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暗中懷有的愛

南方的初冬，千葉沿着教學樓背面的古建築慢慢移動，牆縫滲出苔痕。這裏依然留着幾位退休的大學教授，她看到白發蒼蒼的老太太蹒跚而出，摘下一朵紅山茶。走到千葉跟前，喃喃自語：“□那幾年，我們被判為勞改，那時周圍人勸我們分開這樣比較好，于是我們錯過了，而今我獨居了半個世紀。那時為什麽沒有想過，如果我們在一起，會有多好……”

風在古牆與老太太間孤獨地回蕩，她長年寂寞的身影和幽幽的那句，如果我們在一起會有多好，在千葉的心頭來來回回撞擊。

她撫摸着胸前的埃菲爾鐵塔挂墜，金屬的咯着她的掌心生疼。他們分手已經三年了，一千多天。這些年她覺得愛得辛苦，好不容易習慣了沒有他的人生，他忽然又冒出來了，不停地進攻，将她的人生攪亂。千葉重走了大學裏跟韓朝一起目睹過的一切風景，看到曾經那個賣棉花糖老爺爺依然在雲記米粉前樂呵呵地賣着五顏六色的糖。她的鼻子忽然一酸，大學的時候她跟韓朝從這走過，看到棉花糖時她嚷嚷着要買一個嘗嘗。老爺爺看着這雙戀人，還誇韓朝眼光好，挑了個好姑娘。就沖着這一句話，千葉一時開心買了三個不同顏色的棉花糖。像三團雲朵捧在手裏慢慢往回挪動，他們到了附近的老街休息。這裏曾經是民國時期的古建築，年久失修，早已難見當年神彩，卻有股時光蒼茫之意。他們坐在石凳上，千葉忽然覺得自己手上一輕，發現旁邊的韓朝抓過了她吃一半的棉花糖若無其事地舔着。千葉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而他的眼睛如黑夜中的流水，他用另一只手抓住自己茫然無措的手的一瞬間，她忘記了所有的言語。

這麽多年來第一次，以為是夢境的東西，分明得刻骨起來。

記憶如此之美，值得靈魂為之粉身碎骨。

世上，沒有任何東西比得上一個孩子暗中懷有的不為人知的愛情，如此的希望渺茫，低聲下氣，曲意逢迎，委身屈從。只有孤獨的孩子才能把全部的熱情集聚起來。

千葉初二那年爺爺去世了，她對爺爺最後的記憶停留在那雙蒼老而厚實的手将她交到一個陌生的叔叔手上。那以後，她成了趙啓東與周雯的養女，周雯夫婦一直想要一個女兒，而正好爺爺和周雯的父親當年是戰友，戰場上爺爺冒死救過周雯的父親一命，而自己卻殘廢了一條腿。所以周雯夫婦為了報答這份恩情，非常愉快地收養了千葉。同時千葉有了個年紀相仿的哥哥趙南卓。

其實千葉八歲以後，就沒有見過父母，爺爺一手把她帶大，她不明白，如果沒有勇氣帶着她一起生活，為什麽又要生下她，世上孤獨的生命還不夠多嗎。好在爺爺對她很好，雖然生活清貧。初中的時候，千葉因為成績優異，被市裏的私立中學免學費錄取。她不得不離開爺爺到學校寄宿。私立中學的學生，要不像千葉這樣學習成績特別優異，要不就是家庭十分優渥。大概從初中開始，她長年以來平靜的內心第一次開始了波瀾壯闊的歷程，越是孤僻敏感就越沉默不語。她比任何人都刻苦地學習，因為成績好，她雖不合群，卻也沒人得罪她。

她的前桌叫周莉姿，每天埋在題海中的千葉，擡起頭就會發現她又換了一件當下流行的新款針織衫。她的衣物多得很難看到重複，這是千葉想都不敢想象的。班上像周莉姿這樣的女生很多，有錢人家的女孩特別早熟，有着不錯的相貌，每天精心打扮後來上課。家境富裕，對學業漫不經心，和各種各樣看過去高大帥氣的男生交往，下課大聲談論他們。

“莉姿有人看到你昨晚和林浩出去看電影，你們發展得真快啊。”

“是嗎，我本來不怎麽想去的，他我家樓下等了好久呢。”

“哦……”

女生們發出了暧昧不清的起哄，莉姿的面容難掩一股滿足的喜悅。

看着她們漂亮的衣裳，以及背後優越的家庭。千葉不得不承認她是嫉妒的，十多歲女生的外表開始漸漸成熟，有了少女的妙曼。她不是沒有想過，如果莉姿的衣服穿到自己身上，她會不會穿得很美。

周六放假那天，千葉一個人去了市區的百貨。她第一次看到這麽多美麗的衣物，并且價格不菲。自己從來沒有光明正大得擁有過任何東西，她總是盡量節省，她希望自己帶給爺爺的負擔越少越好。

千葉的手觸摸到了一件藏青色針織連衣裙。裙角下擺有精美的镂空花紋，既內斂又不失單調。她的心髒跳得飛快，“小姐，喜歡的話可以試穿。”千葉紅着臉，進了更衣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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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來後，她看着鏡中的自己，裙子是收腰的，突出了她纖細的腰肢。千葉外貌并不驚豔，但打扮後還是挺可人的，這一刻，是十幾年來她見過的最美麗的自己了。

“小姐，這件裙子很适合你，今天正好有特價八折。”售貨員笑容可掬得詢問千葉。她低着頭，最後看了一眼鏡中的人，去更衣室換上了自己原來的洗得發白的襯衣，逃了出去。

就像做了一場夢，千葉看着秋天飄絮般的雲朵，讓自己的內心平靜下來。還不到時候，她要的不只是這些，總會有的。後來千葉常常回想，年少時對衣物的饑渴會延伸至一個女子的一生，一旦她有用了能力，就會變本加厲地讨回來。

她要比任何人都努力地學習，考上市一中，考上重點大學。當周圍的女生讨論心儀的男生時，她從來不感興趣，或許是生活讓她理智而早熟。私立初中男生她是不屑談論的，多半不過徒有其表，家境富裕，對生活種種一無所知的人。

她心中的愛情應該是楊過和小龍女之那樣的，人世間熱鬧喧嘩的十六年，都不曾将執念熄滅。無論周遭如何，他們是彼此最安靜不動的角落。

爺爺年紀大了，去了另一個世界。她握着爺爺冰冷的手，生命中最後的親人也離她而去。千葉的眼睛是幹涸的，真正的悲痛是沒有淚水的，她感到周遭冰冷，如千年寒潭。她看着窗外來往的人群，整個世界都是溫暖的，她卻不沾任何一點。

千葉像木偶一樣被帶到了趙啓東叔叔的家，到學校辦了走讀手續。開始了和他們一家三口相處的歲月。

趙啓東是當地一所大學的院長，周雯是大學教授。知識分子的家庭，待千葉還算不錯。可是她明白，有些事和學識教養沒有關系。就像客人剛來時，主人殷情熱切，時間長了，就倦怠了。一開始，她沉默地可怕，別人不問她，她就不主動說話。後來，千葉漸漸從爺爺離開的悲痛中舒緩過來後，試着讓趙南卓的父母從心裏接受她。

畢竟這個家這樣出色，漂亮的卧室，趙啓東夫婦連給她的零用錢都和趙南卓一樣。周雯還給她添置了許多衣物。他們的教養讓他們善待千葉，可是她希望，他們的善待能更出于內心。

她試着每天主動洗碗，晚上的點心也由她來做。一開始大人們覺得不好意思，可是千葉十分執着，雷打不動地做了下來，趙啓東父母就随她了。

對她來說，哪怕讓她承擔這個家所有的家務她都是樂意的。記得過去每個假期，當所有的同學都在家裏休息的時候，她就要到處去街坊店鋪或者場子幫忙，賺一些錢。這種疲憊永遠比在課堂裏聽課更持久而沉重。

趙南卓對于這個忽然間降臨到他的世界的千葉并沒有多大的感觸。因為千葉太安靜，太不動聲色，像家裏多出來的家具。他很難想象，一個人如何悄無聲息成這樣。

趙南卓在市一中的附屬初中，從小受的就是精英教育，他有着成功的父母，成功的學業。注定了這一生都是成功的。

轉眼間初二結束了，趙南卓正愁如何打發漫長的暑假時，周雯讓他自己報個旅行團散心。“帶上千葉一起去，路上別欺負她。”

“她就一根木頭，我欺負根木頭有什麽意思。”趙南卓說完揚長而去。

事實上他恨她這樣沒有任何悲喜的神色，像冰冷的大理石雕塑。他成績出色，個性陽光。在學校那麽多人圍着他，喜歡他，為什麽她永遠波瀾不驚。

趙南卓是一個追求完美的人，暑假天氣熱，人又多。他實在懶得去太遠，就找了個臨近的縣城玩玩。不是說如果你想毀了一首歌，就把它設成鈴聲。如果你想毀了一個向往的地方，就五一十一去那裏。他實在不想美景毀在炎熱的天氣上，于是就挑個不痛不癢的海邊縣城，去兩天就回來。

前天晚上收拾行李，趙南卓從紙巾到手電筒整整齊齊地填滿了旅行包。千葉就拎了個帶子，她驚訝地看着趙南卓鼓鼓的旅行包，他從小過着精致的生活，對生活品質的追求自是她所不及的。他被她看得心裏發虛，“你不懂，這些都有用的。”趙南卓故作沉着地解釋，千葉恍若未聞。

一大清早他們到旅行社前等車，坐上車後千葉選擇了右邊靠窗的單人位置，趙南卓坐在她左側，隔了段距離的左側。

千葉不願意說話，與人交流讓她覺得倍感壓力。記得很小的時候，父母總是希望她安靜些，再安靜些，這樣讓人省心。而不是像別的孩子，能在任何時候都樂于展現自己。趙南卓的右側是一個女生，她一上車就落落大方地坐在他旁邊。一路上，那個女生都試圖和趙南卓交流，找他們共同的話題，最後發現他們是同一個學校的。趙南卓本來就惹人喜歡，那個叫周冉的女生顯然對他甚是滿意。

千葉一上車倒頭就睡，朦胧中就看看沿途的風景。

趙南卓一邊應付周冉，眼睛還是忍不住往千葉的方向看。她來到他的家已經大半年了，永遠一副不鹹不淡的樣子，言語嚴謹，行為也無可挑剔。生性活潑的他都難以想象這個十多歲的少女，清淡的影子後面究竟是什麽。

千葉似乎睡着了，他幹脆光明正大地看着她。她有一頭烏黑順直的長發，發尾齊如刀裁。比起街上時興梨花頭，或者栗色長發，有一種原始而靜谧的美。千葉的面容說不上美豔，也不難看，有一雙清冽美目。趙南卓對她總有一份若有若無的牽絆，或許是她清冷的氣質，或者是她言語太少，少得讓一個十多歲活潑的少年積累起了太多的好奇。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