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39~40合并章
幾日後,朝廷裏傳來風聲,說攝政王傅青陽曾于年前向皇帝提出辭呈,但皇帝沒有答應。不料這一次傅青陽态度堅決,擅自留下印玺後,便失去了蹤影。
整個正月裏,皇帝都在為尋找攝政王的事情而頭疼,而攝政王竟似鐵了心要辭官似的,再也沒有出現過。
當阿灼向我轉述起這條小道消息時,我整個人有些晃神。
這些年我雖然一直在默默關注着朝廷的動态,關注着青陽的消息,但是我從未有過這樣大的情緒波動。
如今我對青陽的感情很複雜,一方面我恨他利用了我、背棄了我,但另一方面,我又希望他能好好輔佐新帝,在政事上有一番作為。至少整個大曜皇朝落在他手中,比在我執政期間要好一些。
這些年,新帝也确實做出了一些比較可喜的政績,但我知道,這其中有着青陽很大一部分功勞,青陽對于新帝來說,就如同當年對于身為太子的我來說一樣,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但是如今,青陽居然說辭官就辭官,新帝不準,他便玩失蹤,這實在是……太沒有責任心了。
我對這樣的青陽感到失望。
因為這件事,我整天情緒都不太好,還差點跟一位挑三揀四的顧客起了争執。
阿灼是最了解我的人,當下賠着笑臉将那位顧客打發走了,然後跑到我身邊蹲着,小心翼翼地看我的臉色。
我拿鞋子踢了踢他:“蹲着幹嘛?”
阿灼道:“澹哥,你要是不開心,就拿我出氣好了,別跟客人過不去,客人可是我們的衣食父母。”
這個道理我也懂,但脾氣上來了也不是我自己能夠控制的。
不過聽阿灼這麽一說,我心中的悶氣也消了大半,擰了擰他的耳朵道:“起來罷,蹲那兒像什麽樣子,快招呼客人去。”
阿灼見我心情好轉,于是笑嘻嘻地“哎”了一聲,便又一溜煙跑了。
回頭時我才發現,阿空一直在一旁默不作聲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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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阿空,我卻不能像對待阿灼那般随便,于是問道:“有事?”
他拿了竹炭在地上寫:“你不開心?”
連他都來關心我了,看來我的情緒掩藏功力實在不怎麽樣。
我默默反省了一下,然後對他笑了笑:“沒什麽大不了的事,一會就過去了。”
阿空沉默了片刻,又寫:“如果……有個人負了你,你還能原諒他麽?”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我調整了一下情緒,然後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答道:“如果有人負了我,剛開始我或許會傷心難過,但是很快我就會忘記他的,不會讓他影響我以後的生活。”
阿空聽了這話,整個肩膀突然耷拉了下來,似乎遭受了不小的打擊。
我正納悶自己又哪裏戳到他的傷心事了,此時老板帶了個中年婦女走過來,笑眯眯地道:“小澹吶,好事到了。”
我迷惘道:“什麽好事?”
“王鞋匠家的閨女看上你了。”老板指了指他身後的婦女道,“這不,才過完年便托了媒婆說親來了。”
“……?”我有些懵,不知道這突然砸下來的桃花運是怎麽回事。
其實我對女人沒有太特別的想法,從小到大,所接觸的不是像母後和紅葉那樣強勢的女人,便是一些唯唯諾諾連頭都不敢擡的宮女。
逃出宮之後雖然增長了不少見識,但也沒有對身邊的女性有過太多的想法。
更何況,我長這麽大,唯一喜歡過的人還是個男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像正常男人那樣過結婚生子的生活。
但既然對方都已經托了媒人來說親了,出于禮數,我總得去見見那位姑娘。
這一日下午,王家姑娘約我在鎮外半山腰的亭子裏見面。
阿灼一直很興奮地想跟我一起去,但是我沒答應,擺脫了他的糾纏,單身赴約。
到了亭子裏,我才發現這姑娘我見過,有陣子經常來面館裏吃面,點單的時候總是紅着一張臉,不敢擡頭看我。
當時我還納悶,吃碗面而已,有什麽好害羞的……卻原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實在不知道如何與姑娘相處,兩人寒暄了幾句,便坐着相顧無言。
眼看着夕陽快要落山了,姑娘終于羞答答地開了口:“那個……關于咱倆的事,你是怎麽想的?”
我想了想,道:“其實我還沒什麽想法。”
姑娘有些急了:“沒什麽想法是什麽意思?”
“我不是覺得你不好,”我安慰她道,“其實你長得挺漂亮的,脾氣又溫順。”
“那為什麽……”
“問題在我自己身上,”我斟酌了片刻,繼續道,“我還有個兄弟,叫阿灼,你或許見過。”
姑娘點了點頭,看着我,等我繼續說下去。
我接着道:“我那位兄弟,雖非親生兄弟,但我倆的感情,卻比親兄弟還親。他為了我,犧牲了很多,也吃了很多苦,所以,我不能只顧着自己,而放任他不管。”
姑娘迷惘地看着我:“你與他的兄弟關系,跟咱倆的事有什麽關系?”
我搖了搖頭,沒有再作進一步解釋。
阿灼是個太監,這輩子是無法過正常人的生活的。自從他跟着我逃出宮的那天起,我便已經打定了主意,要好好回報他的這份主仆情意,連帶趙琨的那份一起。
要是我成了親,有了媳婦和孩子,那麽阿灼該何去何從?
如果繼續跟着我,我的家人總有一天會發現他身上的秘密;如果讓他就此離開我,那麽我便是個忘恩負義的家夥。
所以,我絕對不能先抛棄阿灼,就算要與他相伴一輩子,我也沒有任何怨言。
但是,這些是無法為外人道的。
最後,那姑娘傷心地離開了。
她堅持認為我是因為看不上她,才拿別的理由來搪塞她。
我獨自一個人坐在亭子裏,看着夕陽一點一點收回餘晖,心裏有些唏噓。
我一遍遍地告訴自己,我的決定是正确的,就算不考慮阿灼的因素,娶了王家姑娘為妻,那也是極度不負責任的行為。
畢竟我是一個逃亡在外的廢帝,沒準哪一天,朝廷發現了我的存在,将我捉回去,那我的家人将會無辜受到牽連。
為了避免這樣的悲劇發生,最好的方法就是從源頭斬斷它。
是的,我認定這就是我拒絕成親的全部理由,而強迫自己忽略掉內心深處那抹難以忘懷的身影。
當我回過神時,我才發現,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天空中還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
初春的雨,即便不大,也冷得可怕,更何況這是在半山腰上,森冷的風刀子一個勁地往我衣襖縫裏鑽。
我冷不丁打了個噴嚏,便哆哆嗦嗦地出了亭子,往山下跑去。
或許是天黑路滑的緣故,我一個不當心,腳下踩到了滑石,随即一個跟頭栽向路邊,從斜坡上翻滾了下去。
這一跟頭摔得有點狠,也不知是不是磕着腦袋了,我明明覺着自己已經滾到了山坡底下,但眼前還是一陣天旋地轉,手臂與雙腿都麻辣辣地疼,也不知傷得重不重。
我想開口呼救,但轉念一想,都這個時辰了,山上怎麽可能還會有路人經過,即便呼救也只是白費力氣罷了。
看來這回是天要亡我了。
我頹喪地想,當年宮變時我大難不死逃了出來,沒想到幾年之後竟要默默無聞地困死在這山野之中,落得一個孤魂野鬼的下場,真是諷刺。
山坡上隐約傳來呼喚聲,“澹兒”、“澹兒”一聲聲喚着我的名。
我覺得有些奇怪,自小到大,除了我的父皇和母後,再沒有人用這樣親昵的方式喚我了。
難道是故去的父皇和母後來接我了?我暈暈乎乎地想,覺得這樣的收場也不錯,他們在世時,我未能與他們同享天倫之樂,死後若能摒棄前嫌一家團聚,倒是圓了我年少的一場夢。
我想要回應那個呼喚聲,奈何我腦袋受創,痛得發不了聲,情急之下只好随手抓起一塊石頭,猛力地敲擊身側一塊巨型岩石,發出“铿铿”的聲音。
敲了幾下之後,我很快又脫力倒下,眼前一陣陣泛黑,幾乎又要暈厥過去。
好在此時我聽見有腳步聲從山坡上奔下來,很快我被擁入一個溫暖的懷抱,有人聲聲喚着我的名字,聲音如此焦急擔憂,讓我心中湧起一股暖意。
然而讓我感到困惑的是,這聲音的主人不是父皇,也不是母後,倒像是那個被我壓在心底盡量不去想起的青陽。
為什麽會是青陽呢?難道是臨死前的幻覺?
都說人在快要死的時候,會看見自己此生最牽挂的人,難道過了這麽多年,我心中最重要的那個位置,依然被青陽牢牢地占據着麽?
如此想着,我終于絕望地流下了眼淚,我這一輩子到死都擺脫不了青陽的陰影,實在是失敗透了。
“澹兒,是不是摔得很疼?”抱着我的那個人開始手忙腳亂地替我抹眼淚。
我賭氣般背過身去,拒絕他的觸碰。
那人似乎暗暗松了口氣,又無奈地嘆了口氣,然後強行将我背在身上,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山下走去。
小雨一直下個不停,還沒走出這片山域,我倆的頭發和衣服便已全部濕透。
那人察覺到我一直咬着牙關打着哆嗦,于是沒有繼續趕路,而是背着我進了山腳下一座破廟裏,歇腳避風。
期間我又迷迷糊糊地暈過去幾次,當我徹底恢複意識的時候,我發現自己靠在破廟裏的幹草垛上,身邊生了一堆柴火,橘黃的火光溫暖着我的身子,我身上衣服也已經半幹了。
借着火光,我左右看了看,發現一個人影就倚在距離我兩步開外的草垛旁,正歪着腦袋打着盹。
當看清對方的模樣之後,我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此人不就是前陣子被我收留下來的阿空麽?他那一成不變的笠帽破裘的裝扮,以及盤膝而坐的防備式睡姿,簡直與阿空一模一樣。
可是阿空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難道他從下午就一直悄悄跟蹤我?
想起昏迷前我曾清晰地聽到過青陽的聲音,如果當時救我出來的人就是阿空,那麽阿空與青陽之間的關系……
我突然打了個哆嗦,內心升起一個十分荒誕的念頭,讓我不寒而栗。
但仔細想一想,從認識阿空到現在,我從未好好看過阿空的臉,也從未聽過阿空的聲音。而阿空出現的這段時間,朝廷中正在為青陽的失蹤而焦頭爛額。
我不相信這僅僅只是巧合,如果我的猜測是真,那麽青陽他……
我深吸一口氣,忍着腿上的傷痛,用手撐地,一點點向阿空所在的位置挪動過去。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掀開阿空的帽檐,看見了他滿臉胡須下那張熟睡的容顏。
這與我記憶中一貫保持面容幹淨整潔的青陽有太大的出入。我不死心,輕輕在他臉廓一周摸了摸,果然摸到了易容的痕跡。
我想趁其不備,一把撕下那張假面具,不料對方突然醒了過來,先一步握住了我的手。
我吃了一驚,下意識就想縮回手。然而那人卻緊緊攥着我的手不放,一邊沉默無聲地看着我,一邊緩緩撕開了自己臉上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