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阿哥
王安生明顯地愣住了,回過神來再打量着沈青,發覺這姑娘确實跟沈富國長得很像。
“是青青啊!哦喲這小姑娘,女大十八變,我都認不出來哉。”他笑得樂呵呵的,像看自家囡仔一樣,越看越覺得面前這長大了的青青不錯。
“青青,怎麽上山來了?你一個人來的嗎?”李沐沐熱情地拉過沈青的手往店裏頭走,找了安靜的地方講話,讓王安生在門口看店。
“李姐,我是回來開店的。我爸爸走了兩年了,山頂的店沒個人來開,總是要我回來經營的。”
“啊呀!?”
李沐沐吃了一驚:“你想好了?這大山上的,你個小囡仔一個人開店?”
“想好哉。我爸99年就來山上開店了,那時候電也沒通水也沒通,那麽艱難都開下來了。現在條件好了這麽多……”沈青含笑着解釋。
“話可不是這麽說的啊青青,”李沐沐有些着急,“你當年考進雲彙大學,我們全山上下都吃了你爸爸辦的酒呢。我們都說你要變成城裏的人了,是想你考上大學到城裏享福去的呀,怎麽大學剛畢業沒幾年就又回來了呢。我們是一家人一起過,一起開店,有時候都嫌無聊呢,你一個人可怎麽辦!”
“無聊的時候我就往這裏串門嘛。”沈青放低了聲音,“我其實也是沒辦法,你知道,我大學學的中文系,工作不好找,實在是在城市裏混不下去了才上山來的。老家那邊我沒個親戚了,除了上山開店,我還能去哪兒呢。”
她撒了一個小謊,以掩蓋自己上山的真正原因。
城市,她當然可以混下去。上山的理由另有其他。
李沐沐不知她在雲彙市的真實情況,信以為真,帶着同情的意味回憶道:“當初你高考成績那麽好,現在也是重點大學的畢業生,唉……”
又閑聊了一會兒,王安生朝店裏喊了句“好燒飯哉”,李姐便去準備燃氣竈和菜了。
“青青,你也留下來一起吃個晚飯噢。我還有事要跟你講呢。”
怕她不習慣山上生活,李沐沐準備了長篇大論給她介紹在山上經營一家便利店的注意事項。
盛情難卻,沈青成功被留在了王家人的飯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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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挑山工之家’的群你加了沒?”
“加了的,還加了一個‘安山一家人’的微信群。”
李沐沐便去翻看微信群:“噢噢,我在群裏看到你了。我發個好友申請過來,你通過一下。”
兩人加上好友後,她又推送了一個好友給沈青:“這個是安山百貨批發部的小宋,你要進什麽貨就跟他說就好了,價目表我待會兒發你。你跟小宋聯系好,約定好時間、貨的多少,再去挑山工那個群聯系一個阿哥,叫他幫你擡上來。”
“阿哥?”
“阿哥你都不曉得?我們安山上的人,都管挑山工叫阿哥的。”
“噢!那阿哥挑貨是怎麽收費的呢?”
“鈔票?這個你放心好了,阿哥們都是實在人。從山腳運上來,運到我們這裏麽基本九毛錢一斤,運到你那邊的話麽…商量一下,大概九毛五吧。”
“一塊錢都不到?”沈青倒吸一口氣。
一瓶礦泉水大概一斤多一點,從山腳到山頂,按這個收費,挑山工只能賺大概一塊錢?
“是啊,阿哥們都是實在人。”李沐沐又重複了一遍。她似乎沒有理解沈青的反問語氣,還以為她只是在驚嘆。
李沐沐習以為常的語氣讓她不好再盤問收費這個問題,轉而問道:“那要送貨的時候,怎麽聯系他們呢?”
李沐沐聞言,把“挑山工之家”的微信群打開。
“這幾年大部分阿哥都有智能手機了,為了和我們店家聯系,基本都會在群裏的。你有什麽貨要他們送上來,就在群裏問有沒有人有空,或者聯系自己熟悉的人。送上來以後,當你的面清點完貨物,你和他們都簽上字,錢貨兩清就好了。”
“倒還挺有流程秩序的呢。”沈青評價。
李沐沐與有榮焉:“以前還要亂嘞,經常有沒送到貨、沒人送貨的情況發生,有些外地的年輕人來安山幹個一兩天活,就偷着貨到外地去賣哉,我們損失不少呢。”
“是這幾年物價漲了,阿哥們想要提高報酬,我們開店的就要求他們把活幹得規矩一點,要有秩序嘛。這樣一來麽,他們就建了微信群,我們之間的聯系都有聊天記錄作證的,誰都賺不了小便宜,雙贏哉!”
“不過好些年紀大的阿哥都不會打字,他們都用語音的,你聯系的時候也要注意嘞。”
王安生補充道:“安山市的方言你會講的伐?跟阿哥們講話,用方言好了。安山人一聽到安山土話,就知道這人值得信賴。”
安山方言和沈青老家的方言相差無幾,只有幾個詞的音調有所不同,不是仔細分辨,基本分別不開。因此她自信地點點頭:“會講咯。”
王安生和李沐沐又講了好些零七零八的事情,一頓飯才結束。飯後,王安生接着開店照顧生意,李沐沐拉着沈青的手囑咐道:“山上有什麽事麽打我電話噢,我走過來多方便吶,你不要不好意思噢!”
說真的,她的熱情讓沈青有幾分社恐,又有幾分感動。
王家人對她,有“鹧鸪聲裏數家村,潇湘逢故人”的欣慰,也有深深的關心和擔憂。她非常能理解,但總覺得不至于那麽誇張。
不就是一個人經營一家店嘛,又不是在絕頂之上出家,再怎麽孤單,平日也還能見到登山的游客;再者說,手機也有信號,真有意外可以聯系十五道游客中心的救援隊,總無“絕人之路”吧。
她的爸爸當年不也是一個人開店開了将近二十年嗎?
遲美怡也好,王大哥李大姐也好,他們對于她的那份淡淡的“憐憫”,雖然能讓她感受到溫暖,但更多的是不知所措,是一股淡淡的恐懼。
因為陌生這種被“憐憫”、被“同情”的感覺,所以恐懼。
她在大學期間,因為出色的成績和成就,經常被推到社交舞臺的中央。那時候獲得的多是贊嘆和羨慕,“同情”是一種她對于其他人才會産生的情感。
怎麽才過去沒多久,自己處在了被動的位置。
別過李沐沐,太陽也即将落山,沈青開始了最後的行程。
來到第二十二道彎,已經能看見山頂的觀景平臺和一棟小小的房子了。
她印象裏,山頂只有她爸爸開的一家店。爸爸去世後,這家店便一直荒置着,雖然處置權在她手上,兩年期間,她也沒再轉手給別人。
因此視野裏出現的那棟小小的房子,也只會是那間如今屬于她的便利店。
不僅是便利店,其實也是她的家。
不出意外的話,是她接下來很多年将要生活的地方。
快兩年沒人造訪了,也不知道裏頭該髒成什麽樣子。她爸爸愛幹淨,屋裏肯定是放着清潔工具的。今晚肯定是要忙活一陣,把屋子裏上下打掃一通了。
但願不要出現什麽老鼠窩就好。
她遠遠地拍了照,又一鼓作氣地快步走去。
落日挂在了山下城市邊緣的地平線上,觀景平臺上有十幾個游客正在欣賞夕陽山景。她一身的行裝與登山客們無異,但卻不急着多走幾十步路站到人群中去。
比起日後常常能看見的落日,還是這間滄桑又神秘的小屋更讓她有一探究竟的願望。
掏出鑰匙包裏唯一的鑰匙,聽開門時拖沓的“吱”聲,一陣灰塵撲面而來。沈青拿出手電筒往灰塵裏照去,又伸手摸開了牆壁上電燈的開關。
有路過的登山客好奇地問同伴道:“诶?我看網上的攻略,說山頂這店16年底就關了。這女的怎麽開門進去了?”
“誰知道呢!也許是新來的店主?要在這山頂開店,倒真是不容易的。”同伴也向屋子裏頭瞥了一眼。
沈青并沒有聽見門外兩人的交談,進屋開了燈後,便打開了屋子兩邊的窗戶。
這間小屋上下兩層,一層是便利店模式的貨櫃、廚房以及一個小倉庫,二層是居住的房間和浴室。
雙開門的大門完全敞開後,光線便灑了進來。落日的光輝格外養眼,讓落滿灰塵的室內也莫名地溫馨。
樓上樓下簡單地轉了一圈後,沈青在倉庫找到了一個吸塵器。不知還能不能用,她試着插上了插頭。
“嗡”的一聲,吸塵器啓動了。
“太好了,又能省點力氣。”一邊想着,她一邊開始清潔地面。
倉庫落灰最嚴重,便先從倉庫開始。地上随意擺放着的破紙箱和過期了的飲料瓶都顯示着曾經有人生活的痕跡,足夠陳舊,陳舊到帶着點詩意。
手上的吸塵器“嗡嗡”作響,腦中卻漸漸湧出一首詩的影子。
灰塵說它等了我兩年……
卻沒等來我的一句‘好久不見’……
我詫異地與它問好……
與它…問好?
哎?
吸塵器怎麽沒動靜了?
剛剛還閃爍着表示“工作中”的綠燈已然熄滅,雖然插頭安好地插在插座裏,可吸塵器就是罷工了。
沈青無奈地将它收回倉庫裏,好吧,它已經被兩年無人問津的孤單折損了工作的熱情。
它的罷工,她實在太能理解了。
重新拿了拖把,用屋外頭的水龍頭澆濕,她再次開始做清潔工作。
倉庫裏抹布、掃把、畚鬥應有盡有,還有一個大垃圾桶,她用水沖幹淨後擺在屋門口。
一樓收拾好後,山頂的游客已經少了很多,天色也很暗了,她又去收拾二樓。
幸好,洗衣機還能用,晾衣架和床架都沒生鏽,水龍頭放了一會兒便正常出水,再沒有一樣家電如吸塵器那樣直接罷工。
登山包裏放了她壓縮過帶上來的兩套換洗衣服和毯子,沖了澡後,總算可以放松下來歇一歇了。
“等明天,就找個挑山工把我剩下的行李先扛上來吧。”她在心裏計劃。
今天一天确實很累了,她伸手去夠床頭櫃上面的燈,試圖把燈關了早早入眠。
剛把手湊過去,卻感受到床板和床頭櫃之間夾着什麽。手感摸起來,很像一本書。
一本書?
她好奇地将它抽了出來。
是一本本子。封面已經泛黃得看不清底色,紙張也顯得格外脆弱。
她輕柔地翻開一面,只見第一頁寫着:
“1999年 6月17日周四 晴”
“今天是在安山開店的第三天,總算有功夫寫下日記。也不知道這日記能陪伴我多久,山上也沒一個能長久講講話的人,聊以此打發時光。”
看了兩三行,沈青一下子把書合上。
這是她爸爸的日記本。
窺探他人隐私的罪惡感制止了她再看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青青的山頂生活正式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