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朱錦恒走後,熾月在床上翻滾了幾下,了無睡意,幹脆披衣下床,朝隔間的浴室走去。

飄蕩的帷帳間彌漫着略帶花香的水霧,白玉雕成的獸頭吐出溫熱的清水,池中碧波蕩漾,早有侍女候在一旁,點燃盛滿香料的小銅爐,讓原本就潮濕的空氣更顯朦胧。

熾月滑落到池中,揮手示意宮女們退下,雖然知道她們對自己和那混蛋皇帝的關系了若指掌,他還是不想帶着肩頸上星星點點的紅印子見人。

宮女們依言退下,只剩下一個年紀較長的宮女留下來調整香爐,跪坐在池邊,熾月不解地看着她,道:“你也可以下去了,我不用人伺候。”

“是,殿下。”她的啓音低柔如耳語,讓熾月渾身一激靈,瞪大了眼睛。

他陷在這深宮中,名分只是朱錦恒一時興起迷戀上的小男寵而已,這女人怎會稱自己為殿下,難道她知道自己的真實身分?

她飛快地瞥了一眼四周,确定房內只有他們兩個之後,假借為熾月梳頭發的動作附在他耳邊,柔聲說:“大殿下讓您立即準備,岳丞相在正德門外等候接應。”

“啊?”熾月忍不住低叫出聲,又飛快地掩住嘴巴,難以置信地瞪着她:“大哥他……他……”

宮女鄭重地點頭,答道:“大殿下已恢複了記憶,今日就要動身回國。”

熾月張口結舌,呆怔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一時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手腳并用地爬出浴池,任由這名宮女為他擦幹頭發,換上幹淨衣服。

為了避免露出破綻,熾月故作淡定地回房吃了幾口點心,然後假裝去禦花園游玩,在宮女的帶領下從一處偏僻院落穿了過去,躲過守衛,順利地被送出皇宮。

“岳大哥!”熾月鑽進馬車,抓着岳承凜的袖口焦急地問:“我大哥呢?他怎麽樣?”

岳承凜給他披上輕暖的薄裘,答道:“他帶着瑞雪,我們在東城門外回合,為趕路就不乘馬車了,一路上會很艱辛,你受不受得住?”

“我寧願累死在馬背上也好過在宮裏當個籠中雀。”熾月系好披風帶子,歸心似箭,岳承凜看着他喜形于色的臉龐,嘆了口氣,道:“是我保護不力,讓你吃苦了。”

“我沒事。”熾月擺擺手,突然想起今天早晨那一場旖旎風流,臉頰不禁泛起一層薄紅,他若無其舉地從車窗外看了一眼漸漸遠去的宮牆,又說:“朱錦恒還算君子,沒有勉強我做不願意的事。”當然再待下去他可不敢保證那人的耐心不會被耗幹。

岳承凜攤開地圖,告訴他回國的路線,好讓一向嬌生慣養的二皇子有個心理準備,不過熾月完全是左耳進右耳出,滿腦子想着快些和大哥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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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起那麽寵愛自己的大哥竟然失去記憶整整三年,在将軍府重逢時對自己形同陌路,熾月心裏就一陣陣抽痛,更是把那個害他們兄弟分離的罪魁禍首恨得咬牙切齒。

馬車辚辚駛到東城門外,熾月沖下馬車,一頭撲到夜弦懷裏,聲音都帶了哭腔:“大哥!”

夜弦摟住他顫抖的身子,像往常那樣輕撫他的頭發,哄道:“趕路要緊,熾月,答應大哥先不要哭,好嗎?”

說得好像他有多愛哭鼻子似的!熾月難為情地揉了揉眼睛,擡頭深吸了口氣,把快要奪眶而出的眼淚憋回去,對大哥綻開一個乖巧的笑容,說:“大哥說的我都聽。”

“乖。”夜弦松開他,翻身上馬,自然而然地朝他伸過手,熾月猶豫了片刻,說:“大哥,這幾年我的騎術也有長進,可以自己騎一匹馬的。”

在這種亡命奔逃的情況下,同乘一騎無疑會影響馬兒的速度,熾月決定表現得勇敢一些,叫護衛牽馬過來。

“熾月,你這是怎麽了?”夜弦有些詫異,不明白這個黏人又愛撒嬌的小家夥怎麽變得這麽反常,熾月扯過缰繩,俐落地上馬,拍拍胸脯說:“因為我已經長大了!”

“大殿下,時辰不早,該上路了。”岳承凜提醒道,夜弦仍有些擔心,叮囑他照看好熾月,然後一馬當先,朝城郊方向飛馳而去。

他們由一隊親兵護衛,途中還有人接應,雖然長途奔波極耗體力,不過歸國的喜悅已經戰勝了肉體的勞累,每個人疲憊的臉上都顯露出輕松的神色,就連一路上寡言少語、一直繃着俊臉的夜弦,眼中也有了淡淡的暖意。

馬不停蹄了趕了十幾天路,離兩國邊境不遠了,天黑之後,一幹人等在山中露宿,天亮之後翻過這座山,他們就要進入黎國境內了。

熾月把鬥篷鋪在火堆旁,和衣躺了下去,取過水囊灌了幾口米酒,讓自己從裏到外都暖和起來。

他長這麽大還沒這麽累過,每天都在趕路,休息時間少得可憐,這讓身嬌肉貴的小皇子吃了不少苦頭,腰酸背痛腿發軟,只想一覺睡死過去。

最慘的是他還要忍着向大哥撒嬌的沖動,努力做一個不拖後腿的好弟弟,所以就算心裏叫苦連天,表面上還要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免得給大哥本來就積存在胸中的憂慮雪上加霜。

他知道大哥心裏壓着一塊石頭,這些天來眉間的陰霾就沒有消散過,熾月告訴自己不要在這時候給別人添亂,可是又本能地想往大哥身邊蹭,想同以前那樣心無芥蒂地與大哥促膝長談。

只要回了家就一切都好了吧?大哥總算又回到他們身邊了,嘻……

熾月翻了個身,眯着眼睛看身邊躍動的火光,打了個呵欠,倦意上湧,朦胧中,感覺到有人把厚實的狐裘大氅蓋在他身上,熾月扭過頭去,對上夜弦關切的眼神,少年先是呆怔了片刻,随即綻開一個乖巧的笑容,低聲說:“大哥,你累了吧?”

這一路上大哥心情都很糟糕,他就算再遲鈍也能感覺到這一點,比起三年前那個冬天,大哥更加沉默寡言了,讓人完全猜不透他在想什麽。

夜弦的眼中映着火光,看向他的時候流露出幾分溫柔,道:“大哥不好,讓你跟着受苦了。”

熾月用力搖頭,腦袋一拱縮到夜弦懷裏,滿足地低嘆一聲,聲音含糊不清,帶着濃濃的嬌憨睡意:“這樣就很好了,熾月會快點長大,不再讓大哥為我擔心……”

夜弦輕撫他的頭發,唇角綻開一抹苦笑。

身為兄長,哪個不希望幼弟在平穩富足中長大,若不是他當年的錯誤,這個嬌滴滴的美少年還在黎國的宮殿裏養尊處優呢,哪需要承受這些颠沛流離之苦?

熾月與他是一母所出,黎國這一代只有兩個皇子,大皇子夜弦一生下來就被立為太子,所幸他資質甚佳,勇敢堅強,又聰穎仁厚,朝野之間莫不贊賞,皆視其為下一任國君的最理想繼承者。

有這樣一個可堪重任的兄長,熾月肩上的擔子就輕了許多,他又胸無大志,對權勢地位也不太放在心上,只想等大哥登基之後,自己做個無所事事的清閑王爺,哉游哉地過完這一生。

夜弦為他裹緊狐裘,看着熾月已沉入夢鄉的絕色容顏,為他眉間揮之不去的迷茫和堅強心痛不已。

這個從小就愛撒嬌、愛哭、活潑調皮的弟弟,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被迫承擔一個成年男子的責任了,他雖然希望熾月能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英武男兒,卻不願他過早地承受太多磨難。

“你一直是個乖孩子。”他含笑低語,“是哥哥失職,沒有保護好你。” 熾月咕哝一聲,終于在夢中舒展了眉間,火光照在他臉上,修長濃密的睫毛投下濃濃的影子,此時的他,仿佛又成了那個受盡呵寵的孩子,不知憂愁為何物。

“夜弦殿下。”岳承凜低聲喚他,“夜深了,明早還要趕路,您歇下吧,我來照顧二殿下。”

夜弦點點頭,剛把熾月放開,少年驀地醒轉過來,一把扯住他的衣袖,迷迷糊糊地叫:“大哥,你又要走了?”

看着他困倦已極卻強撐着保持清醒的樣子,夜弦心疼得無以複加,忙伸臂攬住他的腰身,哄道:“大哥不走,快睡吧。”

視線越過夜弦肩頭,對上岳承凜無奈的眼神,熾月昏昏沉沉的腦袋突然清醒了幾分,對自己方才的表現不禁有些羞愧,他小臉一紅,掙開大哥的手臂,裹着狐裘往旁邊一滾,小聲說:“剛才我睡糊塗了,大哥不用管我。”

夜弦愣了一下,笑道:“傻孩子,幾年不見,怎麽對大哥如此生分?”

熾月搖頭如撥浪鼓,小拳頭一握,說:“我最喜歡大哥了!但是大哥并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啊,對大哥來說最重要的是黎國的江山社稷,所以大哥一定要保重身體,千萬不能為了遷就我而失了皇太子的分寸,要知道黎國的國運全系在大哥身上了!”

他聲音低柔,一番話卻讓夜弦震驚不已,莫說他,連岳承凜都停住了往火堆裏添柴的動作,詫異地看着這個年僅十五歲的少年。

“熾月,你……”夜弦看着他一本正經的小模樣,心中五味雜陳,嘆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沒想到你竟懂得了許多道理。”

熾月吐吐舌頭,用毛絨絨的狐裘掩住自己發燙的小臉,閉上眼睛,說:“我睡了,大哥也去睡吧。”

他屏着呼吸,聽到大哥在旁邊躺下,漸漸地氣息平緩,似是已酣眠,熾月這才長出了一口氣,一手貼住胸口,想要平息突然失控的心跳。

那番深明大義的言論可不是哪個太傅教他的,而是他被軟禁在朱錦恒的寝宮裏時,德高望重的禦史大夫前來勸谏皇帝的話,本意是希望皇帝不要沉迷于宮閨之中,更不要為了一個空有美貌的小男寵而失了體統,當時熾月在內殿聽得一肚子火,直接沖出來把一個花瓶朝對方摔去,由于在氣憤之中,手上沒準頭,花瓶摔在老頭腳下碎了一地,皇帝當時就變了臉色,結果出乎意料的是,他不僅不為熾月的膽大妄為而震怒,反而生怕他被碎瓷片割破了手,趕忙摟在懷裏一聲聲輕言細語哄着,氣得老禦史胡子亂翹,連連嘆息狐媚惑主、國運危矣。

方才他見大哥自責,靈機一動把禦史大夫那堆陳詞濫調改動了一下,顯得自己頗有幾分見地,好似真的長大了一般,結果還沒從瞬間的自滿中回過神來,就驀地想起朱錦恒那個讨厭鬼。

逃出來快半個月了,每天車馬勞頓,完全沒有多餘的心思去回想那段屈辱的日子,今天晚上不知道怎麽回事,也許是歸國在即、終于能好好休息一下的緣故,熾月反而睡不着了,一閉上眼睛,腦中就不期然浮上朱錦恒那張讓人生氣的臉。

憑良心說,明昕帝長了一張英俊的臉,對他又百般溫柔誘哄,不過熾月本來情窦未開,又視他為國之大敵,自然不會為其所惑。

所以在這個露宿荒嶺的夜晚竟然會想到朱錦恒,這實在是一件讓他惱火的事。

篝火熊熊,烤得人渾身暖意融融,熾月終于又有了睡意,打了個呵欠,意識漸漸模糊起來。

不要胡思亂想了,依大哥的脾氣,回國之後十有八九會打仗,要擔心的事多着呢,誰有閑情逸致去想那些無聊之人?

熾月翻了個身,把朱錦恒拋到腦後,眉心的陰雲消散,呼呼地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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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他拋在腦後的人此時正在寝宮裏發脾氣,宮女太監跪了一地,人人自危,殿內鴉雀無聲,生怕出言不慎惹到這個暴躁的君王,吃一頓板子事小,腦袋搬家可就虧大了。

“一群廢物!”

殿外的禁軍也跪了一地,大氣不敢出,腦袋低的快貼住膝下冷冰冰的青石磚,一肚子委屈沒處訴說,只好聳拉着腦袋,任由皇帝在斥罵間把他們貶得一無是處。

只說跑了人,又不說跑的是誰,連畫像都沒有一張,怎麽追捕?

管事太監語焉不詳,禁軍統領也諱莫如深,任由他們像沒頭蒼蠅似的把守各處關卡,一旦發現疑似目标還得捉活的,捉囫囵個兒的,不能傷對方一根寒毛,讓底下腿都快跑斷的大內高手們想起來就滿腹辛酸淚。

就算去汪洋大海裏撈根針,也沒這麽難吧?

殿內外的宮人們跪得腿都軟了,終于聽到小太監尖着嗓子喊了一聲:“啓禀陛下,鎮北将軍求見!”

衆人剛松了一口氣,暗中欣喜終于有人來安撫君王的怒火了,卻見鎮北将軍沈英持踩着月色匆匆而來,臉色凝重,一身凜冽肅殺之氣,剛剛放下的心又不約而同提到噪子眼。

看這情形,鎮北将軍的到來不僅無法讓皇帝消氣,反而極有可能火上澆油。

太監們面面相觑,跪在最後的幾個小宮女已經忍不住小聲抽泣起來,細弱的哭聲回蕩在大殿裏,更讓人心驚膽顫。

謝天謝地,鎮北将軍帶來的消息似乎事關重大,皇帝一揮手屏退了左右,讓衆人如蒙大赦,紛紛捂着胸口退下。

“陛下,臣無能,未能攔截夜弦等人。”沈英持單膝跪下,“依臣之見,夜弦回到黎國之後,兩國難免一戰,臣鬥膽請纓,集結大軍奔赴雪嶺關。”

朱錦恒一股火直沖腦門,手上的青瓷浣花杯劈頭朝他砸了過來,斥道:“他不是一直對你死心塌地,怎麽突然翻臉?”

最可恨的是沈英持治家不嚴後院起火也就算了,他們竟然連皇宮都埋下眼線,神不知鬼不覺就把熾月帶走了,這讓欲火未暢的皇帝陛下不僅萬分窩火,還有一種被冒犯的屈辱感。

朕要得到誰,天下誰人敢阻?

可是現在不僅被阻了,更大的禍患又會接踵而至,讓他看到始作俑者沈英持的臉就氣不打一處來。

沈英持苦笑,硬着頭皮把前因後果交代了一遍,讓皇帝知道夜弦是因為失憶才被他欺騙留在身邊的,這不啻于往一桶滾油中扔火把,朱錦恒的怒氣瞬間幾乎掀翻房頂,指着他的手都開始顫抖,罵道:“混帳東西!真是狗膽包天!你說你們真心相愛,朕竟信了你!你做出這種下流勾當,将朕的臉面置于何地!?”

“臣罪該萬死。”沈英持任由他罵,一句辯解也沒有,朱錦恒暴躁地踱了幾圈之後,想起還沒沾上手就跑掉的熾月,一時不知道對這位大将軍是酸辣交加的妒恨還是同命相連的無奈,胸口沸騰的火氣平複了一些,他思忖再三,清了清嗓子,道:“你退下吧,傳旨備戰。”

三年前黎國曾在雪嶺關一戰中大敗而歸,領兵的黎國太子夜弦更是重傷被擒,世人皆以為其陣亡,沒想到竟被沈英持藏在府中三年,如今事跡敗露,黎國豈肯善罷幹休?這一戰在所難免,滿朝武将中,也只有鎮北将軍沈英持最谙行軍布陣之道,三年前黎國軍隊就是慘敗在他手下的,所以朱錦恒雖然窩火得要命,仍然命沈英持挂帥出征,并任一母同胞的玳王朱錦紋為監軍。

從國君的立場來說,朱錦恒希望這場戰役能徹底瓦解黎國的國力,使之世代稱臣,私心嘛,則是抱着以國威相逼讓黎國送熾月來朝為質的計畫。

如意算盤打得越響,希望落空的時候就越讓人無所适從。

不出意料,夜弦回國之後果然集結部隊于邊境之上,以武力收複三年前割讓的城池,并有直撲中原之勢。

但是讓朝野震驚的是,一向所向披靡的鎮北軍竟然在雪嶺關下慘敗,被俘萬餘,連沈英持和朱錦紋也成了黎國的階下囚徒。

奏表堆成小山,有主張調兵再戰直到踏平黎國為止的,也有力陳情勢要求以和為上的,更有借機打壓異己、認為朱錦紋和沈英持通敵叛國的,讓朱錦恒煩得腦袋都大了一圈,趕緊把四弟朱錦朔宣召回京,商議對策。

朱錦朔是徐貴妃所生,貴妃體弱,産子之後沒多久就撒手人寰了,皇後憐其幼年喪母,便将其帶在身邊養大,雖與朱錦恒并非一母所出,感情卻一直不錯。

他成年之後便封為瑢王,雖然出身貴胄,卻愛流連行伍之中,于是又封了輔國将軍,常年鎮守東南海疆。

他擅長海戰,訓練出的水師精銳更是勇猛非凡,在東南幾年,擊退海寇盜匪無數,成群的海盜幾乎絕跡,而試圖從海上進犯的敵國水師也紛紛铩羽而歸,再加上他長得面容粗狂,魁梧兇悍,人稱鎮海夜叉,威名遠播,在沿海一帶能止小兒夜啼的。

朱錦朔星夜兼程趕回京城,連朝服也顧不上換就急忙前去拜見皇兄。

“臣以為早日停戰議和方是上策,黎國人性情冷冽剛硬,不懼彈壓,縱滅其國,子民不服,終成後患。”他臉雖粗,心卻細,分析局勢頭頭是道,“久聞黎國國君病重,國力空虛,太子雖初戰告捷,卻無力與我國久作僵持,而黎國氣候苦寒,此時又是隆冬,于我将士久戰不利,所以不如速速起草國書派使臣快馬加鞭送到虎堰,表明陛下議和之意,歸還其割地,免除其貢賦,與其通商往來,世代交好,這樣黎國也可以成為我國在北面的天然屏障,抵禦北方蠻族的入侵。”

朱錦恆想了想,也有停兵休戰之心,畢竟他登基幾年,當皇帝越久越覺得治國應以穩健為主,加上國事紛繁,也沒有少年時候蕩平四海的豪情了,一個友好相處的鄰國強過一條戰火不斷的邊境,這個道理他懂。

“依你之見,三弟和沈英持有沒有叛國之心?”他眯着雙眼,試探地問朱錦朔。

瑢王眉頭一皺,本來就談不上慈眉善目的一張臉更顯兇煞,他幾乎連想也沒想,斷然道:“決無可能,三皇兄性格敦厚,為人超脫豁達,并無功利市俗之心,沈将軍更是忠肝義膽,他二人若叛國,朝中再無可信之人。”

朱錦恆點點頭,壓在心上的一顆石頭稍稍挪開了些,嘆道:“朕也是這麽想的,只是千頭萬緒一齊湧上來,一時沒了主張。”

朱錦朔察言觀色,又道:“既然陛下心意已定,請盡快起草國書,派遣使節,他二人正陷在黎國囹圄之中,聽說沈将軍身受重傷,而三皇兄又身嬌肉貴,吃不得苦頭啊!”

朱錦恆渾身一震,正色道:“四弟提醒得對,朕竟忘了這一層。”

說罷忙命宮人研墨鋪紙,禦筆親書一封國書,又命太監傳旨,召幾名重臣前來商議派人出使黎國議和之事。

在正月之前,國書送到黎國,将三年前割走的城池盡數奉還,免去每年的貢賦,并承諾本朝以內不起兵戈。

這封國書救下沈英持一條性命,也換了玳王朱錦紋平安歸來,那天明昕帝站在宮牆上,看着他們的馬車緩緩駛入宮門,陰沉了許久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這一年,明昕帝二十二歲,登基已有四年,過完這個漫長而寒冷的冬天,他的第一個皇子誕生,籠罩在京城上空的陰霾終于一掃而空,朱錦恆下旨大赦天下,全國上下都沉浸在喜悅中,宮中更是張燈結采,歡宴不斷。

在這樣的忙碌和歡喜中,明昕帝沒有多少時間去思念那個遠在千裏之外的少年,雖然心底總有幾分遺憾,思量一番也便拋開了,畢竟他還沒有為熾月昏了頭,兩個人山長水遠,怕是此生難見,那個少年又從來沒有向自己妥協過,他何必用這些不着邊際的風花雪月折磨自己?

就當緣盡了,以後,怕是不會再見面了吧……

明昕帝停下批奏章的筆,擡頭看着禦書房外紛紛揚揚的落花,只覺得心頭一點惆悵,漾開淡淡的酸澀,既而如随風落下的花瓣一樣飄零散盡,只剩下莫名的空虛,久久萦繞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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