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二天,熾月誤了行程,朱錦恆也誤了早朝。
寶瑞早早就帶着一衆宮人候在殿外,準備服侍皇帝梳洗更衣之後直接上朝,左等右等不見皇帝宣召,生怕誤了時辰,想叫陛下起床,又怕萬一皇帝激戰正酣,自己冒冒失失地攪了他的興致豈不是罪該萬死?
正為難得團團轉,殿門“吱呀”一聲開了,卻是熾月衣衫整齊,神情氣爽地與他打了個照面,道:“你帶來的人不要進去了,衣服飾物交給我就好。”
寶瑞眼皮直跳,覺得這位懷寧王神情透着古怪,他探頭探腦地想往殿內看,只見簾幕低垂,內間又擋着屏風,實在是看不到什麽,只好将信将疑地一揮手,讓宮人把朝服冠冕交給熾月。
殿門又關上了,外面的人等得抓心撓肝不提,裏面的人也急躁得很。
“你給朕下手輕點!”明昕帝在熾月的服侍下洗漱更衣,從裏到外一件件衣服套上,一身歡愛留下的印子是絕不能讓人看見的,特別是脖子上那兩排牙印,被衣服蓋上雖看不出來,磨擦間卻像針紮似的疼。
當然,這點痛和他身上別的地方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明昕帝全身上下像被石磨碾過一樣,無一處不酸痛,特別是被侵犯的後穴,更是疼得讓他肝火升騰,恨不得生吞了熾月。
照顧一個身體不适脾氣又不好的人是件辛苦事,饒是熾月再小心,也難免碰痛了皇帝,招來一通斥責。
好不容易給朱錦恆穿戴整齊,一身莊重雍容,只是蒼白的臉色和直不起來的腰讓他有些底氣不足,熾月也跟着擔心,輕聲問:“你這樣……能上朝嗎?”
還不都是你害的!?朱錦恆瞪了他一眼,一甩袖子,咬着牙走出寝殿,深吸了一口清晨涼潤的空氣,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
無論被扒光的時候多麽丢臉,穿上朝服的時候還是要保持一國之君的體面,朱錦恆皺着眉頭,被寶瑞扶上龍辇,車簾一放,便整個癱軟在軟墊上。
寶瑞顧不上招呼熾月,天色已不早了,皇帝怕是要誤了早朝,天知道禦史們會怎麽說,最要命的是這事兒還沒法解釋,他一個服侍明昕帝最久的太監,實在不明白為什麽一夜過後陛下會疲憊得好像随時會倒下,倒是被他寵幸的那個人依舊神采奕奕,半點異狀也無。
不明白,也不敢多想,一路默念佛祖保佑,自家主子千萬別讓風流誤了朝政。
朱錦恆用無與倫比的意志力撐到退朝,回晨晞宮倒頭便睡,午膳時被叫醒,還沖寶瑞發了一頓脾氣,草草吃了幾口,往床上一撲,又睡得像死人一樣。
到傍晚醒來,才覺得精神恢複了些,寶瑞要宣太醫,朱錦恆眼一瞪:“沒病沒災的,宣什麽太醫?就你多事!”
寶瑞縮着脖子站到一邊,心中叫苦不疊,認定皇帝在熾月那裏碰了釘子,否則也用不着這麽窩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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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錦恆坐起身來,啜了一口宮女捧上的參茶,懶洋洋地問:“朕睡了一天,沒什麽要緊事吧?”
寶瑞理了理思路,逐件報來,都是些日常瑣事,例如太子攜諸皇子請安,太傅來彙報太子的功課,前幾日抓住的女刺客刑部還在審……朱錦恆聽得不耐煩,大手一揮:“撿要緊的說!”
寶瑞噎了一下,看看皇帝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說:“那……黎國懷寧王上書請見。”
朱錦恆臉頰一抽,一口參茶險些嗆到喉嚨裏,他低咳一聲,黑着臉喝道:“不見!”
熾月這回老實了,朱錦恆縮在宮裏不出來,他也不好找別的門路觐見,只好不厭其煩地每天上一表,言辭懇切态度虔誠,打定主意精誠所至,把皇帝磨得金石為開。
他現在越是規矩,就越讓明昕帝忘不了他那晚的不規矩,兩相對比,更是恨得咬牙切齒。
靜養了幾天,精神好了些,朱錦恆想去寵幸一下他的妃嫔們,卻發現對誰都提不起興致,只得怏怏地作罷,将自己的心不在焉歸咎于熾月那天晚上對他造成的身體不适,絕不承認那個混蛋讓自己的六宮粉黛都失了顏色。
熾月遞了半個月奏表,都如石沉大海,朱錦恆是鐵了心不肯見他,熾月讨了個沒趣,再加上皇兄那邊派人催他回國,實在沒有理由再逗留下去,他便向玳王辭別,率随從啓程回國。
聽到他離開的消息,朱錦恆怔了一下,松了一口氣,低頭看着禦案上堆起的奏表,又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以後,該不會有任何牽連了吧……他想起那晚的事,眉頭一皺,将一疊奏表揮到地下,寶瑞趕忙過來收拾,發現這全是懷寧王寫的,他偷眼看皇帝陰晴不定的臉色,戰戰兢兢地問:“奴才這就送到焚紙樓去?”
朱錦恆眉頭皺得更緊了,雙唇緊抿,眼中五味雜陳,向下瞥了一眼,好像它們會咬他一口似的,沉吟半晌,道:“留着吧,倒是寫得一手好字。”
這個牽強的理由讓他心裏舒服了點,朱錦恆伸了個懶腰,看着殿外秋意漸濃,尋思着又該在禦花園擺幾出戲,一邊喝酒一邊賞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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熾月風塵仆仆回到虎堰,先進宮向皇兄報了平安,略略講述了一下事情經過,沒敢把自己對朱錦恆做的事說出來,對于為什麽逗留了那麽久,則一概推到玳王頭上:“玳王盛情難卻,留臣弟多住了幾日。”
夜弦不信,召他的手下一問,得知熾月身處異國他鄉還算安分,每天應付登門拜訪的達官貴人就已經很耗神了,沒有出去惹是生非。
他沒急着回泺寧,先在虎堰的行館中住了下來,抽幾日去拜訪一下京中的朋友。
“怎麽想到來我這了?”岳承凜下朝歸來,聽管家報懷寧王正在他家後花園喝茶賞花呢,當下連衣服都沒換就匆匆趕了過來。
熾月坐在花間搖着扇子,手捧一盞清茶,身後還有個俏丫頭給他捶肩,一副逍遙似神仙的樣子,見他一身朝服,不禁莞爾一笑,道:“我來給你說個媳婦。”
岳承凜眼皮跳了幾下,盯着熾月的臉瞧了片刻,問:“誰惹着你了?不去找那人的晦氣反而來消遣我了?”
熾月放下茶杯,手肘支在石桌上,瞪着眼睛看他,看得岳承凜心裏發毛,不知道這位一向任性的親王殿下又想出什麽整人的法子。
“我說……”他若有所思地輕敲桌面,問:“你不覺得這府上少個丞相夫人?”
岳承凜接過丫頭奉上的茶,用他那老掉牙的理由搪塞:“國事繁忙,無暇娶妻。”
這個借口真是爛得可以,岳承凜年紀輕輕就官拜丞相,人又長得英俊潇灑,國中多少王公貴族想把女兒嫁給他,他一律婉言謝絕,甚至有人找陛下做媒,結果也是一樣,他們的丞相大人天花亂墜地講了一通道理,從國計民生說到春耕秋種,從捐軀為國講到修身養性,聽起來句句有理,細想全是狗屁。
熾月嗤笑一聲,諷道:“你當我是小孩子?”
岳承凜臉色有些尴尬,低咳了一聲,半真半假地抱怨:“你小時候多好啊,長大了可越來越難纏了。”
熾月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問:“那玳王朱錦紋也沒娶老婆,你們不會到現在還勾勾搭搭吧?”
問題雖尖銳,語氣卻帶着幾分溫和的調笑,岳承凜也不覺惶恐,眉頭一皺:“王爺何出此言?”自從瑞雪婚禮上敬了那人一杯酒,他們已經有四年未見了。
“我這次倒承蒙他款待了。”熾月眯着眼睛笑,眼底透出幾分狡黠,“平心而論,玳王是個不錯的人。”
“是。”對這一點,岳承凜沒有異議,朱錦紋生在帝王家,性子卻單純平和,凡事不與人争,是個實心眼的人,這樣的人,在官場上難以存活,在情場上也多半是要吃虧的。
幸好他是個閑散王爺,上有皇兄庇護,下有朝臣禮讓,用不着去争權奪勢勾心鬥角,日子過得逍遙自在。
“可惜遇人不淑。”熾月笑意更深,看着他的眼神古怪得讓人渾身發毛。
“是。”岳承凜有些赧然,這一點他也無法否認。
朱錦紋從小被保護得太好,一輩子順風順水不知人心險惡,若遇到個溫柔賢淑的女子必能相敬如賓,遇到個忠勇赤誠的男子也能琴瑟和鳴,可惜他遇到了自己。
想起兩個人纏綿不休的那段日子,岳承凜神情有些恍惚,不知道是懷念還是傷感,那時候自己另有所謀,付出的不過是虛情假意,可朱錦紋對自己的感情卻是毫不摻假的。
熾月拖長了聲音,問:“你不娶老婆是為了他,他不娶老婆不會也是為了你吧?”
“不是。”岳承凜眉頭擰成一個疙瘩,矢口否認。
“什麽不是?”熾月不死心。
“都不是。”岳承凜嘆了口氣,“臣沒那個功夫去傷春悲秋,也分不出精神去娶妻生子。”
熾月左看右看,發現他不是虛言推托,他是真的沒把傳宗接代的事放在心上,熾月敢用自己的項上頭顱發誓,岳承凜對終身大事的淡漠與朱錦紋脫不了幹系。
他有些傷腦筋,眼中流露出幾分迷茫,喃喃低語道:“我不會也變成你這樣吧?”
岳承凜吃了一驚,手上的茶杯差點扣在自己腿上,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熾月,問:“什麽樣?你不會……王爺,你還年輕,千萬不要走岔路啊!”
他不娶老婆是因為每回有人提親,他都會想到朱錦紋哀怨的臉,想得多了,心裏總是生出幾分愧疚,可是他公務在身,幾乎沒有閑下來的時候,自然也不會由着那些莫名的情緒影響自己,便把朱錦紋和娶親的事一并抛到腦後了。
“晚了。”熾月揉着額角,何止是走岔路,他連朱錦恆的旱路都走了,這話當然不能對岳承凜說,但是一路上心煩意亂的狀況還是需要有人來開解開解的。
是的,這一路上他都在想着朱錦恆,想着他曾經的薄情,想着他那夜的多情,想着想着就把自己想糊塗了,既弄不清為什麽朱錦恆對自己有那樣深的執念以致于偷雞不着蝕把米,更不明白為什麽自己像着了魔似的對他念念不忘。
推倒他的時候,只是想看看那個高高在上的人驚慌失措的樣子,欲望卻一發不可收拾,恨不得把自己融化在他體內,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本來……只是想給他個教訓……”熾月懊惱地低語。
結果那個人卻給了他從未體驗過的人間至樂,讓他食髓知味,欲罷不能。
有這麽一樁心事堵着,談娶妻生子是萬萬不能的,熾月親身體驗過後,倒是有些理解岳承凜了,又覺得他這樣不明不白地耗着,實在是毫無意義。
岳承凜額角滲出幾滴冷汗,猶豫着要不要把這件事密報給夜弦,不過他打算先聽聽熾月的計畫:“王爺此番回來,可是釋懷了?”
熾月瞪了他一眼,心想我要能釋懷,還用來找你商量嗎?
他續了杯茶,有些難以啓齒,思量再三,還是說了:“我數次登門拜訪,他卻堅拒不見,這邊又催得緊,我就回來了。”
人是回來了,心裏還藏着事呢!岳承凜沉吟片刻,道:“你是當局者迷,那些情情愛愛的只會誤人誤己,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你現在忘不了,只是因為新鮮罷了,過些時日,自然也就淡了。”
他這番論調讓熾月嗤之以鼻,也不知道是會欲愛不能欲忘不忍的,生生蹉跎了七年時光,弄得兩頭落空,連自己的心思都搞不清楚!
岳承凜也無奈,熾月是個閑散親王,就算整天談些風花雪月也礙不着什麽事,可他不行啊,他肩負朝廷重任,日理萬機,怎麽可能腦袋一熱就去對人挖心挖肝?熾月跑來找他要對策,實是在緣木求魚啊!
他扭頭看熾月身後的侍女,無奈道:“玉香,你家王爺鑽牛角尖了,你來開解開解。”
玉香聽他們談話,雖然不知道王爺遇到什麽事,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她本來就是個伶牙俐齒的丫頭,仗着熾月寵她,有時候也會沒大沒小,聽岳承凜這麽一說,當下小嘴一撇,道:“我不知道王爺看上了哪家的姑娘,我只知道尋常女子,若有意便投桃報李,若無意便還君明珠,這麽不上不下地吊着人算怎麽回事呢?難道仗着人家喜歡她就能這樣糟蹋別人的心意不成?她就算是個天仙絕色,一群人捧着哄着,難道我們王爺這般的樣貌、這樣的身分,還會辱沒了她不成?”
熾月先是愕然,若有所思地看着滿庭花木,沉默了許久,苦笑道:“可不就是個衆星捧月的嗎!我險些犯了和他一樣的錯誤。”
玉香的話提醒了他,他和朱錦恆都是出身高貴、被人捧着長大的,心高氣傲,容不得別人輕慢,覺得自己付出了,別人就得承情,從來不會放下身段求歡,把面子看得比什麽都重,束手束腳,瞻前顧後,生怕丢了那衆人之上的體面與自尊。
情場上,遲鈍的人或有開竅的那天,驕傲的人卻注定要走更多彎路,如果兩個都是不肯讓步的,時時端着架子,如臨深履薄,那麽一拍兩散的結局不蔔可知。
朱錦恆那樣的人,一朝被壓在身下,受的打擊肯定不小,自己這個始作俑者為什麽不遷就他一下呢?熾月思忖着,一個念頭很快成形。
無論如何,他都要見他一面,把兩個人的心思坦率地說個明白,成與不成,都不留遺憾了,省得心裏老有這件事堵着,像岳承凜一樣不管不顧,一耗就是七年。
下定決心之後,他動身離開虎堰,別人只當他回到封地泺寧,卻不知這位王爺已輕裝簡從,快馬越過邊境線,去找朱錦恆的晦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