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恩收惟原
咯棱咯棱……
車子碾壓在甬路上發出一陣一陣細碎的喘息和着把式“嚯嚯”趕牲口的號子,不時竄入汪紫宸的耳中,她閉着眼睛假寐,并不是真的乏了,只是想用這樣一樣姿态來逼退丫頭那到了嘴邊的話。
從壽宴開始……不,是自看到了那一對男女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缱绻癡纏後,丫頭們就捋胳膊挽袖子做好了拼命的準備,卻苦于沒得令不敢貿然行事,只好一再用眼神提醒主子,可眼珠子都快瞪出血來了,也沒見有個回應……
汪紫宸實在是對她們幾個的橫眉豎目看得厭了,索性就來個眼不見心不煩。
不是她氣量大不予計較,而是料定了有人會出這個頭,何苦還要往是非漩渦中鑽?想到這,汪紫宸不禁盈盈淺笑……
正灼灼睜着美目的春霖一見主子果真是在裝睡,嬌嗔道:“您還有心思樂!”她就不明白了,瞧見姑爺跟妾室在眼前打情罵俏,她個下人都氣得火冒三丈,姑娘怎麽就能泰然處之?說罷就欲坐過去細講講正妻該有的威儀,卻被冬霁攔了,低語:“別莽撞……”
春霖不明所以,愣愣地瞪着水靈靈的眼睛,冬霁的唇角浮着一絲驕傲,“姑娘的心思是得了老爺的真傳!”
春霖被這似是而非的解釋說得愈發迷糊,汪紫宸卻聽出了幾分興致,輕挑眼尾盯向淡淡笑着的冬霁。
很難得,一向恪守本分的丫頭并沒有抽離視線,而是坦蕩地回望,像是知道主子在等答案,略略停頓後,輕啓紅唇,“今兒是好日子,內外命婦來了不計其數,這種場合若鬧起來敗了大娘娘的興不說,少不得又讓人瞧了笑話,甚至會有言官诟病姑娘的德行累及相爺……置身事外才是上上策。”
“若大娘娘沒将魯氏趕出去,豈不是便宜了他們?就任他們這麽糟踏姑娘的臉面?”春霖不服氣地争辯。
冬霁失笑道:“就她那不知深淺的衣着,大娘娘怎麽可能無動于衷?”
真是個剔透的精靈人兒!汪紫宸頗為賞識地看着冬霁。也許在她手持戲單猶豫不定時這丫頭還沒查覺出什麽,不過很快在她的不動聲色中品味出了端倪……太妃汪氏縱使統領後宮,看着風光無限,但難免對那一步之遙的位置滿是幽怨,汪紫宸體會到了那顆孀居多年的女兒心,所以才在那些纏綿悱恻幸福美滿的戲本中難以取舍,不願招惹了姑姑的傷心事是其一,再有……還存在着一種同為女人的悲憫。
沒成想,魯氏那個號稱知書達禮的閨秀竟以一身幾乎讓人混淆的銀紅色驚豔亮相,無疑是刺痛了深宮怨婦的眼……怕是這輩子還沒有人敢在汪太妃面前穿戴象征正妻的衣飾,只把人哄出去而沒問罪,已經是高擡貴手了。
春霖眼珠骨碌碌地轉,瞅瞅冬霁又瞄瞄正輕掀窗簾往外看的主子,似是也明白了些許,長出口氣……“原來是這樣……”
春霖誇張的表情換來汪紫宸的淡淡莞爾,玲珑心固然可心,若是滿大街都是了,反倒失了珍貴之處……
被丫頭的嬌憨一攪,汪紫宸倒覺得盛夏的燥熱沒那麽悶了,心也舒坦了不少,凝眸胡亂在路邊掃過,突然,視線及處,一股似曾相識之感油然而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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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熱鬧的街面上馬兒根本跑不起來,為避免傷及路人,把式小心地牽着牲口慢慢踱,才能讓汪紫宸看清對面正緩緩走來的人……
“那個人,我要見一見!”等她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的時候也是一怔。
春霖伸脖子瞧了眼,這一看可不打緊,吓得小丫頭直接彈起來,都忘記是在馬車上了,頭重重地撞上了頂棚,随着“嘭”的一車巨響,車子搖搖晃晃了幾下才算是穩下來,主仆三人還在驚魂未定,只聽得把式惶惶的聲音傳來,“小的該死,小的該死……”
汪紫宸恨恨地瞪了眼跌坐在地上的春霖,吩咐着,“靠邊。”
待車子停穩後,冬霁已經将還在失魂的春霖拉了起來,邊替她拍着身上的浮土邊低低地斥,可春霖似是充耳未聞,一味地盯着紫宸,嘴裏喃喃,“那……那……那人……”
汪紫宸又重新往外看了眼,無非是個身體健全的男子,怎麽就把這丫頭給吓破了膽?不理春霖還跟那語無倫次,轉向冬霁,“把人叫到茶棚。”說着微揚下巴指明方向。
冬霁才擡了身子想确認是誰,卻被春霖猛地一下又拉回到坐板,“別,別去……”
汪紫宸擰起眉頭,剛要發作,春霖嗵地一下跪到身前,哭訴道:“您想要做什麽?您已經嫁人了,不能再……”
這話讓汪紫宸愣了半晌,實在理不清前後的聯系,顯然冬霁更能領會其中的深意,窄窄的一張小臉瞬時變得蒼白……五個月前也是這麽一句話,就有了非君不嫁的情懷,那……
“您有什麽話,不如讓奴婢轉答……人多嘴雜的,說出去不太好聽。”聲調是一如既往的平淡,惟有藏在袖間攥實的拳頭洩露了冬霁的慌恐。
汪紫宸知道不應該發火,可一腔憤慨就那麽熊熊燃着,她沉下臉,不理兩個丫頭的滿面悲凄,冷硬地下令,“冬霁去打聽那是誰,春霖去請人。”說罷不等她們反應,率先挑簾下了車。
胡同口搭起的涼棚一般是給周邊做小買賣的生意人歇腳解渴用的,申時将過,正是客聚市集熙熙攘攘的時候,攤子前反而略顯冷清,紫宸找了張靠裏面的條凳坐下,開鋪子的老漢熱情利落地上了壺茶和四樣點心就到街邊招覽生意去了。
汪紫宸手摸着粗拙的水桶小盅,對于茶她懂得不多,實在是嫌白水太過寡淡而妥協的替代品,可當濃重的茶湯入口後,苦澀刺激得差一點就噴了出去,好在是守住了風度……
因為有了過于特別的茶的前車之鑒,汪紫宸對那四碟賣相本來就不怎麽樣的點心也失去了興趣,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用手指拔拉着……
約有一盞茶的時間,春霖面色不豫地将人引了來,掠過她,汪紫宸最先看到了那男子懷裏抱着的娃娃,一歲多,也許更小,一點調皮淘氣的樣子都沒有,打着蔫兒靠在那厚實的胸膛上,一張小臉……像是存了許久的菠菜又黃又綠。
沖他們招招手,将幾乎被蹂~躏成渣的點心推過去,那男子的眉連成了一字,不動地方。
汪紫宸暗自嗤笑,都把孩子餓成這樣了,還守着男兒的尊威,遂帶着些挑釁地揚了臉,“你熬得住,小的可禁不起。”
男子低頭看了看懷裏正滴嗒口水的娃娃,又看了眼那些碎米糕,終是無聲地端起,送到了孩子的眼前。
小娃娃乖巧地用手往嘴裏捏點心,汪紫宸則借機打量過去,他已沒有了初見時的那能感染人的活力,面覆青須,眸露疲色,再加上一個餓得連哭得力氣都沒了的孩子,他的近狀就不難還原出……
“我缺個掌櫃……”
“我做!”幾乎她問的同時他就給了答複,只是旋即就愣住了,他只是一個靠賣力氣過活的腳夫……掌櫃?
汪紫宸并未給他反悔的機會,沖春霖使了個眼色,丫頭立時掏出兩角碎銀,絮絮叨叨,“先去買點糧食,再給孩子換身衣服,都馊了。”
那男子面上微窘,也不推辭,接過後行了禮,就要往外走,春霖攔到前面,“都不問問姓甚名誰麽?”話是對着主子說的,可并沒有得到認同,汪紫宸微微搖頭,春霖無奈,只得放人。
回府的一路上,汪紫宸腦中回想着剛剛冬霁打聽來的消息,他名叫王惟原,孑然一身,好在肯吃苦,但日子過得一直不富裕,幾日前媳婦終是受不過清貧跟個兩廣的客商跑了,留下兩眼一摸黑的男人對着稚子沒轍……
汪紫宸對他印象很深,并不是因為汗濕小褂展示出來的性感,而是他能不顧是否會受到牽連而出聲提醒朋友的那種義氣,只是沒想到在他最落迫的時候又遇到……不過,無妨。
直到回了自己的院子汪紫宸都沒再說話,春霖跟秋霭去跨院裏歸置從宮裏帶回來的賞,這會兒只有冬霁和夏霏跟着,汪紫宸沿着回廊走得很慢,一來是在想事情,二來麽……很怕高家那大爺等在正堂裏準備興師問罪,倒不是有多畏懼,只是有些累,不想再有口舌之争。
走到東廂,駐步,側耳細聽,從裏面傳來陣陣不亞于春霖的碎碎念。
“……就會欺負老實人,怎麽就薄了?藥材嘛,品相才重要,誰會拿把尺子去切片?真是小人多做怪!秋霭姐姐那樣的神醫不也用得挺好?大奶奶那麽金貴也沒這麽些講究……有本事跟嬷嬷們使去,跟個三等丫頭叫嚣有多漲臉?唉,也只能怪自己命苦了,沒托生到好人家裏,不然像大奶奶這樣穿金戴銀,使奴喚婢多好……吖,也不對,姑少爺也算是生在了好人家,可也不怎麽風光,還淨受些下人的氣,這麽說來我好荷的命還算不錯……嘿嘿……”
在聽牆根的三人都快被這不間斷的連珠炮給繞暈了,汪紫宸完全沒想到,怎麽會有人從忿恨到向往再到知足,轉換得這麽流暢自如……而且還是一氣呵成。
轉念想到了自己身邊的那只悶葫蘆,突然有了靈感……要是把這個碎嘴小丫頭跟那個三巴掌拍不出半句哼的主兒放到一起,似乎,好像很好玩哈……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