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再見公公
一路心事重重回到高家,申時的梆子聲已響過,陽光明晃晃的撒下一片毒辣,汪紫宸卻身在熾烈中猶自不覺,她步履略顯遲緩,但腳下一刻未停……
眼瞅着過了角門就到了前堂,夏霏實在看不下去,只得出聲提醒,“姑娘……再往前面就是老爺的書房了。”
愣愣的對上夏霏有些擔擾的眸子,汪紫宸怔了好半天才明白過來,強扯着唇角一笑,“嗯,就是要去見高老爺的。”
說罷不等丫頭反應,徑直前行。并不是她有多急,而是生怕再對視下去被夏霏看出言不由衷……沒錯,她是因為想事情走錯了路,其實轉身折回也沒什麽,但少不得又被當成身子出了問題的信號,索性就将錯就錯了,左右帳目上見了成效遲早要知會高老爺的,這趟走得也不算突兀。
轉過廊子,守在書房檐下的小厮見到她們跟見了鬼似的連連吸氣,若不是被夏霏惋了兩眼都不知道會不會抽上幾回,一番手忙腳亂的請罪問安後才抖着音兒喊禀報。
這是大家宅中的規矩,不論是什麽身份,進家主書房前必經的程序,紫宸斂着眼睑等着招見。
裏面答話的是把有幾分熟悉的聲線,并不是高老爺,就在汪紫宸揣摩到底是誰的時候,門一下由內而開。
一個四十來歲,長衫短須的男子蔥郁而站,是高家大管家……他略略躬身行禮,汪紫宸颔首掠過,權作答禮,擡步跨過門檻,可鞋尖還未踩實青磚地面就頓住了,那是一副什麽景象?
高老爺坐在書案之後,手執白色絲絹,正一點一點小心地擦拭着一盆綠色植物,這也許不算希奇,可他的眼神……那眼神就像是對着心愛的姑娘,想要訴說又害怕唐突的含嗔帶怯……這四個字的評語驚得汪紫宸自己一個激靈,身子一歪險些摔倒。
她敢肯定,高夫人連同那三位姨夫人都不曾得到過如此熱烈的注目……他果真不是人!凡塵中的一切勾不起半點欲念,幾株在汪紫宸眼中跟韭菜無異的雜草卻能為他添上幾分人間煙火。
高管家的眼在看着汪紫宸跟被施了定身術似的就開始發直,一見這位貴主兒要跌倒,忙搶兩步想去扶,可又持着規矩,在幾乎觸到她衣袖時收了手,好在緊跟着的夏霏手疾眼快,輕托住了汪紫宸的臂肘,才免去了她失态的危險。
高老爺淡淡掃她一眼,沒說什麽,也許她于他來說只是個無所緊要的人,汪紫宸暗中如是想,心中難免有些不是滋味,可一轉念,高夫人她們幾個日夜相伴的女人在高老爺眼中也不見得比自己多了什麽,于是又開始平衡了。
背遂不自覺挺直了幾分,輕拍了下被夏霏環在臂彎間的幾本冊子,朗聲說道:“法子我找到了,想與您念念……”
高老爺的長眉似是微微顫過,随後放下手中的絹帕,轉身到盆架,邊撩水淨手,邊回了個鼻音,“嗯。”
不知道為什麽,一與高老爺面對面汪紫宸總會下意識的集中所有精神,但對方卻表現出這麽個可有可無的姿态,這讓她很難接受,左右事關高家的當鋪,最在意的那個人也不應該是她,思及此,汪紫宸反倒是不再急于開口,慢慢品着小厮俸上的茶,等高老爺收拾得當,再開始懇談。
拭幹手間的水漬,有小厮上前撣了身上的浮土,又看着管家親自将那盆花草抱到了牆邊的花幾上,高老爺這才拿過茶碗淺呷一口,“什麽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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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紫宸給夏霏遞了個眼神,丫頭遂把五本線匝薄子擺到了高老爺手邊,汪紫宸深深看了它們一眼,“這是連月來兩個夥計下去北城收東西的細明,雖說有幾筆打了眼,但總體算下來應該是條路子。”
高老爺翻看幾頁,最後留在某處,指頭在墨跡上輕輕地點了下,頭也沒擡地說:“高記是坐商,這麽做豈不丢了身份?”
汪紫宸一口茶差點嗆進鼻孔裏,她不可置信地盯着高老爺,雖然他連個側目都沒有,依然狠狠地瞪着……她這個混跡于英倫,往來于各個上市公司間的獨立財務顧問,接受一切苛刻甚至無理的要求,但有人質疑專業可不行!而且還是以“面子”這麽似是而非的理由……
她立時情緒澎湃,“我查過當鋪的帳目,光景是在這六七年間慢慢差起來的,五尺臺櫃賣的是等人上門不假,但用在物阜民豐之時未免有些墨守陳規……兩個三櫃的夥計,除去陰天下雨和去鋪子裏幫忙,真正進北城只有二十七天,卻能收上來三百多件東西……北城苦讀的學子與沒落子弟居多,不到萬不得以拿着祖上傳下來的東西進當鋪等同于掀他們臉皮……”
說到這兒,汪紫宸微滞,想等着看高老爺發窘,無奈他卻是還跟個死人似的僵直着面皮,無趣地啧下嘴,繼續道:“耕種勞作或是做小買賣的人家自是拉得下臉面進當鋪,可這些年收成好手上自是會有幾個閑錢,誰還會當東西?要想當鋪重獲新顏怕是只有另辟蹊徑了,至于高家的體面……打開門做生意無非是迎來送往,行商坐商之說有那麽重要嗎?”
話汪紫宸是說得擲地有聲,可心裏還是很沒底,不敢保證這番言辭會打動以坐商自居的高老爺,能接受跟個貨郎似的搖着撥浪鼓走街串巷的新形象。手躲進袖間不自覺緊成拳頭,有着對結局未知的緊張,亦有對自己過分自大的檢醒。
此時此刻,汪紫宸明白了一件早應該認清卻沒怎麽上心的事兒!日子過得太自以為是了,認為只要找到了辦法,哪怕不能立時被采納,憑借她的口才還是能說服對方的,可是卻忽略了一件事……他們之間隔閡的不僅僅是時間空間,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時代!這裏明顯是封建社會,禮制等級籠罩下的一片天地……
所以今天,無論高老爺的決定為何,汪紫宸都會平靜地接受,算是他替她補上了這遲來一課的回報……溫溫的茶滑進唇齒間帶着淺淺的苦澀,就像汪紫宸此時的心境。
就在汪紫宸以為自己的點子将要被否定時,沉默許久的高老爺将手中的帳本合實,放回原處,“憑兩個三櫃的夥計……”
品出他話中的轉機,汪紫宸心中一動,忙接口道:“從鋪子裏帶夥計只是想試試北城這池水的深淺……若真要實施,至少得由二掌櫃的牽頭才是。”
高老爺眸光輕眯,似是若有所思,“你有幾分把握成事?”
汪紫宸微微犯愣,怎麽喘氣兒的工夫話頭就指向了自己?時間雖過于蒼促她沒辦法細細理順,但是也嗅出了一絲不尋常……高家的家業憑什麽她來做但書?累死累活得不來半句好話不說,還要背負着心懷叵測的惡名,這麽吃力不讨好的事兒她汪紫宸可不會幹!
拿定主意,汪紫宸将脊梁塌下去,無形中弱了氣勢,更是在颔首淺笑的同時收起了眉梢眼角的神采,須臾間就完成了從精明到和婉的蛻變,“您這是哪裏的話?能想到這法子全屬偶然,得了您的認可自是好的……到當鋪裏看看無非是我使性子之舉,全托您的包涵任我胡鬧,前些日子入宮時姑姑已訓誡了我,那日的約定我認輸就是了,您不必再計挂。”
哦?高老爺很是意外,特意将平日裏松挎挎的眼皮睜開了幾分,那天她的寸步不讓還歷歷在目,今天眼看着就能達成所願了卻服了軟兒,這到底是要唱出什麽戲?媳婦從神情到面容連帶着說話的語氣陡然而變他當然看得清清楚楚,現在令人費解的是她的初衷到底是什麽,這倒是勾起了他的幾分好奇。
她既然擺明了推卻就不能強求,高老爺也不再計較,略略點下了頭,“罷了……”
呼,好險!差點就被這老頭兒套上當牛當馬使喚……汪紫宸暗暗撫着胸口吐舌頭,可……那小小的得意還沒來得及綻放,就差點被眼角掃到的一幕閃到舌頭……那,那那……雖然稍縱即逝,可她卻執着的伸手指着,以确定她分明的确在那雙泛濁的眼珠中讀出一抹笑意。
這個認知令汪紫宸大受打擊,他怎麽可以笑?一直當他是雕塑般敬畏膜拜着,現在卻坍塌在面前,這情何以堪?所以指過去的指尖中除了驚詫外更多的是責問,那個不是人的高行哪去了?!
被抓了個現形,高老爺有些發窘,不是多少年練就的氣定神閑如此不濟,實在是這個媳婦那如釋重負般的表情太有趣了,以至于……“咳”高老爺略一清嗓重拾起正色,抻出了個話題以轉移她還在持續的求證,“若對外面那些事兒失了興趣,不妨多到你婆婆身邊走動走動……”
汪紫宸還在受打擊中沒緩過來,以至于錯過了解開一直萦繞在心頭疑惑的機會……
看着那有些落荒而逃的裙裾消失視線裏,高老爺這才長長出了口氣,目光依舊放在剛剛被火紅衣衫沾染過的一片藤蘿中,“高從啊,我是不是老了?”
高管家悉心的兌上半杯熱茶,剛剛他站在垭口邊,沒聽到翁媳間的對話,但從大奶奶臨走時的變顏變色和此時主子帶着嘆息的感慨,讓他不免心中發悶,“您正當年呢。”
“可我為什麽覺得她挺招人喜歡的?”老人們不都說,開始喜歡孩子就說明是上了年紀?!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