星狐疑道:“又有什麽土特産?”

“帶顆星星回去。”

“……不會是地上撿石頭,然後說是隕石碎片?”

“當然不是,貨真價實的地上星星。”楚千黎将身後的玻璃罐取出,得意洋洋地向他展示,罐內有一只飛舞的螢火蟲,猶如一顆夜空的耀星。

談暮星驚訝地接過玻璃罐:“這是哪來的?”

楚千黎随手一指旁邊,林間萬千星火閃耀,皆是舞蹈的螢火蟲,當真在地面編織成無垠星幕。

它們猶如懸浮在密葉間的小燈,沿着狹窄山路一直在飄蕩,又似揮灑在半空中的金粉,閃着靈動悠然的光。

天上星辰如夢,地面微光跳動。

兩人被星光包圍,靜靜地欣賞一切。

談暮星望着瓶中的螢火蟲,他擰開玻璃罐,任光點飛出,彙入不遠處的光流之中,小蟲轉瞬就消失蹤影。

楚千黎望着此幕,她面露遲疑:“你不喜歡嗎?”

談暮星搖頭:“不是,就是感覺可憐。”

楚千黎沉吟數秒,意有所指道:“螢火蟲只能活一周多,聽上去确實挺可憐,但它短暫卻閃亮,沒準不覺得自己可憐。”

“其實欣賞它的光亮就好,為什麽還要想那麽多呢?”

談暮星握着玻璃罐的手一顫,他難以置信地擡頭望她,卻發現她揮卻往日的嬉笑不正經,反而露出有點為難的神色。

楚千黎苦笑:“你又露出那種表情了,不然我來施一個魔法,你忘記那件事好不好?”

談暮星不言。

她特意沒有提早回賀家,故意沒有告訴任何人,卻不知他從何處得知。

談暮星并不是主動邀約的人,他害怕給其他人添麻煩,想要跟她回到村裏,必然是有更大的消息沖擊到他。

她可以算到。

楚千黎垂下眼眸,輕聲道:“就像以前那樣不好嘛,可以覺得我幼稚無理取鬧讨人厭,但不用為我難過,每天都能很開心。”

談暮星顫聲道:“……這樣好嗎?”

楚千黎點頭:“很好,我學占星就是想別人開心、大家都能幸福,有些話說出來就不開心了,所以才需要話術,為什麽不能忘掉呢?”

談暮星搖頭:“占星不是單純讓人開心的,所以我沒辦法忘掉。”

楚千黎:“你明明對這些都不感興趣……”

談暮星強顏歡笑道:“但你說過占星的核心是成長,痛苦的成長也是成長,生活不是只有一種味道的。”

“我就不該說那麽多,你全給我背下來了……”楚千黎暗自吐槽,她雙眸盈盈發亮,軟聲央求道,“求你了,忘了吧。”

“我以後一定好好學習,我再也不胡說八道了,不會老提離譜的要求,絕對德智體美勞樣樣全……”楚千黎認真地保證,哀聲道,“我就求這一件事,不要記得行不行?原地失憶好不好?”

明明他最不該知道,偏偏就被他知道了。

談暮星見她慘兮兮地哀求,他微微側過身,堅定地搖搖頭。

楚千黎沒想到他平時好說話,現在卻如此固執,一時間不知所措。

她沮喪地低頭:“那我能做點什麽,讓你高興起來嗎?我最擅長的就是占星,不過你好像不太喜歡。”

“為什麽想讓我高興起來?”

“因為讓你産生那種情緒,我感覺沒辦法償還。”

談暮星深吸一口氣,他在此刻理解王萍的話,楚千黎不是不懂事,而是她變懂事的時候,周圍人恐怕才接受不了。那代表事情超出她可控範圍,她不得不露出嬉笑下的真實面目。

他後來專程讀過愚人牌解釋,還順便研究後面的塔羅牌。

她就是塔羅中的1號牌魔法師,正位時唯我獨尊、智慧過人,可以掌控整個世界,逆位時展露欺騙、虛有其表,只剩下混亂營造的假象。

她的魔法短暫消失,而他不該再逼她了。

魔法師的施法結束,該輪到下張女祭司。掌握足夠的信息,然後冷靜客觀下來。

談暮星站在星月之下,夜幕是黑、星光是白,星與夜在永恒中無聲對立。他在寂靜中平複複雜的情緒,努力讓自己的語氣和緩:“你不用償還。”

楚千黎一怔。

談暮星笑道:“雖然我知道了,但我不信這些,所以沒有不高興,你說過命運是可以改變的吧,那不就沒關系?”

“你看過我的星盤,知道我不信的吧?”談暮星目光柔和,“所以不用特意哄我,也不用覺得很抱歉,你還是沒有虧欠,所以不用想着還。”

楚千黎将信将疑,欲言又止道:“……真的嗎?”

談暮星認真地點頭:“嗯,我不信哦,以前還怕說出來你不高興。”

楚千黎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神色,她一邊歪頭,一邊試探道:“真沒不高興嗎?那我要鬧你喽?”

談暮星輕松道:“你要鬧什麽?”

楚千黎指着天空,她眨了眨眼,開門見山道:“我要天上的星星。”

談暮星沉默片刻,他擰開手中玻璃罐,果斷道:“我還是幫你把地上的星星弄回來吧……”

楚千黎發現談暮星恢複如常,她終于長松一口氣,慶幸同桌不信玄學。如果他一直郁郁寡歡,那她當真想不出辦法。

兩人開誠布公地聊完此事,仿佛釋放郁結已久的情緒,有說有笑地在星空下欣賞風景。

楚千黎遺憾道:“地上星星也放走的話,那我又要重新想特産。”

“還在琢磨這件事嗎?”談暮星無可奈何地笑道,“別找了,你們村特産是你,這就算勉強交差。”

“這麽糊弄人嗎?”

“你平時不都這麽糊弄作業?”

楚千黎眼珠一轉,她狡猾地打商量:“那你現在都知道了,我以後能不寫作業嗎?”

談暮星搖頭:“不行,我不信這個,所以還是要學,不然沒有大學讀,你那天采訪時地理不是挺好?肯定能學好的。”

楚千黎嘟囔:“那是考試就占一兩分的知識點!再學很累的!”

談暮星:“加油肯定沒問題。”

楚千黎聞言不滿,但她也徹底放心。談暮星會這麽說,代表他情緒穩定,确實沒有隐瞞悲恸。

他突然平靜下來,當真确信能改變,當真不信這一切。

談暮星甚至說起他如何得知此事,還有須乾道長及盤道大會的事。

楚千黎酸溜溜道:“難怪你從來不讓我算,原來是家裏就有大師,聽他的不聽我的,我對你沒有用呗。”

談暮星慌張地擺手,解釋道:“沒有沒有,我真沒找他算過,都是道長自己跑過來的!”

“哼,他跑過來,你不能捂耳朵嗎?”楚千黎別扭道,“你都沒讓我算過。”

“啊這……捂耳朵不禮貌吧?”談暮星支吾好半天,他見她不服氣,好言承諾道,“……下次會捂耳朵的。”

楚千黎聽到此話,她這才滿意,點頭道:“不錯,少聽算命的瞎講,多信我們這種與時俱進占星師的話!”

談暮星:“?”好家夥,人家是算命的,她就是占星師。

談暮星詢問:“那你知道盤道大會的事嗎?須乾道長說會有很多高人參加,說不定可以找到……”

楚千黎幹脆道:“不知,不去,沒意思。”

談暮星當即詫異:“為什麽?”

楚千黎不耐地揚眉:“我都當世第一,還過去幹什麽,教他們怎麽算嗎?我可以幫普通人排憂解難,但沒必要特意支教同行吧?”

“不要信那個道士的話,我絕對是當世天花板,指望他們不如指望我。”楚千黎乖巧地眨眨眼,暗示道,“你多送我兩件衣服,少讓我寫兩張卷子,說不定我一開心就想出來,別惦記那幫不靠譜的人了。”

談暮星:“……”

談暮星現在确信魔法師重新擁有魔法,她又變回無所不能的讨打模樣,開始提出一堆熊孩子要求,想來是徹底振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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