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

“黎國懷寧王上書請見!”

小太監上報的時候,朱錦恆正在喝茶,當下把一口熱茶噴了出來,寶瑞慌忙過來給他順氣,朱錦恆咳了幾聲,滿臉通紅,不知道是嗆的還是氣的,喝道:“讓他滾!”

熾月拿出水滴石穿的精神,一天一表,洋洋灑灑情真意切,一手龍飛鳳舞的行楷看得朱錦恆時常擊節贊嘆,讀完了又罵文辭輕佻言語放肆,照例壓下不召見。

熾月憋住氣,一口氣上了一個月奏表,上得朝臣間開始竊竊私語,不知道這個絕美倜傥的懷寧王哪裏得罪了陛下,讓皇帝每次看到他的奏表就肝火升騰。

朱錦恆覺察到朝堂上不同尋常的氣氛,連最穩重的兵部尚書都睜着一雙好奇的眼睛看他,禦史們也開始蠢蠢欲動,打算上書勸谏一下皇帝不要忘了身為君主該有的氣度。

他想了想,想出個折衷的法子,見是肯定不見的,天知道那個熾月安的什麽心思,不過為了表現朝廷對貴賓的優厚,他派太監總管帶了一堆賞賜送到熾月的行館,還降下口谕,讓懷寧王不必拘禮,在京中自便就是。

熾月的耐心被磨完了,當天晚上,他換了一身夜行衣,掠入宮牆,躲過護衛,潛入了守衛森嚴的晨晞宮。

朱錦恆正好作了個有點難為情的夢,夢裏他跟熾月在床上翻滾不休,不用說,皇帝陛下又是被壓在下面的那個。

驚喘一聲醒來,卻發現有人坐在床邊,明昕帝頭皮一麻,先是以為有刺客,剛想喊卻被人捂了嘴,一把按倒在床上。

來人扯下蒙面布,眉眼俊麗,面如冠玉,展眉一笑間把人的呼吸都要奪去,卻是朱錦恆最不想看見的人!

“你!”朱錦恆扒下他的手,低聲怒喝,“擅闖宮闱禁地,你這是找死!”

“我是來找你的。”熾月笑得勾魂攝魄,欺身過來将他圈在懷中,柔聲問:“想不想我?”

朱錦恆別過臉去,兩腮紅暈盡染,沒好氣地說:“朕不想看見你,識相的快點滾,不要讓朕喊侍衛抓你!”

熾月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收緊了手臂,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朱錦恆使出吃奶的勁推開他,抄起床頭的畫冊砸了過去,熾月輕巧地躲開,被子一掀,衣衫不整的皇帝立馬老實了,扯住被角,戒備地瞪着他。

熾月俯下身去,看着對方驚怒交加的眼眸,輕聲說:“朱錦恆,我忘不了你,所以回來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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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錦恆不自在地挪挪身子,冷哼一聲,道:“朕最後告訴你一遍,芝蘭宮的事你最好快點忘個幹淨。”

熾月沒接他的茬,自顧自地說道:“四年前,我回來找過你。”

朱錦恆怔住了,呆呆地看着他:“四年前?”他怎麽一點也不記得?

熾月撫上他的臉頰,表情平淡,眼神卻炙熱得讓他渾身發燙——

“四年前我随瑢王的接親隊伍入京,大婚當日被安置在瑢王府客房中,本來想見你一面,卻機緣巧合,讓我聽到幾句不該聽的話。”

朱錦恆回想當日的情景,玳王酒後真情流露,暗自垂淚,他就去安慰了幾句,交談間,似乎提到過熾月……壞了!

他腦袋嗡的一聲脹大了,雖然記不得具體說過什麽,不過有一句他卻是記得真切——

“朕寵他,只是因為沒有得到他。”

朱錦恆看着熾月烏雲密布的臉,心中叫苦不疊,這厮果然是心存不軌來報複自己的,回想起那晚在芝蘭宮的對話,真是句句機鋒,可惜他那時被美色沖昏了頭,竟然完全沒有察覺。

難道熾月變成今天這個樣子,都是拜自己當日那一席話所賜?朱錦恆後背開始發毛,更多的是後悔,如果他當時作戲作到底,沒讓熾月聽了壁腳的話,今天面對的會不會是個情意纏綿百依百順的美人,而不是這個繃着一張俊臉的讨債精?

熾月微微一笑,道:“你不是一直想得到我嗎?為何我送上門來,你卻躲着不見?”

朱錦恆惱羞成怒,喝道:“你自己心知肚明!”

他想要熾月,無非是想讓他雌伏在自己身下,可不願意被對方采去後庭花!

熾月一手探入他半敞的中衣,手掌覆在心髒部位,道:“你當日說,不是任何人都值得付出真心的,我這次來就是想弄明白,我這樣的人,值不值得你傾心以待。”

朱錦恆看着他的臉,腦袋開始發暈,心跳也越來越劇烈,身體還殘留着方才春夢中的熱度,在對方露骨的注視下更是燠熱難當,他口幹舌燥,像個丢盔棄甲的敗将,拼命想守住最後一隅領土:“朕不明白,你對朕的無禮……可是恨意使然?”

熾月靈巧的雙手流連在他胸腹之間,卸去僅着的絲衣,雙唇湊到他耳邊,輕聲道:“我不會對你無禮,我只是想把自己獻給你。”雖然方法與朱錦恆期待的不同。

溫熱的氣息讓他脊背一路酥麻下去,最終軟綿綿地癱在床上,徹底繳械投降:“可是你……你……說朕望而生厭……”

那語氣帶着嗔怒,活像個被欺負了的孩子,熾月騰出手來解去自己的衣服,赤裸的身體覆上他的,“是啊,我對你又是讨厭,又是喜歡,怎麽也放不開手了。”

這句表白讓明昕帝理智盡失,他覺得自己心中某塊地方被奪走了,低喘着,情不自禁地伸手攬住熾月的肩,擡頭迎上對方火熱的雙唇。

雖然對于被走後門這種事還有些排斥,可是身體的本能已在對方的挑逗之下盡數蘇醒,不知羞恥地糾纏了上去,在龍床上張開雙腿,讓這個蠻橫霸道的男人用無盡的熱情淹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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纏綿過後,朱錦恆熱汗淋漓,虛脫地靠在熾月懷裏,喉嚨脹痛,無力地喘息着,全身上下都沉浸在高潮過後的滿足中。

熾月撥弄着他散亂的頭發,在他後頸上印下一個又一個淺吻,朱錦恆順過氣來,惱火地扭了幾下腰,斥道:“把你那孽根拿出來!”

熾月下巴墊在他肩上,耍起了無賴:“拿不出來,長在裏面了。”

“你!”明昕帝氣得一陣頭暈,反手朝熾月臉上打去,後者往他身後一躲,不情不願地把發洩過的分身抽離,異物撤出身體的感覺讓朱錦恆赤紅了臉,股間一片滑膩更是讓他臊得無地自容。

“又不是第一次了,方才還纏着我不放,現在倒忸怩起來了?”熾月語聲帶笑,在他耳邊說些沒羞沒臊的情話,朱錦恆已經沒力氣與他争執了,任由他把自己翻了個身,紅腫的雙唇再度被啃噬吮吻,榨盡他胸中最後一縷呼吸。

一吻終了,朱錦恆閉着眼睛,急喘不休,心快從腔子裏跳出來,他平複了喘息,哆嗦着撐起上身,視線從熾月那張完美無瑕的臉挪到他健美修長的身體,眉頭一皺,不解地問:“聽聞你們皇族的刺青都在肩背上,你怎麽刺在身前?”

熾月轉過身去,讓他看自己後背密布的疤痕:“少年時曾不慎墜馬,被拖過一片砂石地才獲救,雖是皮肉傷,疤卻消不掉了。”

朱錦恆驚詫地看着他結實的後背,肌肉線條雖然漂亮,後背卻布滿了深深淺淺的疤痕,沒有一片光滑的肌膚。

這些傷疤若長在旁人身上也就罷了,留在這麽個容顏絕世的沒人身上,分外讓人心疼,朱錦恆神情有些黯然,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摸他的臉,喃喃道:“幸好傷的不是你這張臉……”

熾月挑眉,一把将他拽到懷裏,緊緊箍住腰身,問:“你看中的,難道就是我這張臉?”

他的眼神相當吓人,朱錦恆有些心虛地吞了吞口水,笑道:“你若不是生了一副好皮相,七年前就被當成刺客問斬了。”

熾月呵呵低笑,對這個解釋坦然接受,又問:“我聽說當年我逃走後,有人為讨好你,弄了個容貌像我的少年侍寝,你卻意興闌珊,這又是為何?”

“長得像你有什麽用,他又不是你。”朱錦恆懶得追問是誰向他多嘴的,反正以熾月的狡猾,晨晞宮都來去自如了,宮闱之中又豈有什麽事能瞞住他?

熾月意味深長地看着他,道:“長得像還不行嗎?你看中的不就是這張臉嗎?”

朱錦恆被問得啞口無言,才發現自己被繞了進去,看到熾月眼中掩飾不住的得意,他沉着臉,翻了個身拉起被子,閉上眼不理他。

熾月一手搭在他腰上,柔聲道:“恆,你該想想,是什麽讓你對我如此縱容,弄明白了這個,才能給彼此一個交代。”

朕才沒有縱容你!朱錦恆心中吶喊,可是兩個人緊貼的身體讓他沒底氣否認——若不是縱容,何以讓一國之君受此大辱還被挑逗得樂在其中,完事後甚至不忍心把這個膽敢冒犯天威的人千刀萬剮。

朱錦恆累得狠了,沒力氣再跟他耍嘴皮子,靠在熾月懷裏舒舒服服地睡着了,入夢時迷迷糊糊地想到:這厮方才直呼他的名諱,而他竟然一點也不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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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朱錦恆過得很是舒服,朝中無大事,各地紛紛報來秋糧豐收的好消息,幾個兒子也聰敏好學,功課從來不用他操心,回到晨晞宮更是夜有佳人入帳來,颠龍倒鳳好不快活。

被熾月壓倒的時候,明昕帝心裏還是有些別扭,奈何身體不争氣,嘴上還沒來得及喝斥幾句,身體就已經饑渴萬分地迎了上去,如是再三,他也不掙紮了,攤開手腳,任由熾月盡心竭力地“伺候”他。

“你到底喜歡朕哪一點?”雲雨過後,朱錦恆伏在熾月身上,累得一根手指都擡不起來,“既然知道朕對你只是逢場作戲,怎麽還會喜歡朕呢?”

熾月撫着他的背脊,神情若有所思,道:“也許是少年時的錯戀吧,畢竟是我第一次動真心,即使知道了你是什麽樣的人,到底是心有不甘,本來以為遠隔千裏,也就算了,這次随玳王入京,你偏偏百般挑逗,我只好順水推舟。”

說到最後已經帶了幾分笑,讓明昕帝羞憤難言,想撐起身子,腰上一陣酸軟又讓他趴了回去,熾月體貼地揉着他的腰,又道:“四年前,我既得了你的教誨,變成今天這個樣子,讓你受用一點,也算不忘師恩。”

越說越不正經,朱錦恆聽得咬牙切齒,若不是礙着身體不适,真要跳起來暴打他一頓。

“何況,你丢開那些道貌岸然的時候也很可愛。”熾月笑嘻嘻地捏了一下他的龍臀,讓朱錦恆想起自己方才觀音坐蓮的醜态,恨得一口咬下去,在熾月肩上留下兩排牙印。

怎麽就拿他一點轍也沒有?舍不得打舍不得抓,連拒絕他的求歡都辦不到,什麽皇家氣度帝王威儀,在他身下時抛得一幹二淨,連個渣都沒剩。

熾月看着他憋屈的臉,收斂了笑容,道:“對自己親近的人何必拘謹,陛下不會怪我出言無狀吧。”

明明膽大包天,偏偏裝出一副生怕龍顏震怒的惶恐模樣,讓朱錦恆哭笑不得,用力在他身上磨牙,哼道:“你倒是不客氣!”

“是啊。”熾月厚着臉皮,抱着明昕帝翻了個身,把他壓在身下,“你還是快些習慣的好。”

雖然朱錦恆口口聲聲教玳王要學會去愛一個凡人,熾月卻不認為他是一個合格的老師,一國之君早已慣于像喜歡某種稱心合意的小玩意似的,高高在上地付出寵愛和憐惜,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由不得別人拒絕,更不能忍受對方主導,現在兩個人這種關系,朱錦恆心裏別扭是難免的,對于熾月的占有和掠奪,他雖然無力抗拒,腦袋裏還是覺得不能就這麽被人牽着鼻子走。

帝王的真心,可不是一般人承擔得起的,即使是熾月這樣貌若谪仙的美青年,也讓朱錦恆覺得付予真心是一件極端危險的事,他可以寵他愛他,可以容忍他的放肆,甚至可以放下尊嚴迎合他,唯獨不能被他攫取了自己的感情,不能任由他把自己拖進那激流翻湧的愛欲漩渦中。

普通人為愛癫狂,不過是鬧得家宅不寧,一國之君要是為愛癫狂,就要釀傾城之禍了……一想到這個,朱錦恆打了個哆嗦,決定不能再這麽聽之任之了,得想個法子讓兩個人的關系停留在可控制的範圍內。

“在想什麽?”熾月不滿他的失神,捏住他的下巴,纏纏綿綿地吻上來。

朱錦恆張開嘴承受他火熱的唇舌,低聲哼喃着,一顆心沉浸在暖融融的柔情蜜意中,微醺如醉。

“朕在想……”他攬住熾月的脖子,在他唇邊低語,“賞你個什麽名分,好讓你能安安分分地留在朕身邊。”

熾月笑了,舌尖輕舔過他的唇隙,啞聲道:“我不要名分,我只要你。”

朱錦恆腦袋開始發昏,感覺到彼此欲火升騰,上面那人分身硬熱如杵,自己濕漉漉的後穴也一張一縮地空虛難耐,便不矜持了,擡腿纏住熾月的腰,催促似的磨蹭了幾下,貼着他耳畔低吟:“朕允了……”

火熱的欲望狠狠沖撞進來,明昕帝低吼出聲,激狂的快感席卷而來,渾渾噩噩的大腦尚留一絲清明,一個念頭隐隐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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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主?”熾月眯起眼睛,繃起一張俊臉,毫不客氣地對一國之君甩臉色。

某個夜裏,當他心情愉悅地潛入晨晞宮撲倒皇帝時,朱錦恆趁衣服還沒被扒幹淨而理智尚存,急急忙忙地告訴他這個打算。

“是啊。”明昕帝沒什麽底氣,“榮嘉長公主新寡,尚無子嗣,你做了驸馬,便能名正言順地長駐京中,與朕往來也不用遮遮掩掩了。”

他想要熾月,可又不想要一個自己無法控制的熾月,于是幹脆效法漢哀帝,讓熾月娶個公主,肥水不流外人田,何況榮嘉長公主年逾三十,姿色平凡,不用擔心熾月會移情于她而冷落了自己,人前做驸馬,人後繼續與他厮混,一舉兩得,這法子讓朱錦恆都覺得妙不可言。

他以為熾月會欣然接受他的好主意,沒想到對方停了手上的動作,神情古怪地看着他,語氣淡然,夾着些許不耐:“我可不想當你的姐夫。”

“這不是為了長遠打算嘛!”朱錦恆讨了個沒趣,也有些怏怏的,“你做了驸馬,就算不回黎國也能一生榮華富貴,況且朕不會虧待你。”

熾月眉頭一皺,聽出他的弦外之音:“你的意思是,讓我放棄懷寧王的身分,拴在你家公主的裙子後面過一生?”

“這是什麽話!”朱錦恆不滿地斥道,“尚主是何等榮寵,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你別不知好歹,辜負了朕一片苦心。”

熾月冷笑,道:“你這般算計,是怕我賴上你,還是怕我離開你?”

朱錦恆說不出來,老實說這兩個都是他憂慮的,一方面擔心熾月纏他太緊,另一方面又擔心熾月情淡意薄抽腿走人。

熾月看着他閃爍不定的眼神,一甩手,道:“說到底,你不過是想要個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傀儡,我勸陛下養條狗罷了!”

“放肆!”朱錦恆何曾這樣被人抹過面子?當下也火大,“你口口聲聲說喜歡朕,難道你連這點要求都辦不到?你的”喜歡“未免也太輕薄了些!”

熾月聞言一怔,随即放聲大笑,笑得他心裏直發毛,把更多斥責的話收了回去。熾月笑夠了,站起身來,語氣森然冷冽:“既然陛下嫌棄,小王便收了這份愛戀之心,還陛下一個清靜,告辭!”

“你!”朱錦恆看着他決然而去的背影,怒道:“薄情寡義、狼心狗肺的東西!有本事你一輩子別來找朕!”

第二天,熾月沒來,朱錦恆煩躁地在室內踱來踱去,有點後悔昨天晚上口不擇言,可是轉而一想,熾月說的那叫人話嗎?讓他怎能不火冒三丈!

第三天,熾月沒來,朱錦恆躺在床上,心中一股無名火堵得他呼吸都不暢,向來只有別人向他邀寵獻媚的,熾月竟然敢跟他擺架子,真是不識擡舉!

第四天,熾月還是沒來,朱錦恆翻來覆去,把被子卷成一團,焦躁中又有幾分恐慌,一邊罵熾月小肚雞腸,一邊暗中擔心對方是不是真的厭棄了自己。

堂堂一國之君,為些風月之事愁腸百結,實在不像話,朱錦恆思來想去,決定快刀斬亂麻,豁出去逼熾月一回,他既然愛自己,必肯妥協的。

于是他親拟聖旨,派人去懷寧王的行館傳旨下诏,賞賜了府邸一座及無數奇珍異寶,命他尚主。

這是喜事,跑一趟腿必獲豐厚打賞,傳旨的人歡欣鼓舞地去了,半晌之後灰頭土臉地回宮,哆哆嗦嗦地跪在階前,帶着哭腔說懷寧王蔑視天威公然抗旨,還命手下把他們這些人轟了出去,丢臉丢到了大街上。

明昕帝倒吸一口涼氣,一拳捶在禦案上,臉色愠怒,心裏直發慌。

完了!熾月是真的被惹火了,朱錦恆實在不明白他為什麽會氣成這樣,明明是可以皆大歡喜的事情,偏叫他鬧得大家都下不了臺。

生氣歸生氣,理智還沒跑光,朱錦恆一拍桌子,喝道:“宣他入宮面聖!”

那天晚上他脾氣急躁了些,還是召他入宮來,向他陳明利害,大不了再勸一勸哄一哄,又不是什麽幹系江山社稷的大事,熾月不會不給他這個面子的。

小太監戰戰兢兢地走了,這次回來得更快,哭喪着臉報道:“啓禀陛下,那懷寧王已帶人從東城門出城去了!”

明昕帝腦袋嗡嗡直響,癱坐在龍椅上,額角開始一抽一抽地痛,尖銳而綿長,一直痛到胸口去,像是整顆心被人攥住似的,痛得他喘不過氣來。

寶瑞看着皇帝煞白的臉色,揮退了傳旨的太監,小心翼翼地湊過來,低聲問:“陛下,要不要派人去追?”

朱錦恆呆呆地看着他,半晌才回過神來,神情悵然若失,嘆了口氣,道:“罷了,走了也好。”

熾月不告而別,讓明昕帝着實惱火了許久,更加認定熾月是個自私自負的小人,同時慶幸自己還沒陷得太深就發現了他的真面目,既擺脫了惡棍糾纏,又保住了君王的體面。

雖然這樣安慰自己,心裏還是免不了會難受,只不過朱錦恆一面不承認自己難過,一面敏感地對任何讓他覺得流露出同情之态的人甩臉色發脾氣,弄得滿朝文武、三宮六院一片風聲鶴唳,人人自危,生怕不自知地踩了陛下的痛腳。

秋去冬來,因為朱錦恆情緒低落,這個年也過得沒滋沒味,宮裏擺了幾天戲,盡管小醜弄臣使出渾身解數插科打诨逗君王開心,朱錦恆還是一副郁郁寡歡的模樣。

連看到玳王時,也有了幾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悲憫之态,對群臣嚴厲之餘唯獨對他和顏悅色,弄得後者摸不着頭腦,找寶瑞打聽了一回,才從小太監吞吞吐吐的言辭中聽出個前因後果,不由得大驚失色,再看皇兄愁眉不展,心一橫,想出個重症須下猛藥的主意。

開春了,明昕帝的臉色還是烏雲密布,沒幾天放晴過,這時玳王來見,閑談間無意提起,那黎國的懷寧王似乎要娶妃了。

朱錦恆臉色一變,借着喝茶的動作掩去眼中的怒意,裝做若無其事,問:“懷寧王天人之姿,不知看上了什麽樣的女子。”

朱錦紋掩口咳了一聲,笑道:“說也奇怪,懷寧王那樣的身分地位,竟挑了個蓬門荜戶的女子,門不當戶不對的,實在有失體統,臣弟覺得,他怕是被那女子迷昏頭了。”

朱錦恆端着茶杯的手顫個不停,越聽越急越聽越氣,最後“呯”的一聲把茶杯扣在桌上,怒道:“豈有此理!”

朕的長公主他不要,去娶一個平民女子!口口聲聲說愛朕,回去就被別人迷昏了頭!這等出爾反爾、晨秦暮楚的行徑,真能把人活活氣死!

明昕帝覺得自尊受到了嚴重侮辱,他不能忍受曾經熱情如火的枕邊人短短幾天就琵琶別抱,不能忍受屬于他的東西被別人奪走,更不能忍受自己竟對那無恥之徒耿耿于懷、念念不忘!

這股火氣憋在胸口,吐不出咽不下的,讓他寝食難安,眼看朝中無大事,朱錦恆便對外稱病不上朝,微服簡從,帶着玳王及一隊武藝高強的近身死衛,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出宮門,不惜千裏奔波,去找熾月興師問罪了。

到黎國的時候,正趕上一年一度的玉甄花節,大街小巷開滿了嬌豔玲珑的花朵,清香撲鼻,朱錦恆顧不上欣賞,命一行人直撲泺寧,決定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讓他的婚禮泡湯。

想娶妃?朕不允,你等下輩子吧!

到達泺寧城,因住客棧太顯眼,朱錦恆便買了一處清幽雅致的院落安置下來,命人出去打聽了一番,當地人卻沒聽說他們王爺要娶妻的消息,一問三不知,又說:“你們是外地人吧?玉甄花節本來就是供年輕男女傾訴情意的,節後共結連理的不計其數,我們王爺也會出府與民同樂,說不定會在節上選個意中人呢!”

衛士把探聽到的消息報了回來,朱景恆不禁納悶,傳說中那個把懷寧王迷得颠三倒四的平民女子在哪裏?怎麽一點眉目也沒有?再查!

他心裏煩悶忐忑,時常發脾氣,手下的人也不好過,朱錦紋見他這樣,便勸他出去散散心,玉甄花節期間泺寧要擺半個月花燈,夜市上逗趣耍樂的玩意兒應有盡有,難得微服出來,不必像在宮裏那樣被管手管腳,正當趁此機會去玩樂一番。

朱錦恆點點頭,換了一身素色春衫,整個人顯得俊雅風流,走在街上分外引人注目。

十幾名暗衛分散在人群中,時刻注意君王的安全,夜市上人很多,時有挎着花籃的少女在人群中穿梭,把一串串潔白的花朵抛向行人,街邊花燈璀璨,光影浮動,道路兩旁擺開了攤子,吆喝叫賣聲此起彼伏,處處是歡聲笑語,一片喜樂祥和。

朱錦恆心不在焉地看着形态各異的花燈,走走停停,身在異國他鄉,雖然沒有前呼後擁的排場,倒能享受尋常人的生活意趣,看着那些面帶笑容,拿着花朵閑逛的人們,胸中一口濁氣呼出,竟開懷了許多。

尋常人談情說愛,與他必是不同的吧,看那情投意合的男男女女,手拉着手肩并着肩,時而絮絮私語,時而相視一笑,眉梢眼角都是甜蜜,看向彼此的目光有戀慕、有寵溺、有欣賞、有嬌嗔,卻唯獨沒有居高臨下的恩賜。

或許他……一開始就錯了,然而錯得太久,已經不知道該怎麽像平常人那樣去愛一個人。

當對方的身家性命前途榮耀都仰他賜予的時候,當對方放低身段拼命讨好他的時候,當對方的喜怒哀樂皆為他所掌控的時候,即使有情,也如浮光掠影一般,新鮮勁過了也就算了,怎會讓君王發自內心地尊重愛惜?

朱錦恆意興索然地看着熙來攘往的人流,突然覺得疲憊不堪,這輩子,他怕是沒有機會去愛一個凡人了。熾月走了,自己本應把他抓回去的,可是在凡人那卑微而膽怯的思想中,愛一個人,理應為他付出一切,卻不應貪得無厭地索求回報,更不能以愛為名,将他束縛在自己身邊。

朱錦恆有自己的驕傲,他絕不可能不求回報地付出,但是,他可以選擇放手,讓他喜歡的人自由。

平生首次,他不再只想着自己,如果熾月不願意留在他身邊,那就讓他走吧,他能做到的也只有這些了,雖然總教導別人不能輕易付出真心,卻不知自己的情意已在不知不覺之間輸了個一幹二淨,連翻盤的本錢都沒有。

思緒千回百轉,朱錦恆輕輕閉上眼睛,不讓眼眶中溫熱的液體流淌下來,心中雖有遺憾,卻是如釋重負般輕松。

如果早一點知道該怎麽愛一個凡人,朕一定會好好珍惜這份情……

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他嘆了口氣,打算命手下準備啓程回國,突然一串花朵被抛到他胸前,朱錦恆愕然擡頭,眼神一片恍惚,再也挪不開視線。

只見一人,華服錦衣,朱顏玉貌,負手立在燈前,微微一笑,令滿街燈火都失了顏色。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朱錦恆整個人都僵住了,一步也邁不開,癡癡地望着那個讓他又愛又恨、夢萦魂牽的人。

兩個人當街而立,大眼瞪小眼,引來衆人側目,特別是其中一位是他們尊仰敬重的懷寧王。

熾月見他還在發呆,當機立斷攬住朱錦恆的腰,把人塞到身後的馬車裏,放下車簾,一把抱住,皺眉道:“我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你。”

在他強健有力的臂彎中,朱錦恆終于回過神來,臉一紅,期期艾艾地說:“朕……朕……聽說你要娶妃……”

“哦?”熾月先是狐疑,然後笑得猶如偷到腥的貓,“于是你親自來阻止我?”

朱錦恆羞惱地扭過臉去,嘴硬道:“朕才懶得管你!”

熾月低下頭,饒有興致地與他調情,雙唇在他頸間流連不去,激起一陣陣歡愉的顫慄,朱錦恆閉着眼,抓着他的衣袖,顫聲問:“你還在生朕的氣嗎?”

熾月沒有回答,把話題帶了過去:“陛下,你甩開侍衛在街上閑逛,不怕遇到危險嗎?”

朱錦恆着迷地看着他的俊臉,低喃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熾月噗嗤一聲笑了,伸手在他衣襟內亂摸一通,摸出一只金鑄的小哨子,挑起眉眼,問:“你是不是打算危急時刻吹這個讓人救駕?”

朱錦恆悻悻地閉上嘴,這鬼精靈,真是什麽都瞞不過他!

熾月把哨子扯下來丢到一邊,嘆道:“既見了我,這東西也就用不着了,我不會害你的。”

朱錦恆一聽這話,氣不打一處來,咬牙道:“你害得朕還不夠慘嗎?”

熾月把他放倒在坐墊上,和身壓住,鼻尖抵着鼻尖,問:“陛下,我讓你想的事,你想明白了嗎?”

朱錦恆雖然受不了他這種總喜歡泰山壓頂的壞習慣,掙了兩下掙不開,也就由他去了,悶聲悶氣地答道:“朕縱容你,是因為朕喜歡你。”

他以為袒露心跡會擔很大的風險,然而話一出口,心中卻一片松快,讓他臉色也和緩了不少,又道:“朕喜歡一個人的方法,就是一賞再賞,賞到朕煩膩為止,可是你卻什麽也不要,讓朕無所适從,大傷腦筋。”

“這些天來,朕也想明白了,朕生在皇家,天生睥睨衆生,何曾對凡人動過心?你既不受賞,朕也不勉強你了,随你想要什麽便是什麽吧。”

“四年前,是朕負了你,如今你棄朕而去,也算一報還一報,朕無話可說,今後要娶妻納妾都由你自己作主吧,朕只送你四個字:好自為之。”

越說越怨,到最後簡直是咬牙切齒,熾月卻聽得眉開眼笑,柔聲哄道:“你聽了誰的小道消息說我要娶妻的?”

“沒有嗎?”朱錦恆張開嘴巴,臉紅得更厲害了,難道那只是流言?

熾月撫上他的臉,笑道:“能聽你這一番話,縱死也無憾了,不過陛下有一言差矣,我不是什麽都不要,我要的東西,一直只有一個。”

“什麽?”朱錦恆的眼皮開始跳,戒備地看着他。

熾月又用那種露骨的眼神看他:“你。”

朱錦恆腿軟了,像不能承受似的閉上眼睛,低聲喘息着,心中一陣狂喜湧上,每一寸皮膚都變得燠熱難當,身體蠢蠢欲動,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交給他。

他深吸了一口氣,睜開眼對上熾月深情款款的眼神,不由得心醉神迷,滿腔愛意呼之欲出,低聲道:“朕允了。”

熾月大笑,拍拍車壁,馬車開始緩緩前行,朱錦恆壓低聲音,生怕被外面的人聽到:“你別在車裏動手動腳!”

“恆,四年前你教過我,如今我再來教你,如何?”

“教我什麽?”

“教你怎麽去愛一個人。”

“好……唔,你在摸哪裏!?”

“多日不見,這身子怕是曠得很了,讓我來伺候你吧。”

“胡、胡說!快住手,住手……啊……”

車內漸漸沒了聲音,月光皎潔,燈市如晝,車輪碾過一地落花,輕快地朝懷寧王府駛去。

——《完》

◎欲知沈英持與夜弦的故事請看S982《夜斷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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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的楓葉漸漸染上濃醉的殷紅,在秋風中搖曳,絢麗的色彩讓人不禁失神,連送到唇邊的美酒都忘記品嘗。

也只有中原才能看到這樣深秋的美景吧,在他的家鄉,這個時節早已飄起雪花了。

岳承凜有些恍惚,看着一片飄落到房內的楓葉出神。

寓居于此,有一年了吧?從一開始坐困愁城到現在伺機而動,他自己都沒料想到會發生這麽多的意外。

“嗯……”

身邊傳來一聲低膩的呻吟,岳承凜放下酒樽,手指輕撩對方散落在枕上的長發,臉上的表情從無動于衷的冷漠轉成纏綿缱绻的溫柔,低聲道:“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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