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對不起
等秦言回過神來的時候,腿已經架着他人努力往外跑了。
他心裏明白,再怎麽樣也要跟溫承緒商量一下,看是不是可以晚幾天再走。但秦言越到這種時候越慫,根本拿不出勇氣直面對方。于是他在等車的時候,非常鴕鳥地發去信息,說方芊筠那邊出了很棘手的事情,自己要去看看。他讓溫承緒先回N市,過兩天就去找他。
過了老半天,對方只回複了一個字:好。
秦言知道溫承緒肯定生氣了,但沒辦法,他只有一個人,顧得了那頭就顧不了這頭。空車來了,秦言竄上出租,跟司機說先往市中心開。
車子飛馳在機場路上,未關嚴的窗戶讓淩冽的空氣得以在車廂裏流動,秦言深吸了一口這冬日的寒涼,四肢一下就松了下來,似乎從這一秒開始,他才真正走出了拘留所。
這種久違的,自由自在的感覺讓秦言自己都為之驚訝。畢竟跟溫承緒“同居”的日子不賴。對方很溫柔很紳士,從不勉強自己,管吃管喝,無微不至。好到秦言有時甚至覺得自己不像個手腳齊全的成年人,而是個可愛的寵物,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陪着主人。
念頭轉到這裏,秦言不免覺得自己有些受虐傾向。對他好他還不樂意,非得被捅上一刀才開心嗎?他阻止自己再想下去,掏出溫承緒送的新手機,憑記憶播出方芊筠的號碼。
嘟嘟聲響過一陣,電話終于接通。
“筠筠,你人現在哪兒?我看到判決了,你別着急,我去找你!”
對面沉默了十幾秒,然後一個被助聽器處理得機械卡頓的聲音傳出來:“我們在方小姐家裏。”
秦言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媽的,差點把那個人忘了。
“Gogo,你能聽見聲音了?”對面繼續問。
秦言心說聽個屁,老子帶着助聽器呢。他半個字沒說直接按了電話。40分鐘後,秦言出現在方芊筠家的樓下。敲門前他深吸一口氣,調動五官擺出一張公事臉,反複告誡自己要做到不怒不喜,四大皆空,把那個人當成徹頭徹尾的路人甲。
門開了,江川濃毫不意外地出現在眼前,但秦言還是愣住了,面部刻意形成的冷峻線條坍塌下來,他忘了幾分鐘前對自己的叮咛。
秦言見過對方西服革履時的成熟精致,也見過他兇狠冷漠時的無情,更不要說床上那些風月濃情。而此刻眼前這個額頭挂着汗珠,左手高舉奶瓶,右手拎着塊粉色方巾的王八蛋卻着實有些陌生和可笑。
“進來吧,方小姐精神不太好,還在卧室睡覺。”江川濃絲毫沒有不自在。
秦言于是同手同腳地走進去。房間裏充斥着人類幼崽甜滋滋的氣息,梅花和方片躺在小床上,他們似乎感受到了秦言的到來,發出咿咿呀呀的動靜。秦言趕緊洗了手,快步走向兩個小朋友。
一陣子不見,倆孩子似乎都大了不少。秦言忍不住去摸了摸他們鼓鼓嫩嫩的雙頰,梅花和方片同時笑出聲來。喜悅的節奏沖擊着秦言的耳膜,他的眼睛不由得一熱。這麽小就要被争來奪去的,未來更不知道還有什麽的檻兒在等着他倆,成長真是一件無比艱辛的事。
“我給他倆弄些奶,”江川濃說,“你休息一會兒。”
對方平靜坦蕩的态度着實讓秦言有些吃驚。他緩緩坐到一旁,用餘光小心打量那個人。
江川濃接下來的姿勢稱得上是行雲流水。他先把奶瓶奶嘴放進消毒機裏消毒,然後去燒水。等水溫降下來後,他根據刻度把水分別倒到瓶子裏,再加适量的奶粉搖晃,待瓶子的液體變成乳白色。他滴了幾滴奶液到手背上确認溫度,最後拿着兩瓶奶走過來。
秦言看到對方手腕名表的位置被一串粉水手鏈取代。這玩意出現在江老板身上不免惹人發笑,可背後暗含的寓意又讓秦言覺得苦澀。
“會喂嗎?” 江川濃問。
秦言下意識點了點頭。
江川濃于是遞來一瓶奶:“來,辛苦你重操舊業。”
這種要求合情合理,秦言無法說服自己當對方是空氣。他把梅花輕輕抱起,讓那顆小小的頭顱依在自己肩上。等江川濃熟練地抱起另一個,倆孩子便順利進入到幹飯環節。
過于和諧溫馨的氣氛在兩大兩小間流轉湧動,仿佛那些愛恨糾葛都是一場幻覺。雲散日出,杳無夢痕。
秦言的喉結哆嗦了幾下,終于忍不住開口:“你怎麽會做這些?”
“剛開始不會,孩子更是連碰都不敢碰。”江川濃的語速很慢,目光小心地在秦言耳邊流連,“但我想如果是你的話,肯定能幫上方小姐的忙。我就一點點地學,雖然免不了手忙腳亂,但做多了,也就會了。”
秦言啞然,房間裏只剩賣力吮吸的聲聲。
“你總帶着助聽器,耳朵會疼嗎?”江川濃問。
秦言搖頭,想說平時都不帶的,可又覺得這樣的解釋有些多餘。
“Gogo,”江川濃頓了頓,“還恨我嗎?”
秦言又搖了搖頭,那件事歸根結是自作自受。至于其它的,他早沒了心力去刨根問底,分辨孰是孰非。
江川濃:“可我恨你。”
秦言:“……”
“我不知道怎麽形容那時候的心情,大約是瘋了吧。邏輯理智什麽的,全都被一把陳年烈火燒成灰了。”江川濃看着秦言苦笑。
秦言不敢去看對方的表情,不敢去回憶“那時候”。
“當年許老師的事我沒跟你說完整。我爸給我看了他的檔案,我才知道他早在老家的時候就成家生子了。為了小孩方便來本市上學,所以……”江川濃說不下去了。
直到此刻,秦言終于明白了江川濃對“老婆孩子”四個字的心結。要說這倆人還真是半斤八兩,一個是裝基騙學生感情的已婚老師,為了後代甘願卧薪嘗膽;一個是貌是情非的假成年人,攢了多年的仇怨結果腦子一抽全都報複在自己身上。秦言悔得腸子都青了。早知如此,當初遇到那個許老師時就應該揍得他滿地找牙!媽的,萬惡之源!
“我知道咱倆走到今天這步,全是我造的孽。可我還是恨你,日以繼夜地恨。”江川濃怕方片嗆奶,喂一會兒,把奶瓶拿開,隔幾分鐘繼續喂,“我不懂你為什麽要去管別人的閑事,然後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團糟。”
秦言心想,資本家懂什麽?你們向來只信叢林社會,自負盈虧。
“直到……彭工發給我一個網上的視頻。”
秦言沒明白這話的意思,疑惑地看向對方。江川濃拿出手機。
秦言一看,原來是那種類似于人類沙雕行為圖鑒的視頻,畫質雖然粗糙但卻有種草根的生命力。而這裏居然夾雜着一段自己在地鐵車廂裏替妹子痛擊鹹豬手猥瑣男的視頻。配上動感的BGM,還挺燃的。
方片先一步喝光奶,江川濃豎抱着娃,過了幾分鐘後開始輕輕拍打他的背脊,直到小家夥打出奶嗝。
“我忽然意識到,自己男朋友是多麽難得,多麽純良美好。他的價值觀樸素得近乎老土,知恩圖報、見義勇為。而他本身卻并不比任何人幸運,他同樣被不值得的混蛋傷害過,可依然願意拿出全部信任和熱情去愛人。”
秦言的鼻子無法避免的酸了,他拼命告誡自己,對方此刻的脈脈溫情和忏悔就像是雨後路上的水窪,待太陽曬過一陣就會消失,可自己眼睛裏還是迅速積起淚水。
江川濃把孩子緩緩放到床上:“反觀我,卻始終把自己當成一個慘兮兮的受害者,十幾年了,都沒能從那個雪夜裏走出來。”
秦言聽着對方遲到的忏悔,把梅花放回去的同時拿胳膊偷偷蹭去跌出眼眶的淚水。
“那天你離開後,我專門找人去查了溫醫生。我真希望能查出些名堂,可卻一無所獲。這人身世清白,受過很好的教育,父親還是知名畫家,留下的作品夠他吃幾輩子。”
這話把秦言從悲傷的情緒中撈了出來。怎麽溫承緒的爸爸也是畫家?難道,他口中那個在精神病院裏慢慢死掉的人就是他爹?如果這個假設成立,那畫上的小男孩根本就是他本人嘛!秦言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
“怎麽了?”江川濃見秦言像走了神。
“沒事,”秦言使勁吸了下鼻子,然後咬牙說,“江川濃你真無恥。”
江川濃笑了笑,坦然接受了這個評價。
“Gogo,換做我是你,我也不會跟一個把自己害慘了的人再在一起。我很痛苦,就去找了費拉,那個幫咱們算過命的塔羅師。她建議我練習冥想,把自己從思維裏解放出來,專注當下,去體會“合一”的感覺。到那個時候,自然就會明白本體最真實的念頭。”
秦言傻了似的的看着江川濃,不信這個曾經的唯物主義者真肯照辦。
“剛開始很難,只要一閉上眼,各種雜念就飛蛾撲火似的往我腦子裏撞。全是咱們倆約會、吵架、接吻,做愛,分別的畫面。可一天天堅持下去,我竟然習慣了冥想。”江川濃頓了頓,“有一次,我終于體會到了’合一’。”
“那是種什麽感覺?”秦言下意識開口詢問。
“有意識卻沒有思維,身體好像融化了一樣,納于整個宇宙,安詳且寧靜。Gogo,等我睜開眼的那一刻,我知道自己要什麽了。”
“你要什麽?”
“我要你變回過那個元氣十足的東三環列昂納多·秦·芬奇;我要你在往後的日子裏都可以用力去愛大聲去笑,哪怕對象不是我。我還要幫方小姐把官司打贏,替你完成你想做的事。”
秦言又想飙淚了。媽的這王八蛋能不能不要把自己搞得這麽崇高偉大。再聽他說下去,自己又要淪陷了。
“之前蔣昊的律師提出和解方案,說兩個孩子不如一人一個,他們只要方片百分百的撫養權,把梅花留給方小姐,還承諾支付梅花成年前50%的撫養費。馮律師分析說,這個條件其實已經很好了,可方小姐不同意,我也不同意。因為我覺得假如你在場的話,你也不會同意的。”
是的,秦言想,他不可能同意。一人一個,憑什麽?簡直是喪權辱國!這時,秦言見江川濃站起身,走近自己,然後緩緩曲下腿,把自己的手貼在他臉上。
“可我沒想到法院會做出那個像分期貸款一樣的判決。我真沒想到。Gogo,對不起。”
秦言張了張嘴,想說江川濃這不賴你。可溫熱的液體已早一步從指縫中滲了出來,漸漸瓢潑。
“所有所有的事,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