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二殿下,你這是怎麽了?”

深夜,熾月房中依舊燈火通明,黎國的二皇子形如木雕,一動不動地坐在燈前,眉心微蹙,出神地望着跳動的燭火,不知道在沉思什麽。

侍女們不敢催問,眼看着月上天心他仍無睡意,只好去把岳承凜叫了過來。

一看他這模樣,岳承凜就知道這個涉世未深的小皇子正在心緒起伏,不禁有些自責,當年若非他保護不力,這個心思純粹得不染纖塵的少年怎會陷進皇帝後宮那種荒唐的地方。

想起夜弦的囑托,他清了清嗓子,柔聲問:“二殿下,深夜不眠,可是想家了?”

熾月從恍惚中回過神來,看了他一眼,慢慢地松開緊攥的拳頭,道:“我今天見到了玳王。”

岳承凜眼神閃爍了一下,随即恢複平靜,面無表情地回應:“哦?”

“婚宴上,你是不是敬他酒了?”熾月突然問。

岳承凜遲疑了片刻,沉默地點頭,熾月攤開手掌,凝視着被握得擰成一團的同心結,輕聲說:“既然無心,又何必相會?”

岳承凜看着這個神情冷峻的少年,依稀看到幾分夜弦的影子,才驚覺這個嬌生慣養的孩子已經漸漸長大了,沉靜中帶出幾分不動聲色的威嚴。

他不由得收斂了心神,恭恭敬敬地低下頭去,道:“臣知罪。”

熾月呵呵一笑,手指輕彈,将那枚小小的同心結抛入燈盞中,只聽哔哔剝剝幾聲響,那枚陪伴了他幾年的信物就如這段似有若無的情感一樣,灰飛煙滅。

岳承凜暗中松了一口氣,他看出熾月心情低落,但是至少他理智尚存,這是一個可喜的現象,證明他們那個總是被嬌寵着的二殿下并沒有逃避事實,而在他成長為一個頂天立地男子漢的過程中,某些無法見光的荒唐感情顯然是應該舍棄的。

熾月站起身來,面無表情地吩咐道:“傳令下去,讓衛隊長準備一下,明早動身回虎堰。”

岳承凜一驚,道:“慶典還未結束……殿下不想在此多游玩幾天?”

其實他關心的不是慶典,而是身嬌肉貴的二皇子剛到這裏還沒休息過來就又要受奔波勞碌之苦,雖然他巴不得早點把熾月送回去,但是熾月的決定顯然有賭氣的成分,只希望這個心高氣傲的小皇子不要在沖動之下做出讓自己後悔的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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熾月擡手招過宮女服侍自己更衣,淡淡地說:“本不該來,何必逗留?”

岳承凜無言以對,只能躬身一禮,默默退下,準備熾月返國事宜。

就這樣,次日清晨,在稀薄的晨霧中,熾月登上回國的車辇,秘而不宣地離開了這個正沉浸在皇家慶典中的都城。

他來他走,除了幾名親信,都不為外人所知,在宮中享受通宵歡宴的朱錦恆,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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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別之後,又是四年,熾月二十歲封懷寧王,有了自己的封邑府邸,除了進京觐見皇兄的日子,他已經很少居住在虎堰了。

由于他是夜弦唯一的胞弟,自幼備受寵愛,長大之後,夜弦自然封了他黎國最富饒的城邑泺寧,有一望無際的草原可供六畜繁息,有綿延不盡的農田供作物生長,更有風景秀美的森林和雪山,波浪滾滾的泯河穿過平原,沿途灑下星星點點的湖泊水塘,加上距離都城不遠,交通便利,與各國通商往來十分頻繁,百姓生活也富足安樂,地方官本分盡職,讓熾月這個王爺做得相當清閑。

這天風和日麗,北方的夏天并不炎熱,微風挾帶着花香,清新涼爽,熾月穿着一身薄綢錦袍,騎馬歸來也只是微汗而已。

“王爺總算回來了!”

侍女們紛紛圍了上來,服侍他沐浴更衣,其中最得倚重的大丫頭玉香為他解開頭發,語氣略帶抱怨:“王爺,以後可不能一個人跑出去了,尋常富家子還知道帶幾個家仆,堂堂懷寧王出門連随從都不帶,像話嗎?”

熾月當她的話是耳邊風,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懶洋洋地将自己的身體浸入浴池,肩膀靠着池壁,放松了一身肌肉。

早有伶俐丫頭點起他喜歡的熏香,偌大的浴室內輕煙袅袅,暖香襲人,玉香跪坐在池邊,纖細的手指穿過發間,輕輕揉洗着他的長發,又開始唠叨:“王爺身居顯要,您要出城散心我們又不敢攔着,好歹帶幾個護衛呀,萬一遇上什麽宵小匪類對王爺不敬……”

“誰敢?”熾月手指輕撩水花,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在嘲諷她小題大做似的,玉香輕哼一聲,說:“是是是,奴家知道王爺武功高強,可是總不能心性來了就像野馬一樣跑出去不見蹤影吧?偶一為之也就算了,時常這樣,讓府裏上上下下都提心吊膽,奴家今天在門口候了一天,飯都沒顧上吃幾口。”

雖然這丫頭總是唠叨個沒完,可是低低柔柔帶着嬌嗔的聲音并不惹人讨厭,熾月也不生氣,漫不經心地道:“這麽說來,本王要向你賠罪了?”

“我可不敢當!”玉香委委屈屈地說:“今天宮裏下旨急召王爺入京,傳旨的唐公公知道王爺一個人出門之後,已經把我們都罵了一頓。”

“召我入京?”熾月一下子坐起身來,問:“你怎麽不早說?唐公公呢?”

玉香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回道:“唐公公一路舟車勞頓的,管家已安排他歇下了,王爺從外面回來總歸是要洗澡換衣服的,奴家難道說晚了?”

他懶得跟這個刁丫頭鬥嘴,讓她把自己的濕發擦幹,然後起身穿衣。

雪白的絲袍覆往一身長年習武的結實肌肉,掩起的衣襟遮去了胸腹之間一頭栩栩如生的猛虎刺青,長發绾起,戴上紫金鑲珠發冠,俨然一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

即使在他身邊服侍多年,玉香有時仍會無法直視這張俊美無俦的臉,她沒入府的時候就聽過熾月殿下容貌俊麗迫人,如皓月初升使繁星失色,如赤鳳臨空令百鳥自慚,原本以為只是諸人的溢美之詞,沒想到見了真人才發現再多贊譽也不為過,熾月不僅生得俊美無雙,更有一身高貴沉穩的威儀氣度,使人在面對他那張絕色臉龐時不僅不會産生冒昧的念頭,還會油然生出敬畏之心。

除去他尊貴的身分,懷寧王的身手也不容小觑,他少年時即沉迷武學,多年來從未松懈,他的師父更是武林中數一數二的高手,曾感嘆懷寧王若不是受身分所拘,江湖上必然會多一個名揚天下的少年俠客。

他穿戴整齊,唐公公也被下人帶到座前,熾月接了旨,正要吩咐管家準備出行事宜,玉香抿唇一笑,道:“王爺回府之前這些事都準備停當了,奴家可不敢耽擱王爺進京面聖。”

熾月聞言放下茶杯,輕描淡寫地一揮手,“既然已有準備,那就出發吧。”

“現下?”玉香吃了一驚,“天都快黑了,您還沒用晚膳呢!”

“備些幹糧,車上用。”

玉香小心翼翼地看他的臉色,知道多說無用,趕忙讓一幹侍從護衛整裝待發,一番忙亂之後,懷寧王府的車辇踏着暮色,從泺寧城門下飛馳而過,朝虎堰方向疾駛而去。

“王爺,是不是有什麽不好的事要發生了?”每次進京玉香都會陪侍在身邊,還是頭一次見懷寧王如此匆忙,即使他一直沉着臉,那漆黑的眼眸中也會偶爾流露出幾分焦躁不安。

“別瞎說!”熾月低斥一聲,眉頭鎖得更緊。

皇兄并沒有透露這次急召所為何事,只在聖旨中略提了一下與鄰國有關,這讓他心頭霎時升起一種危險的預感。

他還沒忘記自己年少時候親眼所見的戰争,那一次幾乎給黎國帶來滅頂之災,所幸他大哥力挽狂瀾,七年前一戰奪回失土,讓頹餒的黎國重新振作起來。

雖然現在的黎國兵強馬壯,已非當年那般軟弱可欺,但是熾月仍然不希望戰火再度降臨到這片土地上,上一次他差點失去最敬愛的大哥,還與那鄰國皇帝扯出一段一剪就斷的孽緣,讓他每每回想起來就覺得是為年少之時最大的愚行。

泺寧離虎堰并不太遠,快馬飛馳一夜就到了,熾月先去都城中的別館換了身衣服,略作休憩,約摸着皇帝下了早朝,他即匆匆入宮面聖,片刻也不耽誤。

既是兄弟,也是君臣,熾月早已不再像小時候那樣随意,規規矩矩地叩見皇兄,面容平靜,只有一雙明亮的眼睛流露出掩飾不住的欣喜之色。

夜弦屏退左右,把此次急召他的原委細細道來。

是一件麻煩事,不過頭痛的不是黎國這邊。

明昕帝登基十一年,算得上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太平日子過久了就有人想作亂。

上個月,就在朱錦恆在行宮避暑的時候,憫親王朱藺逼宮造反,率領三百門客闖入林池宮想刺殺朱錦恆,林池宮衛士拼死護主,京中禁軍得了信也前往馳援,憫親王見勢不敵,于混亂中挾持了太子,殺出林池宮,朝北方遁來。

禁軍投鼠忌器,生怕傷了太子,朱錦恆更是怒發沖冠,牙咬得咔咔響,一掀桌子,命令玳王朱錦紋親率禁軍,一路追查,務必毫發無傷地把太子帶回來。

太子朱嬰才六歲,是明昕帝的第一個兒子,也是他最寵愛的一個,雖然恨不得把叛賊千刀萬剮,但是一想到朱嬰在他們手上,朱錦恆就急得心頭火起。

“有邊報稱朱藺帶着殘存叛黨潛入我國境內,朱錦紋前日才派使者前來。”夜弦攤開地圖,在上面圈出一個範圍,“他們想越境追查。”

熾月皺皺眉,問:“他們想要朱藺還是朱嬰?”

“活着的朱嬰。”看對方急切的樣子,夜弦不認為朱錦恆有壯士斷腕的決心,抓叛黨固然重要,但是還沒有重要到讓他能狠下心來換個太子。

“朱錦紋一介書生,在黎國人生地不熟的,對手又是一只喪心病狂的老狐貍,他來有什麽用?”熾月思忖了片刻,對皇兄一抱拳,道:“皇兄,讓我去吧,只要朱嬰還活着,我必全力将他救出。”

無論如何,他不願意看朱錦紋帶兵深入黎國,欺他黎國無人嗎?

夜弦笑了,看着這個俊美英挺、已經完全長大的弟弟,眼神流露出幾分欣慰,道:“我正有此意。”

這事兒是個麻煩,本來可以讓朱錦紋自己去傷腦筋,但是朱藺既然逃到黎國境內,他斷無聽之任之的道理,偏偏追查的叛黨又是朱錦恆的叔叔,事關兩國交誼,辦好了錦上添花,辦砸了卻後患無窮,若交給朝中臣子去做,難免瞻前顧後放不開手腳,熾月身為王爺,地位超然,是可以便宜行事的。

熾月領了命,親選五十名勇士,在虎堰城外與朱錦紋會合。

朱錦紋上一次來虎堰,是作為戰俘被押進來的,對這個只有屈辱記憶的地方沒有好感,對熾月的印象也不深,只記得他是個驕縱任性又手無縛雞之力的美麗少年。

所以他對夜弦的決定有些不滿,不明白派那樣一個只會哭的草包有什麽用。

直到他見了熾月,才意識到流光如箭,時間過得比他想得快了太多。

他的眉眼還有幾分少年時的影子,卻再無那時的青澀稚嫩,一張臉依然絕美動人,如果七年前他的美貌容易惹人觊觎的話,那麽七年後更勝往昔的容貌就讓人徒生敬畏了--那是習武之人的凜冽和與生俱來的尊貴。

“熾月……”朱錦紋眯起眼睛,喃喃低語,仿佛驀然從一場漫長的夢中醒來,無奈地發現在自己蹉跎的幾年,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三王爺,別來無恙。”熾月拱拱手,禮數周全,唇角勾起一個客氣而疏遠的笑容,“我奉皇兄之命協助貴國捉拿叛黨,招待不周之處,還望玳王殿下海涵。”

朱錦紋是個單純的人,不喜歡這種言不由衷的虛禮,只是回了一禮,道:“懷寧王客氣了。”

畢竟在人家的地盤上,禮多人不怪,何況還要人家幫忙抓人呢!

熾月整理了雙方的情報,縮小了範圍,帶領兩國勇士深入黎國山地,餐風宿露,搜查十餘日終于在一處山谷中發現了叛黨蹤跡。

在谷口紮營休息的時候,朱錦紋皺着眉,在帳中踱來踱去,神情十分苦惱。

熾月看着他焦慮不安的樣子,問:“抓到朱藺之後要如何處置?”

“自然是押回去交予刑部發落。”朱錦紋不解地看着他,“現下要操心的是如何能安全救出太子,只要他別傷太子,本王甚至可以在皇兄面前為他求情。”

熾月眼中終于有笑意,道:“朱錦紋,你一點也沒變。”

還是那麽優柔寡斷,心慈手軟,連那張斯文白皙的臉也沒有留下任何歲月痕跡。

熾月不知道是該羨慕他還是鄙夷他,皇族子弟一生下來沒有單純的權力,坐擁權勢的同時也意味着要承擔比旁人更多的明槍暗箭,單純的人猶如幼獸穿過荊棘,沒有能力防避,沒有手段自保,只會落得遍體鱗傷、血淚斑駁。

朱錦紋眼神一黯,被直呼姓名也沒惱,反而生出一股奇妙的感覺,仿佛兩個人之間無形的隔閡突然被這失禮的稱呼打破了,連熾月唇角略帶嘲諷的笑容看起來都親切了許多。

他有些尴尬,清清嗓子,斥道:“你這小鬼,還是那麽無禮!”

熾月哈哈大笑,斟了兩杯酒,與他一碰杯,道:“此言差矣!應該是更無禮了才對。”

朱錦紋也笑了,一直壓在胸口的陰霾突然散去,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道:“好,就交你這個無禮的朋友。”

熾月也喝幹了,空杯一擲,笑道:“朱錦紋,我送你一份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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