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33~34合并章

泾河兩岸的災情越來越嚴重,有人開始将這樣的天災與之前關于皇位正統的流言聯系起來,說因為接連兩位皇帝并非出自正統,終于引起了天怒神罰,泾河水患就是曜神對我大曜帝國懲罰的先兆,如果不趕緊找出真龍天子的真正血脈,曜神還會降下更多的災難,甚至會導致大曜帝國的滅亡。

多麽的危言聳聽,但卻非常蠱惑人心。

許多百姓,尤其是受災地區的百姓,将這樣的流言信以為真,開始對天子、對朝廷心懷恨意,并祈求真龍血脈能盡快出現,取代現在的皇帝,以求曜神息怒,停止這樣的災難。

就連朝廷之內,也有部分官員對這樣的流言感到恐懼,甚至有官員奏請我盡快去神壇祭祀,祈求曜神的寬恕。

在一連看了幾分相似內容的奏折之後,我一怒之下将所有奏折全都甩在了地上。

身旁伺候筆墨的內侍偷偷觑了我一眼,沒敢作聲,只是蹲下身去,默默将奏折撿起來,整理好,放回我的案幾上。

我仰面靠在椅背上,重重呼出一口氣來。連日來的輿論壓力致使我精神緊繃,脾氣也變得暴躁易怒,我知道這樣的情緒發洩毫無助益,但是我無能為力。

一名內侍匆匆跑進來道:“陛下,董國公在宮門之外與幾位大臣起了沖突,一位大臣被董國公失手刺傷……”

我聽得眼皮直跳。

董國公也就是我的外公董宰相,他年輕時是位武将,曾為成帝爺爺立下過無數汗馬功勞,成帝爺爺特準他帶劍上殿,這一傳統一直延續至今,沒出過什麽差池,不料晚年竟闖下如此禍端。

我忙問道:“董國公何故與人沖突?”

那名內侍猶豫了片刻,道:“聽說起先是幾位大臣退朝的時候聚在一起讨論宮外流傳的皇帝血統的問題,言語似乎有些不敬,被董國公聽到了,董國公一時氣憤,便上前與他們理論,雙方言語不合,董國公一怒之下拔了劍,于是就……”

我嘆了口氣,揮手讓他退下。

室內很靜,我靠回到椅背上,一手支着額頭,閉目沉思。

我的腦中思緒紛亂,在這時候,我竟還有閑心想起青陽。如果青陽在,他會……不,他不會對我有任何幫助,他甚至可能會在內心嘲笑我如今所面對的愈演愈烈的窘迫困境。

我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睜開眼,對身邊的內侍道:“派個人,去安撫一下那位受傷的大臣。另外,董國公執劍傷人,性質較為惡劣,但念他年事已高,就罰他……扣俸半年,在家閉門思過三個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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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完之後,那名內侍卻站在一旁沒有動。

“怎麽?”我問他。

內侍斟酌了片刻,道:“陛下,如今宮外流言愈傳愈烈,那幾位大臣身為朝廷中人,竟也跟着傳播流言,非議聖上,此等罪過,也不可縱容啊。”

我點了點頭,其實我也一直在思忖這件事,但一直有些心怯。如今經他提醒,我終于鼓起勇氣,用冰冷的聲音道:“傳令下去,日後若再有朝中重臣妄自非議者,斬無赦。”

随後我起身出了禦書房,撤了辇車,徒步在宮內漫無目的地逛了一會。

當走到後宮與前殿的分界線時,我突然停下了腳步,喃喃自語道:“後宮這麽大,若是要挖通整個後宮,不知需要多少時日?”

一個剛派到我身邊不久的随侍小太監低聲問了一句:“陛下是指挖隧道?”

“對。”

“大約需要一個多月吧。”

我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這個問題我只是随口問問,他竟如此認真回答,不禁讓我覺得有些好笑。

随即那小太監補充了一句:“奴才家中有親戚是從事墓地修建的,所以奴才略微知道一些。”

我笑了笑,又打量了他一眼,問道:“你叫什麽名字,看着有些眼熟。”

那小太監躬了躬身子,嘴裏開始滔滔不絕:“奴才名喚阿灼,以前曾經在東宮當過雜役,有一次不小心得罪了內侍官,差點被打得半死,幸好陛下路過替奴才開脫了幾句,讓奴才得以逃過一劫。如此大恩大德,奴才沒齒難忘……”

“……哦。”我敷衍地應了一句。

他說的應該是我還在東宮當太子時候的事情,我這人向來見不得對奴才體罰過重,只要被我見着了,不管認不認得,總要替他們開脫幾句的。至于阿灼這件事,雖然我已經沒什麽印象了,但估計應該是真有其事的。

我與阿灼随口閑聊了幾句,不知怎的又繞回到挖隧道這件事上來了,我突然心中一動,對阿灼道:“有機會,将你那位從事墓地修建的親戚帶來讓我見見吧,我有些事情想同他商量。”

阿灼似乎被我客氣謙和的口吻吓着了,也未多想,便受寵若驚地點頭應道:“是,奴才盡快去辦!”

我又囑咐了一句:“記着,要偷偷帶過來,切勿讓別人瞧見了。”

青陽用兵,往往習慣以攻心為先,待得敵方人心散了、信心垮了,再以少量兵馬,甚至不廢一兵一卒,便能輕松獲勝。

以前,他用這一招對付那些藩鎮節度使,屢戰屢勝;如今他又用同樣的招數來對付我,也是成效斐然。

我不是沒有想過反抗,但是最近幾日,我想得更多的是,如果有朝一日我死了,我将得到什麽樣的谥號。

我的祖父谥號為“成帝”,因為他通過一連串政體改革,将大曜帝國推向了最輝煌的巅峰;我的父親谥號為“中帝”,因為他畢生致力于削藩計劃,加強了中央集權,實現了大曜帝國的中興。

但是我呢,自登基以來,我在政治上毫無建樹,而我的子民卻在接連不斷的天災之中飽受折磨。

有時候連我自己都忍不住懷疑,我的登基稱帝,是不是真的觸怒了神明,以致曜神降災于大曜的疆土,逼我退位。

沒錯,我會産生這樣的想法,說明青陽的攻心之計非常奏效,我都快要不戰自敗了。

雖然我并不甘心将皇位拱手相讓,但我必須為自己的失敗鋪好退路。

泾河水患在肆虐了兩個多月之後,終于漸漸退去。

并非因為老天垂憐,而是因為,寒冷的冬季即将到來。

朝廷尚未來得及喘口氣,又開始為災區百姓極度匮乏的禦寒物資而發愁。

就在此時,大将軍傅青陽終于要回京述職了,為此我不得不打起精神,等待他的到來。

這一日晌午,青陽去兵部辦理完述職手續,便入宮來探望我。

我不知這“探望”背後隐藏的意義究竟有多深,但是我知道,他一定會來,所以我一早便在禦花園備了宴席,嚴陣以待。

青陽比上次見面時更瘦了一些,五官顯得更加鋒銳剛毅,完全脫去了年少時期的青澀稚氣。

從小到大,青陽就是一個全才,文韬武略樣樣都比我強;自從他入仕之後,所積累的人生歷練也是我這個關在籠子裏的金絲雀無法體會的。

就在我打量青陽的時候,青陽也在認真地打量我。

“瘦了許多。”他微微蹙着眉頭,似乎在為我擔憂。

我苦笑了一下,口中應道:“自登基之後,天災不斷,百姓受苦,朝廷卻毫無對策,我日日為此煩憂,怎能不瘦。”說罷心下補了一句: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拜你所賜。

青陽嘆了口氣道:“泾河水患之事,我在邊關亦有所耳聞,無奈我對治水無甚了解,想要幫忙,也是有心無力。”

我笑着點頭:“你的心意我領了。今日難得相聚,就抛開這些煩心事,入內好好暢飲一番吧。”

說罷,我不等青陽答話,便率先踏入了禦花園。

席上擺了兩副碗筷,卻為青陽備了一壺酒和一壺果汁。

我坐下道:“俗話說,佳肴當配美酒,但既然你不擅飲酒,我便只能再多備一壺果汁。那酒是擺着應景的,你若不想喝,便不必喝了。”

青陽也坐了下來,端起那壺酒看了半晌,又放了回去,然後斟了一杯果汁,對我道:“臣下午還有要事要辦,就不飲酒了,僅以果汁代酒,敬陛下一杯。”

我笑了笑,不以為忤,一口飲盡杯中之酒。

然後我狀似閑聊地問道:“上午見着兵部尚書的時候,他可向你提起兵限之事?”

青陽不解道:“兵限?”

“是了,”我故作想起了什麽,拍了拍額頭道,“兵部尚書胡光義與你也算多年好友了,想必他覺得不好意思開這個口。”

我頓了頓,繼續道:“但國有國法,兵有兵制,亂了規矩,則不成方圓。這一點,別人不好對你提,我身為一國之君,卻不得不開這個口。”

青陽肅然道:“陛下請講。”

“自我大曜開國以來,便要求每位将軍手中兵權不得超過三十萬,否則超出部分将由兵部收回——此事,你應當知曉。”

青陽深深看了我一眼,面上表情巋然不動,點頭道:“臣知道。老實說,臣此次回朝,也正有此意,但今日述職內容繁瑣,一時未能兼顧,臣打算日後便将多餘兵權交還兵部。”

“如此甚好,”我笑着點了點頭,“既然你已有所安排,那麽我便不再贅言了。”

我一直用“我”來自稱,而不是用“朕”,為的是拉近與青陽的關系,用以前的交情來讓他降低防備,或者說,讓他以為我疏于防備。

然而交談至此,青陽始終表現得滴水不漏,讓我抓不住把柄,也就缺少了發難的理由。

但是青陽當真會如他所說,日後便交回多餘兵權麽?

其實我是不太信的,憑我對青陽的了解,一旦時機成熟,他極有可能會在近幾天內就有所動作。

我一邊保持着面上的微笑,一邊不着痕跡地拭去手心汗水。

就在這禦花園周圍,我事先埋伏了上百的禁衛軍侍衛,只待我手中杯盞跌落,他們便會伏擊而出,将青陽生擒,或當場誅殺。

但是直至酒宴尾聲,我手中的杯盞仍是落不下去。

我始終還是對青陽抱着一絲希望,希望一切皆是我毫無根據的猜測,希望青陽對我赤誠如昔。

送走青陽之後,一名內侍驚魂未定地跑過來道:“陛下,幸好剛才您沒有下伏擊令。”

我不解道:“怎麽?”

“宮外圍了一圈的士兵,少說也有千把人,這要是真打起來,我們人少勢寡,必輸無疑啊。”

我腳下微微顫了顫,後背已經完全濕透。

原來從一開始,我就已經輸了,輸給了青陽幾乎可以只手遮天的強大兵權,也輸給了自己對青陽最後一絲可笑的奢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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