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清茶 聽了一晚上故事

殷顧以為薄行簡會把她家那些被砸爛的家具電器都換成新的, 畢竟他有那麽多秘書和助理,随便打電話吩咐一句,就會有人吭哧吭哧送東西上來, 全程方便快捷,然後再雇上幾個保潔來打掃衛生, 那麽她這個被‘賊’掃蕩過的家,預計一天內就能恢複原樣,但事情卻和她想象得不太一樣。

被允許進入門內後,薄行簡先是來到卧室, 看着她那個別致的單人小床沉默了一會兒, 這才卷起袖子從衛生間接了一盆水,他先從卧室的地板開始, 把自己留下的,已經幹涸的血印子一一擦幹淨, 滲入地縫中的那些并不好擦,他也認認真真用刮刀清理了, 最後來到她腳邊, 把她的腳丫子拎起來,換了幹淨的溫毛巾擦了擦她的腳底:“你不要光着腳亂跑了, 碎玻璃掃不幹淨, 邊邊角角總會有殘留, 好歹也要穿好襪子。”

卧室的破凳子爛椅子全部都被他清理到客廳去, 那小床便成了空蕩蕩房間的唯一孤島, 薄行簡從櫃子裏抱了被子給她,這才關燈關門,他走出去後,手機屏幕就成了卧室唯一的光源, 殷顧拿起來看了看,才晚上十點鐘,十點鐘,還沒到十一點,他就讓她睡覺,她喜歡熬夜,她睡不着!

睡不着也要睡,電視iPad電腦都被他砸了,也沒什麽娛樂的項目,第二天早上她起床上班,才發現薄行簡還在客廳裏,手邊放着許多零部件配件,他正在用一種專業工具揭開電視機的屏幕,白色襯衫上全是污漬和機油,他就那麽席地而坐,拿着手機查閱資料。

“這些電器你打算自己修?”殷顧挑挑眉,靠在門邊問。

這是自從昨晚之後,兩個人第一次的對話,薄行簡轉過頭來:“能修的電器我都修,有些家具砸太破了,我給你買新的,鍋碗之類的也是。”

他願意怎麽做就怎麽做,殷顧也懶得再管,她就像是沒他這個人似的,索性門也敞着,晚上她下班回來,門已經關好,過了約莫十分鐘,薄行簡按了密碼自己開門進來,還是早晨的位置,他席地而坐繼續修電視。

殷顧覺得這可能是他的一種策略,一種想繼續留在她家的策略,但是管他呢?他一個高高在上的總裁,能屈尊在她這兒做維修工就已經很不錯了,至于能不能修好,那是另外的讨論範疇。

兩人就這麽相安無事的度過了幾天,殷顧也未必每天都能見到薄行簡,有時候她已經睡了,他才按了密碼進來,在客廳一熬一個晚上,盡量保持安靜的狀态下,他把家具破掉的邊角黏上去,把洗衣機被撤斷的排水管裝好,再把牆壁上剩餘的血手印刮下來,一點一點補上新的塗料,大概過了一周的時間,整個房間才基本恢複了原本的樣子。

最後一個嶄新的碎花碗放入碗槽後,薄行簡敲了敲殷顧的房門,雨季已經過去,空氣都變得幹燥起來,晚間的風大,而且來得并無預兆,那風伴着清澈如水的月光在室內巡視一遭,又若無其事的離開,只留下窗簾撲簌簌的飄搖,和一室的冰冷。

兩個人在昏黃的燈光下對視,殷顧輕薄的睡裙已經換成了珊瑚絨的動物連體衣,她的腳縮在貓爪拖鞋中,擡手攏了下長長的頭發:“都修完了嗎?”

“是。”薄行簡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他的目光一直望到她的眼中,焦躁的抽出一支煙來,卻只是在手裏拿着:“阿顧…”

殷顧當然知道他是什麽意思,但她這個人,從來都是當機立斷的,雖然心中仍殘留着一點微小的留戀,可她知道,那只是相處久了的正常反應而已,過幾天就能恢複正常,于是她笑道:“修完了你就可以離開了,我會改掉門鎖的密碼,所以,不要再來找我,我們最好,永遠都不見。”

最後幾個字,她說得平靜而淡然,一直等男人關門走掉了,她才挨個巡視了一下嶄新的鍋碗鏟子,和看起來完好無損的電器,把電器都打開來試了一下功能,她才點點頭,貌似都是正常的狀态,這人維修電器的本領還可以。

打了個哈欠,她走近浴室嘩啦啦的洗澡,給自己敷了晚間面膜,施施然去睡覺,這一覺格外的沉,一覺起來天光已經大亮,又是個晴朗的日子。

星期天的時候,殷顧去訓練館找江承淮練習巴西柔術,從十多歲開始,江承淮其實就已經有意識的訓練她進行運動,但那個時候她太嬌氣,沒跑幾公裏就要哇啦哇啦哭,他嫌吵得厲害,就總是揍她屁股,于是她更是地動山搖的嚎,江承淮估計在那時就覺得,小孩子真的難纏,以至于他高中畢業後就出了國。

五年前兩個人重逢,她萎靡不振喪失生的信念,江承淮又用領帶狠抽了她小腿肚子一頓,自那之後,殷顧就有些恨他,于是他就把她帶到了訓練館中,教她拳擊,教她柔術,告訴她只要她強大了,就能反過來揍他一頓,在這種信念下,殷顧漸漸就對運動産生了興趣。

但這麽多年過去了,她一次都沒揍過江承淮,反倒一次次被他撂倒在墊子上,摔得身體青一塊紫一塊,在這種事情上,這男人真的很狠。

殷顧自己開車過來,在停車場停好車,她簡單了換了套運動服,而後拿出兩罐紅牛猛灌,雖然這飲料作用有限,但她還是覺得喝了以後會有勁兒一些。

巴西柔術是一種近地面的擒拿術,‘柔’就是主要的特點,和拳擊那種大開大合的攻擊與對打不同,這種運動講究活學活用,相互較量的兩個人通常像蛇似的緊緊纏繞,通常用肘部或腿部絞緊對方的脖頸,使其失去氧氣,窒息求饒。

其實比起拳擊這種以力量為優勢的運動,柔術還是更适合女子一些,所以殷顧更喜歡,她覺得在這項運動上,她是有可能戰勝江承淮的。

訓練館就在江承淮公司大樓的頂樓,四面都是落地的玻璃窗,視野通透,但也給人一種沒有遮蔽的恐慌感,彷佛随時都會掉下去似的,恐高症并不适合上來。

殷顧走進門時,江承淮正在跟一個皮膚黝黑的壯漢對打,不過是三個回合而已,他就給人家來了個過肩摔,那壯漢爬起來時還有點兒懵,拿起毛巾走出去了。

殷顧現在看這種打鬥場面已經沒什麽感覺了,她只是敷衍的拍拍手,從包裏取出自己的毛巾搭在旁邊,躍躍欲試的原地跳了跳,下一秒就要摩拳擦掌上去開打了似的。

江承淮打量了一下她的穿着:“你練柔術,穿着鞋練?”

殷顧笑了笑,她當然不說她是故意穿鞋子的,就是為了纏打起來的時候,踹他臉他會更疼,剛想狡辯幾句的時候,男人已經一彎腰将她扛了起來,江承淮一只手摁着她的後腰,另一只手把她的兩只鞋子拽下來扔掉,又扛到桌子跟前,給她白皙的腳丫緊緊纏了幾圈繃帶:“這樣就行了,穿鞋你自己也容易受傷,先去熱熱身吧,免得一會兒受傷。”

他剛剛洗過澡,身上的煙草味道淡了很多,是那種男士沐浴露清洌的薄荷氣息,短短的黑發還未擦幹,整個人的狀态都比較溫和,較以往的嚴厲,和顏悅色很多,殷顧站在地上一邊活動肩膀和腿,一邊目不轉睛的盯着他。

江承淮破天荒掀了掀唇角,開了句玩笑:“怎麽,淮哥臉上有金子?讓你這麽喜歡看?”

殷顧挑挑眉,被他的笑臉震得心頭一動,她裝作漫不經心的低下頭去,想了一會兒才問:“你今天好像很開心?”

“我這幾天心情都很不錯。”男人盯着她,慢悠悠的逐步靠近,他在故意拉進與她的距離,直到殷顧有些不自在,這才擡手拍拍她的腦袋:“不要妄圖揣測我的內心與情緒,知道了嗎?”

他這話裏帶了警告的意味,殷顧卻不怕了,她如今已經長大步入社會,再不是當初那個叛逆的,需要管教的少女,他還能再往她小腿肚子上抽領帶不成?于是她笑道:“我就揣測了,怎麽了?”

如今二人站在平等的位置上,她偏要在太歲頭上動土,甚至希望,能有朝一日站在他頭頂上去,她的野心從不局限于職場中,而是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年少時壓抑的久了,物極必反,眼下她的生命力無比旺盛,甚至朝着不知名的方向蔓延而去,眼下,也只是在盡力壓制着。

江承淮從不希望別人看透自己的內心,但他又偏偏是個察言觀色的高手,商場上待久了,他就像個修煉十世的老狐貍,把對方的一舉一動都收在眼底,轉瞬間便能分析出其中的用意。

看着面前這個自己稱作‘囡囡’的小女孩兒,不,她已然是個可以抵擋一面的成熟大人,江承淮的眸色漸漸深沉起來,二人就這麽無聲的對視,而後靠近對方,纏打在一起。

殷顧練習柔術三年,基本都是在每周的空閑時間學習,但力量訓練卻一天都不落下,她身子靈活,擅長使用‘柔’的戰術來禦敵,在外行人看來,這樣的打鬥實在沒什麽看點,兩個人像是瘋子似的滾來鬥去,整個身子都貼在地面上,一旦一招制勝,便是長久的僵持與沉默。

而在每次的訓練中,江承淮都是讓着她的,這一點殷顧心中清楚,但她并不在乎,因為并不是她主動去要求他‘讓’,而是他主動這樣做,換句話說,是他在故意輕敵,兩個人的交戰中,最忌諱的就是輕敵。

于是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對抗,偏偏要讓他不得不打起精神來對付她,她的腳不知道踹了男人的臉多少次,江承淮終于有些怒了,大手攥着她的腳踝:“囡囡,不要得寸進尺。”

綁頭發的皮筋斷了,殷顧的長發披散下來,四面通透的落地玻璃窗同時有陽光湧入,她稍稍眯着眼睛,面龐清秀,眸光像清澈的湖水,裏面蕩漾着些許的水意,她不笑,不說話,也不動,就是在看他,面無表情的看,若有所思的看,緩緩逼近的看,呼吸悠長的看,像個勾人魂魄似的妖精的看。

如果你測試一個人是否喜歡自己,可以就這麽長久的盯着他,看看他眼中有沒有你的倒影,看看他是否會忽然的低下頭去,一秒,兩秒…三十秒,周圍的氣氛都彷佛凝滞,眼睛有些許的酸澀,殷顧輕輕的眨了下眼睛,睫毛下垂的瞬間,她看到江承淮短暫的低了一下頭。

再怎麽善于僞裝,終究是長着一顆肉做成心,他也有深情流露的瞬間,健壯的身軀上,有會有那麽一處不為人知的軟肋,他心虛了所以才會低頭。

就利用這個瞬間,殷顧毫不猶豫的撲上去,用腿絞住了他的脖子,而後微微用力,直至他的面色因缺氧而變紅,居高臨下的看着他,殷顧才挑挑眉笑了:“淮哥,這次是我贏了。”

但江承淮的注意力卻并不在這個上面,反手拽住了她的手臂,他只是用了些力氣,就将她掀翻在下方,單手按在她腦袋旁邊墊子上:“囡囡,你剛剛是什麽意思?”

“什麽什麽意思?”殷顧四肢攤平,很放松的平躺着,側頭咳嗽了兩聲,她稍微理順了呼吸,再次直視他:“淮哥,你是愛上我了嗎?”

撐着墊子的手臂松弛了一些,江承淮看了她一眼,翻身坐了起來,他并不是個喜歡逃避問題的人,只是現在有些心亂,所以暫時沒有說話,但,像他這樣成熟幹練的男人,生活中又處處滴水不漏,這一刻的失語便已經是極大的破綻了。

他仍舊坐着,殷顧已經站起身來,她穿着修身的運動服,長發披散,身姿窈窕,亭亭玉立,像一株幼苗,已然蛻變成了樹木,她的語速很慢,邊說邊在思考:“淮哥,我可能暫時沒有辦法面對你了,一直以來,我對你的感情定位都是兄妹之情,所以我可以把自己家門鎖的密碼給你,可以讓你随意侵入我的生活,可以跟你說笑,跟你擁抱,因為這是最正常狀态下的親情,我們不是兄妹但勝似兄妹,我甚至想過,你以後的小孩就是我的小孩,你有困難我也會拼盡全力幫你,我甚至可以為救你去死,妹妹去救哥哥時的那種‘死’,而在我們死後,彼此墓碑上也會有對方的名字。”

“那麽現在呢?”江承淮已經恢複了平靜,他問道。

“現在?”殷顧稍稍有些迷茫,她按了下眉心,理清思路:“現在我忽然知道了,你對我的感情中參雜着其他的情感,所以我們倆的關系一下子從‘兄妹’,變成了男人和女人,這讓我無法接受,也适應不了,因為提起男與女,‘情’,和‘欲’,這兩個字就不得不提,我實在無法想象你和我之間…也無法想象你和我接觸時,心裏在想些什麽。”

“所以你說得對,我和你都需要時間好好想一下這個事情。”江承淮仍舊沒有否認,訓練室的地板冰涼,殷顧從墊子上下來之後,就一直赤腳站着,從來都是這樣不知冷熱,也不把自己身體當回事。

他過去把她的運動鞋拿過來,彎腰讓她穿好,這才用手指拽住鞋帶緊了緊,系了個妥帖的蝴蝶結。

站起身後,他高大的身子又微微彎下來,與她平視:“今天的訓練到此結束,你很适合巴西柔術這項運動,我會拜托更好的教練教你。”

他想了想,又補充一句:“女教練。”

殷顧周一照常去上班,天氣漸漸寒冷起來,她的身子畏寒,早早就穿上了毛呢的大衣,脖子上還戴了條淺色的圍巾,一進辦公室就有同事打趣:“小殷,你現在就穿這麽厚,冬天是不是得披着棉被來上班?”

殷顧解開圍巾搭在座椅上,也在笑:“我在網上倒看見一件棉被似的羽絨服,別不信,真的跟棉被一摸一樣,就是前頭多了個拉鏈,整件衣服厚厚長長的拖着地,我一看就覺得喜歡,忍了好久才沒下單。”

衆人就都笑起來,有人又說:“那你還真別猶豫了,趕快下單買了,等冬天的時候穿來上班,咱們辦公室的地就不用掃了,你天天多走幾趟,室內衛生就能保持良好!”

這樣良好的同事關系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不知不覺間,殷顧的‘人緣’就好了很多,中午時有人約她吃午飯,下班後有人和她一起逛街買東西,節假日微信叮叮咚咚,各種的祝福不斷,別管是不是群發的,好歹是個心意。

但從始至終,殷顧都沒有改變過自己的處事方式,也沒有任何刻意讨好同事的舉動,發生改變的,是除她以外的所有人。

雖然才進入雜志社沒多長時間,但殷顧已經上了無數次頭版,同時她也采訪到了許多別人想都不敢想的商界大佬,除了最開始的薄行簡,俞念生,有特殊門路,其餘都是她憑借自己的本事争取到,這便足以證明她的實力。

除此之外,殷顧也是最能吃苦的那一個,她總是最後一個下班,總是因為修改采訪稿而熬夜,也總是因為受訪者的不配合,在人家辦公大樓下一等等幾個小時。

而這種種優點結合起來,她的成功是必然的,職場裏混跡多年的人,誰又會真心待人?不過都是趨炎附勢,想着怎麽能給自己帶來具體的利益,又怎麽會上趕着冷落一個人脈如此豐富的人?所以只要強大就好,繼續強,變得更強,所有問題便都迎刃而解。

一直以來,殷顧都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她也是這麽踐行的,她把自己比喻成一個埋頭趕路的人,因為腳步急促,所以并不理會路途中的風霜雨雪。

環顧辦公室中的同事,她貌似無意的提起那個腦袋被塞進廁坑的金光耀來:“金記者還沒有來上班嗎?”

有人笑道:“沒有啊,他還在醫院住着呢,聽說因為吸入細菌,肺部發生感染了,還需要繼續觀察,而且他都毀容了,鼻子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卡掉了半個,現在裝也裝不回去,大概率不能繼續當記者了。”

殷顧皺皺眉:“那塞他進廁坑的那個人呢?找到沒有,這種算是故意傷害了,那個人應該會被法律懲罰。”

同事說:“找到了,怎麽沒找到?聽說是個年輕的男人,長得特別帥,人家還捧着花去醫院看望金光耀了呢,還給他賠禮道歉,說願意接受一切懲罰,結果這金記者屁都不敢放一個,連連擺手說沒關系,兩個人就這麽簽署了和解協議,對方只賠了醫藥費,私下和解了。”

這倒是一樁奇事了,想這金記者平時嚣張跋扈的,也不像個好欺負的人,怎麽偏偏這次就乖巧如小雞崽,論理說對方年紀也不大,應該也沒什麽權勢啊,難道是個富二代?

殷顧皺着眉尋思了半天,總覺得這件事有哪裏怪怪的,手機響起來,她才轉移了注意力,是晉烯打來的,幾日不見,他的聲音又如春風般和煦:“阿顧,下班有時間嗎?我想請你吃頓飯,可以嗎?”

他都說得這麽客氣了,殷顧也就不好拒絕,她平時接觸到的人都太直白了些,偶爾飲杯綠茶也不錯,清清火。

她把下班時間告訴晉烯,到點後準時下來,坐上了他的白色寶馬,男人便随手遞過來一杯奶茶:“知道你喜歡,剛才下去買的。”

這奶茶拿在手中還是熱的,殷顧看了下标簽,上面寫了三分糖加芋泥脆波波,果然是她喜歡的口味和甜度,說了聲謝謝,她剛要戳開蓋子,晉烯又遞過來一個塑料簽子:“紙吸管不好戳開,你先拿這個紮一下,當心熱奶茶潑在身上。”

他這樣事事妥帖的安排,竟然把她的喜好摸得清清楚楚,而且還保持了适當的距離,并不招人厭煩,殷顧按他的話照做了,奶茶喝到口,她眯了眯眼睛,才轉頭問道:“咱們去哪裏吃飯?”

“去一家小粵菜館子,菜品精致,甜點也不錯。”晉烯笑了笑:“我也是剛發現這個地方,覺得這裏煙火氣很足,有家的味道。”

殷顧老家是廣東的,再确切一點的說,她的父親祖籍廣東,有很多親戚都在那邊,她小時候跟着爸爸回去過幾次,在奶奶家也吃過地道的粵菜,放在炖盅裏的小小乳鴿湯色濃白,上面撒了三兩顆紅色的枸杞,吃起來湯鮮肉嫩,後來奶奶去世,緊跟着父親被害身亡,殷顧在那邊就沒有家了,也就再沒有回去過。

她在夢中還不止一次夢到過,可惜之後再沒有嘗過這種記憶中的味道,那些高大上的酒樓菜肴只模仿了外形,許多具體做法都不一樣。

完完全全陷入了回憶中,她靠在椅背上不再說話,只是慢吞吞喝着奶茶,沒一會兒就有吸管吸空氣的聲音傳了過來,晉烯笑了笑,單手扶着方向盤,他又遞了杯果茶過來:“這杯也是熱的,蜂蜜檸檬水,全糖,不加珍珠。”

“可是我已經喝完一整杯奶茶了…”殷顧有些猶豫。

晉烯在前方的路口轉了彎,他安慰她:“沒關系啊,你喝完奶茶後,總會覺得膩,喝杯果茶清清口也好,又不是天天都喝。”

他倒是蠻了解她的想法,殷顧笑了一聲:“那我就再喝一杯,大不了明天早上起來跑步。”

她難得有這麽放松的時候,以前總被江承淮管教着,不碰高糖的飲料,連零食都很少吃,現在她卻沉浸在垃圾食品的快樂中無法自拔,也可以理解那些奶茶不離手的年輕姑娘了,雖然不利于健康,但真的好喝啊。

粵菜小館子開在一個不起眼的小巷子裏面,殷顧跟着晉烯下車,又步行了好一會兒才到,這是飯店的時候,食客格外的多,好在他提前預定了座位,二人在略微清淨的二樓角落入座,沒一會兒熱騰騰的菜品就上來了。

裝在炖盅裏的乳鴿湯,脆皮的蜜汁烤肉,剛出鍋的蚝烙,海鮮粥,白切雞,豉汁蒸排骨,古老肉,還有裝在小竹籠裏各種各樣的蒸餃和點心,滿滿擺了一桌子,殷顧挨個看了過去,都不知道該怎麽下筷子。

晉烯在她對面坐着,他脫了外套後,裏面是一件輕薄的黑色綢衫,越發趁得皮膚蒼白起來,好在他唇色還算深,長長的睫毛低垂着,像是畫上的美少年般,夕陽照在他的面龐上,平白顯出一絲妖異。

洗了手後,他拿起公筷替她夾了一筷子蒸到脫骨的雞爪:“這是這家的招牌菜,你一定要先嘗這個。”

殷顧放在嘴裏抿了,過一會兒吐出幾塊小骨頭來,她眯着眼睛嚼了嚼,果然覺得不錯,後來她就理所當然的享受着他的夾菜服務,并不自己主動伸筷子了,後來才發現為了照顧她,男人并沒怎麽吃東西。

她這才擡頭道:“你也吃啊。”

晉烯跟随着她的目光,又給她夾了個小豬造型的流沙包:“你先吃吧,你吃完我再吃。”

他夾菜其實也很有規律,都是根據她的喜好與目光來,但也不是一味的堆疊在她碟子中,看她吃了個半飽,也就不夾了:“吃個七分飽就好,多了對胃不好。”

殷顧胃病的毛病還是小時候造成的,那時候她在外面玩兒,新交了個髒兮兮的小夥伴,那孩子沒有爸媽,從福利院跑出開,就睡在工地的鐵管子裏,自然也沒什麽飯吃,殷顧那時候六歲,家庭和睦,生活很是無憂無慮,爸爸中午做好了飯,她總是說去樓下吃,其實都喂給那個髒兮兮的小男孩兒了,男孩子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看着瘦巴巴,卻非常能吃,每次都能把她一搪瓷缸的飯幹完,她就說自己回家還有飯,其實都是偷偷餓着,捱到晚飯時再吃。

後來餓多了,胃就出來毛病,不能多吃飯,也不能不吃飯,飯前還得多喝水,不然就反胃惡心,吃什麽都燒心,還不消化。

殷顧放下筷子:“你怎麽知道我胃不好?”

晉烯拿起筷子:“你的胃不好嗎?我知道一種養胃粉效果不錯,改天拿給你試試看,你堅持喝,不一定有效果。”

殷顧撐着腮看他:“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晉烯才笑:“我只說‘對胃不好’,又沒說你‘胃不好’,這三個字順序變了,意思自然也不同。”

她就‘哦’了一聲,站起身去上廁所,晉烯看着她走遠,才把剩餘的菜碟往自己這邊聚攏,他雖是蒼白斯文的一個人,飯量卻出奇的大,吃飯的速度很快,只是草草的咽下去,便直接去扒下一口,彷佛吃飯只是為了填飽肚子,而不是品嘗美味。

身後有一對醉漢在竊竊私語,聲音雖低,卻也清晰的傳了過來:“诶,你看見後面那小娘兒們兒沒?看那樣子就野的很,禦姐範兒的,那小白臉兒文文弱弱,可駕馭不了她,正适合咱倆晚上一起…”

吃掉盤子裏最後一塊叉燒後,晉烯喝了口水漱漱口,這才慢悠悠的轉過身去,吃飽飯後,他的面色看着更白了幾分,眼中并未有絲毫感情,他只是動作緩慢的,一手一個,将兩個醉漢的腦袋按在桌上,使勁兒的按,直至那餐桌塌掉,二人慘叫着倒地。

殷顧從衛生間出來後,才發現晉烯已經不在菜館子裏了,服務生們來來往往,正在收拾地上的殘渣剩飯,她上去問了一聲,拿着拖把的服務生才輕描淡寫的說‘是兩個醉漢喝多了鬧事’。

她也就沒放在心上,直接往樓下走去,走出小巷之後,晉烯的白色寶馬車果然停在那裏,靠在車邊,他正用一張濕紙巾擦手。

“剛剛樓上有醉漢鬧事,你沒事吧?”殷顧打量打量他。

晉烯的注意力卻在後方,他看了眼停在不遠處的黑色車子,搖搖頭道:“我沒事的,咱們上車吧,正好前面有個茶館。”

喜歡茶言茶語的綠茶男,泡茶的技能竟然也是一流的,那茶館清幽雅致,二樓有榻榻米,可以席地而坐,穿着漢服的服務生送了全套的茶具進來,晉烯便擺擺手,吩咐人家退了出去。

拉門被關閉後,室內就形成了幽閉的空間,外頭噴泉的水聲淅淅瀝瀝傳進來,很像下雨的聲音,竹影飄搖,茶香滿室。

男人修長的手指捏着茶壺柄,緩緩舉起手臂,那淡綠的茶湯便成了一條直線,精準的注入白瓷的素淨杯子中,殷顧口渴的很,看他倒完就想伸手去拿,結果被晉烯用手被攔了一下,他的手背溫度微涼,直接把那杯茶倒在旁邊的小盆中:“這杯不能喝,等同于涮杯水。”

殷顧沉默了兩秒,有些讪讪的:“是啊,我哪裏有你懂‘茶’。”

他聽出她話中有話,卻也沒有說出來,又倒了一杯遞過來,看着她喝完才說:“你還記得葉小冉吧?”

“當然知道啊,你也認識她?”殷顧驚奇。

“是啊。”晉烯坦然的點點頭,他的手指緩緩摩挲着杯身,過一會兒才若有所思道:“因為當初對你的那場霸淩,就是我指使着她完成的。”

“什麽意思?”殷顧皺起眉,他的話沒頭沒腦,她有些聽不明白。

晉烯笑了笑:“這個事其實說起來話長,你可能會覺得驚訝,因為最早是我先注意到你,喜歡上你的,在我發現你喜歡行簡後,就想着撮合你們相遇,動機并不善意———而是想讓他抛棄你,在你傷心難過時,我再趁虛而入,那天葉小冉在操場抱怨你聽了她逃課的談話,我恰巧聽到後,就挑撥了幾句,讓她認為你一定會去告密,當天下午,她果然被逮到逃課,氣急敗壞來找我,我就讓她在那家川菜館的樹下将你攔下,然後故意把行簡引到那裏,讓他英雄救美。”

只簡簡單單的幾句,他就将當日的情形描述了個大概,語氣也是淡然無比,彷佛這些心機的舉動并不是他所做下的。

“所以呢?”早看出這晉烯并不是個簡單人,聽了這個故事後,殷顧并無覺得有多稀奇,她奇怪的是,為什麽他要和她坦白這件事,又選在這個莫名其妙的時間點上。

她的疑惑被他盡數看了去,放下茶杯後,斯文男人摘下眼鏡,他的雙眼是秀氣的桃花眼,眼尾略微上翹,比戴上眼鏡後,多了些許陰冷的狠意。

其實晉烯從來都不近視,他戴着這副平光眼鏡只是為了削減身上冰冷的疏離感,讓氣質更加溫暖,看着有親和力一些。

而現在,他将自己的真面目展露在她眼前,嘆息一聲說:“你想問我,為什麽要告訴你這些,是不是?我的目的很簡單———我想讓你恨我。”

黑色綢衫的袖子高高挽起,他的手腕上綁着一條淡紫色發帶,正是她五年前在操場掉落的那條,洗了無數次,顏色已然發白。

殷顧在晚上八點鐘回到家,她聽了一晚上故事,腦袋有些昏沉,進門後按了按眉心,摸索着開燈,卻不留神被一雙大皮鞋絆了一下。

“囡囡,注意別摔倒,那是我的鞋子。”江承淮的聲音從暗沉沉的漆黑中傳過來,緊接着便是濃烈的雪茄煙氣息。

殷顧的身子向後仰了一下又站直,她踢掉高跟鞋,把自己和他的鞋子通通都踢到旁邊,堅硬的皮面刮了下她的腳背,她忍着疼終于找到電燈開關,‘啪’一聲打開,室內的一切都清晰起來。

江承淮就仰靠在沙發上,他左手夾着雪茄煙,右手晃蕩着一杯琥珀色的酒,男人健壯的身形不再筆直,而是懶散的歪着,他穿了一條複古吊帶的西裝褲———這還是她之前為他選得樣子,他找上海一個老裁縫定制的,此時那吊帶的一邊滑在腿上,褲子便顯得松松垮垮,而他那淺灰色豎紋的襯衫也開了幾顆扣子,精壯的腹肌若隐若現。

這樣慵懶微醺的狀态是他從未有過的,看起來卻有別樣的魅力,殷顧靠在鞋架邊,微微驚了一下後,目光又止不住的被他吸引:“淮哥,你什麽時候來的?”

眯着眼盯了她一會兒,江承淮沙啞着嗓子問道:“囡囡,要不要做淮哥的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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