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2合并章
第一次見到青陽的時候,我八歲,他十歲。
那時候我還是東宮太子,而他……我當時并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麽身份。
我只知道,每當禦膳房的人端來膳食的時候,他便會被人牽着進入我的房間,跽坐在靠近門邊的席子上,一名內侍在他面前的小碟子裏兌入一小部分膳食。
而這些膳食,則是從我的碗中分出去的,基本上,我吃什麽,他都能分到一些,雖然量少,但總是吃得比我早。
他吃完之後過了半盞茶的功夫,便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內侍這才畢恭畢敬地将膳食遞到我面前,請我用膳。
我很不喜歡這個每次吃飯都趕在我前頭的家夥,所以當他第三次分走我的膳食的時候,我憤怒地将整個桌盤掀了起來,大聲質問內侍:“究竟他是太子還是我是太子?”
那小子似乎受到了驚吓,擡起頭不知所措地看向我,手中竹箸脫落在地。
內侍在我面前下跪磕頭,惶恐答道:“太子殿下,自然您是太子。”
“那為何每次他都能比我先吃?”
內侍怔了一下,苦笑道:“殿下誤會了,他就是一個試菜的。”
此時他身旁同跪的一名宮女悄悄用胳膊肘頂了他一下,接口道:“殿下若不喜歡,奴婢帶他下去便是。”
我還在琢磨“試菜”是個什麽玩意兒,便開口詢問。
內侍低着頭不敢再答,宮女則答非所問:“殿下的膳食全都灑了,奴婢讓人再傳一份。”
而後,他們便将青陽帶了下去。
這天晚上,母後來東宮探望我,我便尋機問她:“試菜是個什麽職位?”
母後皺眉反問:“誰告訴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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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實答道:“白日裏伺候我的那個小太監說的。”
母後面色沉了片刻,遂又轉為平和,對我道:“你既問了,母後便不瞞你。試菜不是什麽職位,他不過是尋常人家的孩子,母後見他長得健康壯實,便将他接進宮來,給你試菜。”
我又問:“為何要他替我試菜?”
母後眼眸沉了沉:“為了提防有人加害于你。”
我接着問:“什麽人會害我?”
“貪着你的位置,或者貪着我的位置的人。”母後說這句話時,目光微寒,像是在自言自語。
我對母後的回答一知半解,正想進一步細問,卻聽母後道:“總之,這個試菜的孩子與你沒有關系,你不必太在意他。”
我見母後面色不善,便懵懂點頭應下,不敢再多問。
母後又問了我近日來的課業情況,我答說已經背完了《道德經》,她似乎頗為滿意,說了幾句勉勵的話,便離開了。
然當她走到外間時,我依稀聽見她低聲卻嚴厲地下令:“白日裏在太子面前碎嘴的太監是哪個,拖出去杖責二十。”
随即有人哭着求饒,但很快聲音便越來越遠,聽不真切了。
我躺在床上,聽着屋外的動靜,心裏有些不安,問身邊一個哄我入睡的宮女道:“母後為何責罰他?”
那宮女讷讷不敢言,轉過頭去,用求救般的目光望向另一個大宮女。
那個大宮女便是白日裏暗中阻止內侍答話的宮女,聽說是母後特地撥到東宮來的,地位比較特殊,也是這麽多下人裏面,唯一敢對我答非所問的人。
然而這一次,這大宮女卻老老實實地回答我:“皇後娘娘責罰他,是因為他說了不該說的話。娘娘曾吩咐過,切勿讓殿下與那試菜的孩子太過接近。”
我大感冤枉:“我又不曾與那人接近。”
“殿下目前不曾,不代表以後不會。娘娘怕殿下對那孩子心生同情,便免不了生出親近之意。”
我聽得雲裏霧裏,完全不明白她在說什麽。
卻聽那大宮女接着道:“如今殿下明白了原委,便請體諒奴婢們,不要再讓奴婢們為難。”
我不太喜歡這個宮女,雖然她表面上裝出一副恭敬模樣,但那不容質疑的語氣卻酷似母後。
當下,我擺了擺手,讓她退下,自己卻在床上輾轉反側。
我還是想不明白,母後為何如此提防我接近那個試菜的。
一個每次都先我一步分了我的膳食,又沉默不讨喜的家夥,我為何要對他心生同情?
那之後,內侍們按照母後吩咐,仍是每次将青陽帶入房間,當着我的面試菜,由大宮女全程監督着吃完,然後才允許我動箸。
而我也謹記母後教誨,不再與青陽計較,兩人各吃各的膳食,倒也相安無事地處了一段時日。
不料一個月後某個用膳的傍晚,剛吃了沒幾口的青陽突然丢了竹箸,渾身抽搐起來,不過幾息的時間,他便側身滾倒在地,雙眼上翻,面色發青,口吐白沫。
幾個伺候用膳的內侍都受到了驚吓,怔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只有那個大宮女仍維持着鎮定從容的模樣,吩咐道:“膳食中有毒,你們幾個還不趕緊将他擡出去!還有,這裏的飯菜不許再碰,立即撤下去。”
随後便有人将此事禀報給了母後。不過一刻鐘的時間,母後便匆匆趕了過來,先是檢查我是否安好,然後才親自驗看那些被撒了毒的膳食。
最後,她才不經意地問了一句:“那孩子呢,死了沒有?”
大宮女低首道:“已經喚了太醫過來,不知還有沒有救。”
母後淡淡“嗯”了一聲,聽那語氣,仿佛篤定青陽是活不過來的了,吩咐道:“明兒再去尋個身體健康的孩子來罷。”
又過了約摸小半個時辰,父皇也聽聞了消息,趕了過來。
母後拉着我的手,依着規矩向父皇行了禮,面上的表情卻十分冰冷,甚至帶了一絲怨怼:“皇上可親眼看到了?有人想毒害東宮太子,這可是謀逆的罪!”
父皇抿着唇沒有說話。過了半晌,他才擡手揉了揉我的頭發,低聲道:“澹兒可是吓着了?先去歇着罷。”
父皇一直待我不冷不熱,我與父皇自然也親近不起來,見他如此說,便只有乖乖點頭的份。
于是便有內侍領着我往內殿走去。
我走了幾步,便聽父皇低沉開口:“朕知道,你想說是徐貴妃下的手,但眼下沒有證據,你不能随便誣陷于她。”
“誣陷?”母後冷笑了一聲,“事到如今,皇上還想偏袒于她麽?好,皇上想要證據,那便将此案交與大理寺徹查,非查它個水落石出不可……”
我漸漸走得遠了,後邊的話便聽不真切了。
這徐貴妃,我是有些印象的,并且這大部分印象來自我母後的議論,所以負面成分居多。
但平心而論,她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脾氣又好,待人很和善——至少人前是和善的——對父皇更是溫言細語、柔媚體貼,不像我母後,總是給父皇甩臉色看,若換了是我,我也更喜歡徐貴妃些。
但唯一讓我看不慣的,是她那個剛滿五歲的兒子焱,人人見了都誇他聰明伶俐,父皇更是對他寵愛有加,就連批閱折子的時候,也常常将他抱在膝頭,舍不得放手。
而我身為太子,卻不曾有過這等待遇,讓我不嫉恨他都難。
我躺在床榻上,想着這些糟心事,越想越覺得煩躁,于是翻身坐起來,問床邊守夜的那名宮女:“母後說是徐貴妃想毒害我,這是真的麽?”
那宮女吓得花容失色:“殿下恕罪,奴才不敢妄言。”
我撇了撇嘴,覺得甚是無趣,偌大一個東宮,竟沒有一個人願意跟我好好說話。
過了一會,幾名在外殿伺候的宮女都進來了,想必父皇和母後皆已離去,卻不見那大宮女進來,想是又被母後叫去囑咐什麽要緊事去了。
我百般無聊,問其中一個宮女:“那試菜的死了沒有?”
宮女猶豫了一下,答道:“他還在側殿裏躺着,太醫給他配了藥,倒是斷斷續續吐了幾回,只是看情況似乎不太妙,不知能不能捱過今晚。”
我回想起之前他抽搐着吐白沫的模樣,心裏一陣發冷,問道:“如果他死了,你們會拿他怎麽辦?”
宮女答道:“皇後娘娘吩咐過了,他若是死了,便好好葬了,另外再尋個身體健康的孩子來。”她頓了頓,又道,“新來的孩子估摸着明日一早便到,殿下不必擔心。”
我想她是誤會我的意思了,問道:“那如果他沒死呢,你們會如何處置他?”
宮女怔了一下,讷讷道:“這個……娘娘不曾交代。”
聽這意思,似乎篤定了那家夥會死。
我心裏突然有些不舒服起來,但究竟為什麽不舒服,我自己也想不明白。
我心不在焉地在床沿坐了半晌,仍不見大宮女回來,于是決定去側殿裏瞧瞧那個倒黴的家夥。
宮女和內侍自然不肯讓我去,跪在地上百般阻攔。
我不耐煩地道:“你們不過是怕被母後知道罷了。但母後只杖責二十,你們若敢攔我,我便杖責四十,看你們還攔不攔?”
我這句威脅果然奏效,他們不敢再阻攔,卻都一臉苦哈哈地看着我。
我只好又對他們道:“更何況,眼下紅葉不在,不會有人去母後那裏打小報告的。”
紅葉便是那大宮女的名。
幾個宮女和內侍這才表情松動了下來,其中一名內侍牽着我的手,将我引到了側殿青陽養病的地方。
我跨過門檻,走進這暗沉沉的房間,立即有值守的內侍幫我點亮了蠟燭。
昏黃的燭光下,我看見青陽閉着眼睛蜷縮在硬冷的木板床上,身上只蓋了一條薄毯,床邊放着一只夜壺,裏面隐約散發出嘔吐物酸臭的氣味。
我嫌棄地用手在鼻前揮了揮,立即有眼尖的內侍将夜壺撤了下去。
我對身邊跟着的侍人道:“你去外頭候着。”
那侍人不太放心地囑咐了一句:“殿下,這地方髒亂得很,您別在屋裏呆太久了,随便看看,咱便回吧。”
我嫌他啰嗦,揮手将他趕了出去。
當我再度将目光投向床榻時,發現青陽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睛,正默不作聲地瞧着我。
我嚴肅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學着父皇的模樣,背着雙手走到榻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問道:“醒了?”
這其實是一句廢話,他卻默默點了點頭。
我又問:“能說話不?”
他蠕動了一下嘴唇,艱難開口:“說啥?”聲音聽起來十分沙啞。
我想了想,問道:“你會死麽?”
他怔了一下,以為我是來催他死的。
我忙又補了一句:“不,我是說,你還能活麽?太醫說你恐怕捱不過今晚,所以……我來問問。”
他看我的眼神漸漸柔和起來,沉默了片刻,道:“我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