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杜垠達
論起少年皇帝能與擅權獨攬的汪相針鋒相對的資本,手握重兵的沈延彙和陪護他長大的陳希就不能不提……他們一個是外能震懾四方內能桎梧朝堂的馬上王爺,一個是日常相伴在幼主身邊,悉心照料耐心開導的近侍,雖說小皇帝的品行還有所欠缺不太盡如人意,但遠比那些史書上所列舉的庸昧無德的昏君強得多。
汪紫宸對陳希是由衷的欽佩,在某些時候,小皇帝被烈火般的性子燒得失去理智,往往陳希還能保持着冷靜,默默地做好留有餘地的退路,就像上次在仁和宮花廳的突沖,他并未扇風點火地如實相告,而是從善如流地選擇了緘默,這非是陳希的忠貞出了偏差,是在用另一種方法在護衛着羽翼尚不完全的主子。
之所以對一位宦官如此了解,是汪紫宸有理由相信深宮之內的磨砺遠比一切風吹雨打來得激烈,能在而立之年被先帝看中而被指派去輔保小皇帝的人,絕不可能在沒完成舊主遺命之時就先丢了腦袋,勢必會拼上一切……
這也就是為什麽汪紫宸篤定她的身份不會被人點破,至少是不會經陳希的嘴……還一如既往地出府閑逛的原因。
但現在,她有些不确定了,沈延彙知道她是誰,而她沒有能讓那位在戰場上殺人如麻的王駕千歲免開尊口的法子,所以……暴露是早晚的事兒,于是,汪紫宸難得的消停了幾天。
跟繡閣中貓了三天,汪紫宸只覺得骨頭節都快化了。臉上的傷處已結了薄薄的痂,其實只是擦破了層皮,但關乎于女子的容顏,自然被幾個丫頭當成了塌天大事,汪紫宸自己倒沒怎麽在意。
又熬過半月,深褐色的痂殼退去,只留下淡淡的一道粉色印跡,汪紫宸棒着妝鏡左看右看,始終無法理解春霖那深鎖在眉間的愁源自什麽。随手從螺钿漆匣中捏出一支釵插入發髻,說道:“去套車。”
聞聽此言,春霖先是呆愣片刻,然後與正在收拾粉盒的夏霏對視一眼,水霧很快浸滿了雙眸,“姑娘……您還是再歇些日子再……”
汪紫宸輕搖螓首,丫頭們的憂她不是不清楚,百味樓掌櫃的是個外仆,又是經過大場面的人,在看到她傷着了還一時沒能控制住暈倒了,就更別說這些貼身丫頭們這些日子以來的擔驚受怕了,可是有些事不能一味地拖……“就坐你們平日裏出入的車,讓把式停在後門,走一趟王惟原家。”
只帶了夏霏,出後門,爬上一輛不起眼的車,一路搖搖晃晃往城外方向走。
王惟原的家在離城門不遠的一爿低矮小院中間,因為先前讓夏霏來傳過幾次話,所以找起來并沒怎麽費勁。
讓車子等在巷口,夏霏在前面引路,汪紫宸提着裙角小心地跟着,路本身就不寬,兩旁邊又堆放着各色雜物,她還真怕一不注意又遭了什麽無妄之災。
夏霏在一處半掩的門扉前駐了步子,低低地說聲:到了……
汪紫宸伸着頭往裏瞧了眼,見小院中沒有人,遂推開木門邁過門檻,四下觀望……
左邊有間土坯房正袅袅燃着炊煙,似是有道身影在裏面忙活,汪紫宸擡步走去,果真,一個身穿灰布衣的婦人正将揉好的饅頭往蒸籠裏放,一見那上下五層的籠屜,汪紫宸不禁微眯起眼睛,這個家裏只有王惟原和個不足兩歲的稚子,現在天氣熱飯食根本放不上兩天就馊了,莫不是這幫傭的借機揩油?
在看到那婦人封緊了鍋圈,邊抹着額角邊又開始淘起了米,汪紫宸終是忍不住開了口,“難不成要開筵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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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沒料到會有人,驚了一跳,瞅到了雇自己的夏霏才放下心來,扁着嘴那委屈勁就別提了,“姑娘,您當初可沒說一天要做五頓飯,還外帶跑腿買酒買肉的,把人支使得沒個閑工夫……”
“五頓?”夏霏聽罷不禁娥眉打結,心說這個王惟原真是不知好歹,才過上兩天好日子就忘了以前是怎麽汗珠子換錢養家了……“姑娘……”喚了聲,見主子若有所思,于是就閉了嘴不再出言語。
汪紫宸也是有種窮人詐富的埋怨,可轉念一想又覺得好像過于武斷了,對王惟原了解雖不深,但對他的脾氣秉性還是信得過的,不然也不可能才見過兩面就網羅到自己門下……但一時又不知道要怎樣解釋此情此影。
既琢磨不透,索性就去當面問個清楚。
這個小院真是應了個“小”字,只有一間正房,左右兩邊的耳房連窗紙都不齊全,汪紫宸走近,隔着蝦米須的簾子很容易就聽到了裏面的對話。
出聲的是王惟原,似是在低低勸着誰,可以肯定不是對孩子說的。
“宋嫂子也是好意,你怎麽能那樣呼喝?”
回他的只是幾句囫囵的嘀咕。
聽到這兒,汪紫宸似是明白了其中的原故,擡手挑了簾子,一片光~裸的脊背赫然入目……
“姑……姑娘!”王惟原聽到動靜扭臉看後幾乎從炕沿上跳起來,随便抓了條手巾想去圍擋那些皮肉,無奈那人塊頭太大,遠不足以遮羞……
他半垂着頭,紅暈沿着側臉綻到了耳根,早已沒了有先前頂天立地的擔當,全然一副虧心的模樣。
汪紫宸瞥了眼光着膀子還在無所謂地往嘴裏送饅頭夾鹹菜的杜垠達,不由眼皮突突直跳……這家夥吃不成百味樓就跑來禍害王惟原,他這是跟自己有什麽仇?犯得着這樣死磕麽?
王惟原見杜垠達還大咧咧地坐着,手不敢動,依舊捂在杜垠達上半身的刺青上,只能用腳尖連踢幾下,低聲提醒,誰料杜垠達就是不買帳,斜腰拉胯地倚着被垛啃饅頭。
汪紫宸也不惱,用眼尾倪他,“服嗎?”
這話似是一下踩中了杜垠達的肺管子,他噌一下蹿起來,沖得王惟原往後退了幾步,連趿着的鞋子掉了都顧不上,赤腳踩地,橫眉冷對二目圓睜,“怎麽了就服?”嘴裏的饅頭渣噴了一胸脯,汪紫宸很慶幸自己離得夠遠。
瞄了眼他露着的身子,五彩斑斓的還很花哨,想來離痊愈還有段時候,汪紫宸淡淡一笑,“也是,沒個結果也不好給京城裏大大小小的混混流氓個交待,這樣吧,你方便了走趟百味樓,我讓夥計們好好‘伺候伺候’你!”
杜垠達聽罷下意識地就去用手捂頭,心裏對她口中的“伺候”一說生出了些許抵觸,可男兒的顏面又不能不要,只得挺着肩背應下,“老子還能怕你?!”
讀出了他的口不對心,汪紫宸也沒戳破,指着躲在王惟原身後用怯巴巴的目光打量屋中人,還時不時對着杜垠達手裏的白饅頭咽口水的娃娃,說道:“宋嫂那也快啓鍋了,你讓她給孩子做點熱的。”
杜垠達一直覺得跟這個惡女共處一室不自在,若不是怕丢了氣勢臉面早就摔門而去了,這會見有了臺階自然不會放過,還沒等她話說完,就将小娃娃往肩頭一放,跟道黑旋風似的就卷出了門,汪紫宸盯着那一大一小兩個背影,興起了絲猶豫,這麽一副餓死鬼的架式,真留在身邊,會不會因為別人多給個饅頭就背叛了啊?
扭臉,王惟原也是哭笑不得。
汪紫宸覺得很有必要理明白前因後果,于是問:“你是怎麽跟這冤家搭上的關系?”
王惟原又有些窘迫,吱唔道:“那天到百味樓的時候見他……受了傷被扔在犄角……就心軟帶回家,您在我遭難時扶了一把,這恩情我自是不能獨享,想着要是能助了誰權當替您積福行善了……沒成想,他竟是冒犯了您的人,可……一時又不好攆他走,畢竟傷還沒好利索……”
汪紫宸擺擺手阻他繼續啰嗦,“你能讓他聽話嗎?”
王惟原微微一怔,以為她這是在責問,遂将身子又深躬了幾分,“他非說要報什麽活命之恩……您放心,這些日子我一直在勸,等再過幾天一定讓他走……”
“不必了,留着吧。”這個杜垠達一看就是個滾刀肉,殺打不怕,但就怕誰對他好,三句噓寒問暖沒準就能換來兩肋插刀,總之是個頭腦簡單的主兒。若他能把王惟原當成恩人,也許還真有點用處,沖杜垠達那拿饅頭夾鹹菜當零嘴的飯量應該是有膀子力氣的,再不濟他身上那些花花綠綠的刺青也能吓唬住一部分宵小之徒,哪怕給王惟原擋個拳頭啥的也是好的,還是那句話,她不在乎誰多吃多拿點東西,但總歸得有所回饋才是她所計較的。
不過……突然想到,這麽個一根筋的人怎麽會想到跑來百味樓鬧事?他不是應該很注重所謂“道”上的規矩嗎?這話汪紫宸自是不可能去問,遂旁敲側擊給了王惟原,想讓他去弄弄清楚。
豈料王惟原早就問過了,“杜大哥在直隸吃三家寶局,上個月他去拿銀子,被個二掌櫃奚落了幾句,說什麽他自诩有了名號,也只會欺負些平民百姓,若真有本事就應該到京城的百味樓走走,能在那弄到銀子才稱得上人物……”
看來是有人挑唆,直隸麽……汪紫宸只覺得有什麽在腦中一閃而過。
“您……”
對上他不解的眸光,汪紫宸微微搖頭,“不說這個了,把這些日子以來的帳目拿來我看看……”
五大本厚厚的薄子和帳冊最後那許久不見的盈餘都未能在汪紫宸的臉上投射出星點波瀾,此時,她的心中,那一絲的懷疑正被慢慢放大,似是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