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果然送了他一份大禮。
朱藺被逼入絕谷,四面楚歌,追随的門客都被斬殺盡了,最後就剩他帶着兩個心腹死士,挾持着太子且戰且退,試圖穿過山谷突圍。
對死到臨頭還負隅頑抗的人,熾月一向很痛快地送他們上路,但是現在不行,因為他手裏還抓着朱錦恆的寶貝兒子。
那孩子肩上受了傷,臉上也沾了不少血,被刀架在脖子上,雖然疼得眉頭緊皺,倒是沒哭也沒鬧,頗有幾分臨危不亂的鎮定,比他那個不成器的三皇叔強多了。
朱錦紋親見太子受傷,整個人幾乎抓狂,聲嘶力竭地喝令手下停手,生怕刀劍無眼誤傷了太子,那朱藺見有機可乘,更是奮力突圍,勇士們不敢迎戰,以多擊寡竟然被打得節節敗退。
明昕帝怎麽會派這家夥來捉拿叛黨?熾月搖搖頭,果斷一抖缰繩縱馬沖上前去,張弓搭箭,身如蛟龍,箭似流星,一箭擦着朱嬰耳側飛過,射入朱藺腹部。
他中了一箭,砍殺的動作有所停滞,此時馬蹄聲已迫至耳邊,朱嬰只覺得眼前一花,整個人被拎了起來,同時一股溫熱的血液噴射到他臉上。
朱藺搭在朱嬰肩上的刀連同他的手臂一起飛了出去,熾月把那孩子攬在身前,回手一劍擲出,朱藺還沒體會到失去一臂的劇痛,便被一劍穿胸,整個人朝後飛去,直直地釘在一棵樹上。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朱錦紋氣急敗壞的聲音還回蕩在谷中,熾月已經帶着朱嬰回來了。
衆人先是愣了,随即反應過來,一擁而上,将朱藺殘餘的心腹拿下,又去探探朱藺的屍體,朗聲報道:“玳王殿下,懷寧王殿下,賊首已伏誅!”
“死了?”朱錦紋目瞪口呆,趕忙抱過太子,檢查了一下只有肩上受了點皮肉傷,不禁大大地松了一口氣,招手讓随從給他包紮,“熾月,你也太魯莽了,萬一那一箭射偏了……”
熾月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朱錦恆有好幾個兒子,卻只有一個江山。”
意思再明白不過了,兒子能救則救,叛徒非抓不可,否則讓人以為造反失敗只要挾持他兒子就能逃出生天,朱錦恆的江山哪能坐得穩?
“你……胡說什麽!”朱錦紋眉毛擰成一團,往朱嬰那邊看了一眼,“別讓孩子聽見這個!”
你以為都像你?熾月輕哼一聲,此時朱嬰已包紮好傷口,沒要人攙扶,搖搖晃晃地走到熾月面前,拱手為禮,童聲清脆:“朱嬰謝過懷寧王救命之恩。”
雖然年幼,卻有幾分大家氣度,讓人不想把他當成孩子對待,熾月還了一禮,道:“太子不必多禮,叛徒逃到敝國,便是本王分內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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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好了。”朱錦紋叫人送太子去帳中吃飯休息,被挾持流亡的生活艱苦之極,朱嬰原本粉嘟嘟的小臉盡是菜色,瘦得雙頰都凹下去了,讓他這個當叔叔的心疼不已。
幾名手下搬了朱藺的屍體過來,朱錦紋不忍細看,轉過臉去,低聲道:“你也是……何必下這樣的狠手?沒把人犯活着帶回去,皇兄怕是要怪我辦事不力了。”
熾月拔下劍來,慢條斯理地擦拭劍身的鮮血,道:“你要把他活着帶回去,才是真的辦事不力。”
朱錦紋似懂非懂,皺着眉頭看他,熾月把劍擦幹淨,扭過臉來與他四目相對,被他傷腦筋的樣子逗笑了,一拍他的肩膀,安撫道:“你且安心,我不是沒分寸的人。”
玳王殿下不僅單純,還是個死心眼,認準了就一條路走到黑的那種,所以當年才會上了岳承凜一個大當,如今停戰休兵數年,自己多少也要賣他個人情。
朱藺謀反,罪當處死,但是讓朱錦紋這個溫吞水來辦,只會想盡一切辦法把朱藺帶回去,到時候頭痛的,只怕就是朱錦恆了。
朱藺是他們的叔叔,在京中黨羽甚多,讓他活着回去,必然有人會蠢蠢欲動,而對于一國之君來講,難免要陷入一場曠日持久的口水戰,特別是朱錦恆絕對不想因叔侄相殘而被扣上一頂暴君的大帽子。
所以朱藺死了最好,一具屍體除了會腐爛發臭之外,對任何人都沒有威脅力,而敢殺他又能一力承擔責任的人,非熾月莫屬。
朱錦紋看着他俊美得讓人窒息的面容,心中五味雜陳,感嘆道:“你是真的長大了。”語氣中有幾分惆悵,那個嬌滴滴的、被寵壞的美麗少年已經随流逝的時光一同遠去了。
熾月不悅地瞪了他一眼,嘲諷道:“你還是一樣不中用。”
朱錦紋臉皮一紅,倒也沒反駁,索性裝佯到底,厚着臉皮要求熾月随他一起回京,免得皇兄怪罪下來沒人頂缸。
看來老實人也有機靈的時候,熾月扛不住他軟磨硬泡,點頭答應了。
于是四年之後,他再一次見到朱錦恆。
朱藺的屍體比他早一天觐見,據說明昕帝當着滿朝文武嗟嘆了一番,若不是屍體已經發臭了,他說不定還會撫屍痛哭以示寬慈仁厚,不過雖然唏噓不已,對朱錦紋的追緝之功還是大大地褒獎,所帶兵士也皆有賞賜,讓玳王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了下來,趁機禀報了熾月入京的事,并把他單騎救太子的英勇行為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遍,讓明昕帝在驚喜之餘,又生出濃濃的疑惑。
那個愛哭的、驕縱的小鬼?他可不信!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何況七年。”朱錦紋有些感慨,他不承認熾月那句“你還是一樣不中用”刺傷了他的尊嚴,但是他不得不承認,熾月已經長成個英武挺拔的男子漢了。
朱錦恆對成年後的熾月産生了莫大的好奇,又憂心他不複少年時的美貌、令自己空歡喜一場,思來想去,決定于次日退朝之後,回他起居的晨晞宮召見熾月。
這真是個英明的決定,連明昕帝自己也沒想到自己會那樣失态,只好慶幸不是在朝堂上被衆臣圍觀,否則谏書會直接把他埋掉。
這天陽光明媚,熾月被主管太監引入晨晞宮的時候,朱錦恆像被人迎面推了一把似的,端着茶杯的手抖了一抖,險些把一杯清茶灑在龍袍上。
一個修長挺拔的身影在晨光中緩緩步入大殿,珍珠白的袍子被陽光染上一層暖色,黑發束在紫金冠中,一絲不茍,面容不再有少年時的嬌嫩,卻依然俊美無俦,宛如無瑕的美玉映着朝陽,明亮得讓人睜不開眼。
“熾月……”朱錦恆雙唇歙動,聲不可聞地低喃着。
本以為七年前的他已是美麗的極致,甚至在閱遍天下麗色的君王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刻痕,誰料七年後,站在他面前的青年輕而易舉地颠覆了曾經的印象,帶給他更強烈的震撼。
他長大了!眉宇之間英氣勃發,行止尊貴從容,漆黑的眼眸平靜幽深,看不出任何情緒,再不是那個總是被自己逗弄得氣急敗壞的孩子了。
朱錦恆突然生出一種恍如隔世的惆悵感,仿佛深埋心底的一段戀情重見天日,卻早就面目全非,他迷戀過的人不再是當年的樣子,卻比當年更耀眼奪目,更讓人……心潮蕩漾。
皎皎兮如明月,幹淨清冽,卻璀璨奪目,仿佛一塊燃燒的堅冰,讓人生生有一種眼睛要被灼傷的錯覺。
這樣的人,當年自己怎麽會讓他從手中溜走呢?明昕帝有些後悔,轉而一想,若當年留下他,就不會有今日的懷寧王了,所以朱錦恆不知道是該惋惜還是該慶幸,如果說當年走的是一只嬌生慣養的金絲雀,今日來的就是一只羽翼豐滿、振翅而飛的鳳凰了。
熾月身為友邦王族,身分不同于朝臣,觐見禮節也略有不同,他略一思忖,按照平時見皇兄的禮節,單膝着地,長施一禮。
“快快平身!”明昕帝聲音輕柔,眼神流露出幾分溫情脈脈的懷念,甚至親自扶他起身,“賜坐!”
“謝過陛下。”熾月語氣不卑不亢,神态波瀾不興,好像他們是第一次見面,而沒有七年前的混亂糾纏。
朱錦恆知道他不是來敘舊的,也知道那些舊事是熾月絕對不願意回憶的,好在這宮裏沒人知道當年那個被軟禁的美少年就是眼前這個俊美高貴的懷寧王,服侍最久的大太監寶瑞雖然知道,但是借他十個膽子也不敢多嘴。
“久聞懷寧王豐姿絕世。”朱錦恆目不轉睛地盯着他,語調帶着溫暖的笑意,“朕今日一見,果然傳言不虛。”
“陛下謬贊了。”熾月迎上他的視線,不閃不避,眉毛都沒動一下,嘴上雖自謙,神情卻泰然自若,完全沒把他的恭維放在心上。
明昕帝心裏有點不痛快,雖然他裝得誠意萬千,可是當發現對方比他更能裝的時候,朱錦恆心裏還是有些不是滋味的。
難道七年前的點點滴滴,完全沒在他心裏留下任何痕跡?
看着熾月表現得這麽坦然平靜雲淡風輕,朱錦恆就覺得一股無名火湧上心頭,想不顧一切地抓住他的衣襟喝問:你就真的把朕忘得一幹二淨了!?
即使他從來沒有真正得到過熾月,但是他仍然自大地認為他所做的一切會讓對方耿耿于懷,身為一個帝王,當他意識到自己在別人生命中或許根本沒留下一點痕跡的時候,那種一腳踩空的感覺,足以讓人惱羞成怒。
哪怕是怨也好恨也好,總好過這樣的無動于衷。
他斂去了笑容,看着熾月的臉,又覺得不忍心動怒,何況,他也沒有立場動怒。
朱錦恆憋着一口氣,與熾月閑話家常,問了些追捕朱藺途中的瑣事,又贊賞他年少英勇,還旁敲側擊地打探他與玳王相處得如何。
熾月不熱情,也不倨傲,始終是有問有答,問一句才答一句,既不會把明昕帝晾在一邊,也不會主動迎合他的話題,始終都是一副“你問完了我就告退”的态度,不冷不熱地,讓朱錦恆更加惱火。
他深吸了一口氣,告誡自己不要做出有失體統的舉動,熾月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舉目無親的孩子了,他身分尊貴,地位特殊,可以疏遠,卻不能輕慢,想占他的便宜怕是難如登天了。
朱錦恆舍不得疏遠他,畢竟他的容貌依然讓自己心猿意馬,就算不能一親芳澤,拉攏拉攏總是好的。
“朕的三弟性子溫吞,想必給你添了不少麻煩。”朱錦恆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純粹是沒話找話說。
熾月想起那個一根筋的朱錦紋,不由得搖頭輕笑,心想玳王殿下只怕是把一家子的老實都攬了過來,唯獨沒從兄弟手裏分得幾分精明。
“叛黨既然潛入敝國境內,便是小王分內之事。”熾月一本正經地回答,“何況玳王性子溫和,再好相處不過,我不覺得有什麽麻煩。”
朱錦恆眉頭一皺,只覺一股酸意直沖腦門。
他沒漏看熾月唇角的笑容,雖然輕淺,卻是發自內心,就像一點小小的火光,讓那張冷漠的臉閃過一絲暖意。
難道他對三弟……這怎麽可以!?
朱錦恆差一點拍案而起,不敢相信這個拒人千裏之外的人會與自己那個缺心眼的弟弟有什麽糾葛,更不敢相信僅僅只是猜測就已經讓他心煩意亂,幾乎當場失态。
這對九五之尊來說可不是什麽好兆頭,朱錦恆不悅地瞪着熾月,不願意承認那些塵封的記憶悉數被喚醒,而自己依然對他念念不忘。
熾月看着他陰晴不定的臉色,心中冷笑一聲。
人前英明神武、勤政愛民的帝王,人後,不過是個江山美人都不想放過、恨不得攬盡天下癡心的薄情男子罷了!
何必做出這麽一副責難的表情?他可不覺得兩個人之間有什麽羁絆可以讓明昕帝擺出一張醋意橫生的臉。
該說的話都說完了,熾月起身告退,朱錦恆眉頭皺得更緊,手指輕彈着桌面,一言不發,氣氛霎時僵了下來,立在一邊的宮女們屏着呼吸,連頭也不敢擡。
幸好這時有人解圍,只聽見大太監寶瑞尖細的聲音在殿外響起:“啓禀陛下,玳王朱錦紋求見!”
朱錦恆意味深長地看了熾月一眼,随即移開視線,沒好氣地說:“宣!”
玳王有點懵,一進來就感覺到氣氛不對,賓主二人都冷着臉,皇兄更是一副恨不得吃了自己的表情。
難道他來的不是時候?朱錦紋暗叫一聲糟,硬着頭皮上前行禮,然後縮着脖子站到一邊,祈求上天讓皇兄忘了自己的存在。
他這副模樣,讓朱錦恆理解成作賊心虛,更沒好氣了,板起尊臉把他訓斥了一番,訓得玳王冷汗涔涔,眼角餘光頻頻往熾月那邊瞥,一臉好奇地想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以致于他這個不太講理的皇兄把氣撒到他身上。
我怎麽知道哪句話逆了他的龍鱗?熾月端起茶杯,借着品茶的動作給了朱錦紋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
他們竟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眉目傳情,真是膽大包天!
朱錦恆掩口低咳,借以平複胸中翻騰的火氣,淩厲的視線在兩人之間掃來掃去,看得朱錦紋頭皮發麻,熾月卻自顧自地低頭喝茶,不緊不慢,面無表情,一副置身事外的悠閑相。
明昕帝察覺到自己的失态,也意識到三弟無辜地承受了自己的遷怒,他決定壓下急躁的心情,從長計議,于是放緩聲調安撫了幾句,又下旨在宮中設宴款待懷寧王,便讓他們告退了。
從晨晞宮出來,朱錦紋擦了一把冷汗,小聲問:“你又得罪他了?”
“又?”熾月在燦爛的陽光下眯起眼睛,眸中有一閃而過的促狹,“你似乎很習慣當他的出氣筒。”
朱錦紋抓抓腦袋,神情有些困惑,道:“皇兄平時還是很溫和的,就是有時候……不太好相處。”尤其是他被踩了痛腳卻不好發作的時候,以及明明很想拈花惹草卻必須裝正人君子的時候。
熾月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辛苦。”
朱錦紋被他拍得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對着他的背影揚聲問:“喂!晚上的酒宴我派人去接你,別到處跑!”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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熾月本不欲多逗留,只想交了差趕緊走人,對于明昕帝的明示暗示一律打太極蒙混過去,反正他身分在此,要走也沒人能強留。
留得越久,就越容易生出是非,何況這個曾經留給他不少屈辱記憶的地方,本來就沒有舊地重游的意義,那個親手斬斷了他少年時的懵懂情愫、如今卻想鴛夢重溫的人,更是沒有多看一眼的必要。
在晨晞宮時朱錦恆的眼神他再明白不過,如同七年前一樣,躍動着咄咄逼人的征服欲和占有欲,一再地提醒他過去那段不堪回首的時光。
人啊,一旦起了貪念,就如燎原的野火一般,愈燒愈烈,直到吞噬所有,耗盡心機,去攫取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今晚的酒宴,不知道那個荒唐的家夥又會耍什麽花招。
熾月在城中的別館休憩了一下,待到華燈初上,宮裏來人恭請懷寧王赴宴。
他整了下衣冠,步上車辇,聽着車輪碾過石板地的聲音,開始閉目養神。
不管朱錦恆打的什麽主意,今晚排場擺得很大,滿朝文武重臣、皇親國戚齊聚管律宮,翹首以待,竊竊私語,談論着那個讓皇帝陛下如此器重的懷寧王。
這樣的陣仗,讓熾月想安安分分當背景的打算完全泡湯了,而他這樣的人,也注定無法被人忽視,當他踏入管律宮正殿的時候,偌大的宮殿霎時鴉雀無聲,連奏樂的伶人都停止了手上的動作,衆人瞠目結舌、不約而同地看着那個讓滿殿燈火都黯淡下來的人。
世間竟有這樣的男子,絕美不似凡品,素衣朱繡,不掩灼灼之華,佩玉将将,不亂從容之态,氣定神閑,儀态翩翩,即使只是站在那裏,便如烈日驕陽一般光芒耀眼,即使是站在至尊至貴的一國之君面前,也沒有絲毫謙卑怯懦之色,反而挑釁般淡然一笑,如日月争輝,光華更盛。
滿座見多識廣的王公貴族們連大氣都不敢出,就有人直着眼睛喃喃低語道:“彼其之子,美無度,美無度……”
在一片寂靜中,這聲音異常清晰,朱錦恆聽見了,熾月也聽見了,兩人不約而同地掃過去一眼,一個是愠怒,一個則帶着露骨的嘲諷。
“衆卿,這便是單騎斬殺叛徒、救回太子的懷寧王。”朱錦恆面帶微笑,親自起身迎接,執起熾月的手,阻止了對方行禮的動作,“懷寧王不必多禮,快快入座,你赴宴來遲,朕可要罰你三杯!”
熾月眉眼含笑,語調清朗溫和:“小王惶恐,任憑陛下處置。”
朱錦恆心裏一動,只覺得胸口一陣熱流湧上,激得他又開始想入非非。
這樣的美人,如果真能任憑他處置,那該是件多麽銷魂的事啊……
親自引熾月入席,安排他坐在自己的右手邊,明昕帝目光湛然,向殿中掃視了一圈,霎時如風行草偃,人人頭皮一麻,趕緊規規矩矩地坐回去,伶人也重新開始奏樂,曲調更加纏綿多情。
夜宴開始,玉盤珍馐美,金樽琥珀光,美麗的舞女們身着錦衣,手持鈴鼓,在中間翩翩起舞,席間觥籌交錯,談笑風生。
朱錦恆毫不含糊,真的罰了熾月三大杯酒,熾月皺皺眉,這種場合實在不好發作,只好捏着鼻子灌下去,席間的酒甘醇濃烈,三杯酒下肚,熾月腮邊泛起淡淡的紅暈,給他冷漠的面容渲染出幾分溫柔之色。
朱錦恆心滿意足地看着他,拊掌笑道:“我有嘉賓,中心好之。鐘鼓既設,一朝酬之!”
衆人受到鼓勵,紛紛擁上來向熾月敬酒,嘴上說着恭維的話,每一張臉都笑開了花--
“懷寧王如此豐神俊逸,年少英武,實在是貴國之瑰寶也!”
“聽聞懷寧王擅騎射,從叛黨刀下救出太子,如此舍命相助,實乃吾皇之大幸也!”
“是啊是啊,太子無恙,在下身為太傅,一定要敬懷寧王一杯!”
“懷寧王可有妻室?老夫有一女……”
“咳咳!”朱錦恆輕咳幾聲,警告意味十足,衆人看看他的臉色,呼拉一聲作鳥獸散,只見熾月被敬了幾杯酒之後,已是顏如渥丹,眼神迷離,唇角帶着一抹憨笑,眉宇間冰雪消融,平時的莊重早飛到九霄雲外,見聚在他席前的人突然散去,似乎有點摸不着頭腦,困惑地看向朱錦恆,讓後者胸口萦回不去的熱流幾乎要沸騰起來。
“熾月可是醉了?”他幹脆直呼對方的名字,語氣中帶了幾分暧昧的親昵,“朕讓人扶你去歇息可好?”
“陛下……”朱錦紋聽着有點不對勁,心裏打了個突,趕緊出聲提醒,“來人,給懷寧王端醒酒湯來!”
席間一片善意的哄笑,似乎覺得不勝酒力的懷寧王比無懈可擊的懷寧王要有趣得多,連歌舞的美人們也忍不住吃吃笑了起來,看向熾月的眼神多了幾分纏綿之意。
若像平時那樣,陛下通常會讓她們帶貴客去歇息,而這樣神仙般的美男子,她們是很願意盡心服侍的。
熾月呵呵一笑,突然站起身來,手執金樽,搖搖晃晃地朝大殿正中走去。
人們不知道他想幹什麽,偷眼看君王的臉色,朱錦恆雖然詫異卻也沒出聲阻止,只見他徑直朝舞女們走去,竟然走到她們中間,和着樂曲節拍跳起舞來。
舞女們先是驚訝,随即欣喜地拉着他跳起了胡旋舞,熾月步履蹒跚,醉态橫生,自然跟不上她們的步子,笨拙的動作倒有幾分可愛可親。
酒後失态這種事,若是發生在別人身上,必然會淪為衆人的笑柄,可是發生在熾月這麽個優雅尊貴的美男子身上,就是讓人回味不絕的美好景致了,衆人紛紛放下杯箸,跟着樂曲的拍子拊掌叫好,意興盎然地欣賞美男醉舞。
朱錦恆忘了端到唇邊的酒,視線追随着熾月的身影,如膠着一般,眼皮都舍不得眨一下。
熾月醉意朦胧,眼波流轉,突然跌跌撞撞地朝一個手持鈴鼓的女子撞去,他醉得厲害自然也沒個輕重,這一撞之下,那女子驚呼一聲跌倒在地,鈴鼓脫手飛出,熾月臉上帶着憨傻的笑容,走過去伸手扶她,卻不小心一腳踩到鈴鼓上,只聽劈啪幾聲細響,木質鈴鼓被踩得四分五裂,銀光一閃,衆人看得分明,那一堆木屑中竟藏着一柄鋒利的匕首!
滿座皆驚,玳王最先反應過來,一拍桌子怒喝一聲:“來人!抓刺客!”
殿外的守衛聞聲湧入,朝臣也紛紛聚過來護主,幾下把那女子捆了個結實,朱錦紋又驚又氣,道:“皇兄,這怕是朱藺餘黨!”
一片歡樂情景中突然生出變故,讓朱錦恆很是敗興,他丢下酒杯,沒好氣地說:“押下去!”
守衛撤出之後,輪到惶然的朝臣們表現了,他們圍攏上來,你一言我一語,感慨陛下吉人天相,各自暗中慶幸沒讓那刺客得手,否則他們這一幹人都得提頭來見!
朱錦恆虛應着對他關心備至的臣子們,下意識地尋找熾月的下落,待看到他的時候,滿心的煩躁霎時煙消雲散,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他的熾月正靠着一根柱子坐在地上,腦袋一點一點地,像是随時會沉入夢鄉,任由殿裏吵翻了天,他卻懶洋洋地眯着眼睛,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樣子。
難得的機會,又好不容易把他灌醉,豈能再讓他從自己手中溜掉?
朱錦恆擡手止住衆人的聒噪,揚聲道:“來人,扶懷寧王下去歇息!”
看到幾個太監扶起醉得昏昏沉沉的熾月朝外走去,朱錦恆松了一口氣,安撫了群臣幾句,便命他們散去了,這時大太監寶瑞來報,說是懷寧王已經被安置在側殿之中。
朱錦恆笑得開懷,足下生風,朝側殿走去。
熾月躺在床上,眉心皺起,似乎睡得不太舒服,幾名宮女正擰了濕帕子給他擦臉,見皇帝駕到,趕忙跪下行禮。
朱錦恆一揮手斥退了她們,連寶瑞也打發了出去,房中只剩下他們兩個。
他坐在床邊,伸手去撫那人的臉頰,低喃道:“熾月,你可讓朕想得好苦……”
方才在酒宴上,他沒喝幾杯,卻覺得自己從未醉得這麽深過,甚至有一種少年時的癫狂在胸中奔突湧動,讓他坐立難安,恨不得當着滿朝文武的面把這個人攬到懷裏,填平他這七年來的遺憾。
“你救了朕一命,你說說朕該怎麽賞你?”
指腹貼住對方光滑溫熱的肌膚,在燭光映照下,那如玉般的臉頰依然籠罩着醉酒的潮紅,分外讓人心動。
朱錦恆手往下滑,解開熾月的衣襟,後者呼吸順暢了些,眉間舒展,攤開手腳睡得更香。
“朕真想把你藏起來,讓你只屬于朕一個人。”
方才他的臣子們不錯眼珠地盯着熾月的時候,他只想把那些人眼睛都挖出來。
隔着錦衣,朱錦恆真切地感覺到掌下結實寬厚的胸膛,他嘆了口氣,惆悵地承認這已經不是七年前那個嬌美單薄的少年了,而自己,也不能再像七年前那樣輕狂放肆、不管不顧了。
可是為什麽,即使是這樣成年之後,身形健壯的男子,也能輕易撩撥他內心深處最狂野的部分?
只是一笑,便讓人為之傾倒,情欲如潮,翻卷起驚濤駭浪,一發不可收拾。
“七年了,你有沒有想過朕?”
他沉浸在這種溫暖而甜蜜的脈脈柔情中,被自己的舊情難忘所感動,甚至覺得眼眶有些發熱,這讓甚少流露情感的明昕帝有些尴尬,幸好房裏并無他人,而熾月又醉得不醒人事。
“朕以為,此生再難相見,縱有憾又如何?沒想到今日還能……讓朕如此親近你。”
七年前熾月逃走,他惱羞成怒,他氣急敗壞,可是他什麽也做不了,就算他是皇帝,也不能拿江山社稷作賭注,為收納一個美人而挑起連年戰事。
就因為他是皇帝,才有太多身不由己,可他若不是皇帝,又怎能與熾月擁有那麽一段露水情緣?
七年前,他情窦未開,懵懵懂懂,如今他已成年,又如此豐神俊美,只怕惹得無數芳心暗許,就不知道這個看起來冷漠無情的人,在面對意中人的時候會不會熱烈如火。
想到這個,朱錦恆心裏又開始泛酸,他甩甩頭,命令自己不要産生這種無聊的怨婦般的情緒,無論如何,這個桀骜難馴的美人,終于還是回到自己手中了。
“你來了,也許是上天的旨意,要成全朕多年來的遺憾吧……”
朱錦恆俯下身去,盡管殘存的理智不停地提醒他停手,但是他管不了那麽多了,他現在瘋狂地想得到熾月,這種執念已成一種折磨,讓他每一時每一刻都如滾油煎心一般焦灼疼痛,只有得償所願,才能讓他從這種不能言說的痛苦中解脫。
就在他的嘴唇快要碰觸到熾月的時候,殿外突然響起寶瑞的聲音:“啓禀陛下,玳王求見!”
滿室旖旎盡成空,朱錦恆無名火起,一巴掌拍上床沿,拍得雕花大床都抖了三抖。
怎麽又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