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心生怨尤
接下來的一個多月,手裏的銀簪成了汪紫宸的羯磨。
它看起來有些年頭,應該是被人常常把玩,以至于通體的紋飾都已經無法辨別,連那塊螺钿上的字都看不大清,拿到首飾鋪子清洗規整,對着光線瞧才隐隐現出一個“林”字。
汪紫宸說不上來要弄清這支簪的來龍去脈是報有什麽樣的念頭,只是覺得姑太太高氏并不是真無可戀,對那個給她信物的男人,應該還存有不甘,強撐過的歲月,初十的早慧懂事是劑良藥不假,但想等一個答案的執着應該才是在病痛折磨中支持下來的力量,他……音信全無是為了什麽,負心亦或是遭了不測?
已沒了為假設求證的機會,那個生在富貴人家,卻命運多舛的女子,終是放棄了等待,在秋分日離開了這片帶給她傷楚與苦難的天地。
初十很堅強,用瘦小的肩膀扛起了這堂白事,說是白事,也無非是在那方小得可憐的院子停靈七日,然後下葬,狠心的高老爺不許搭棚哭祭,甚至違背了人倫禮法,竟不讓初十在家門內穿白戴孝!
此時,汪紫宸更加确定了高老爺不是人的想法,那個可憐的女人再十惡不赦,好歹也姓高,面對一奶同胞,怎麽能做到這麽鐵石心腸?難道看着盛美年華的妹妹郁郁而終就沒有一絲動容?
“姑娘,天涼,進去等吧,來了奴婢叫您。”春霖說話間将件厚實的衫子搭上她的肩,汪紫宸輕搖螓首,依舊倚廊柱對着院門出神,喃喃地問:“冬霁還沒回來?”
“沒呢。”春霖無聲地嘆息,知道姑娘憋屈,高家這事兒辦得,任誰聽了都少不了啐上幾口,更何況是拿那對母子真心相待的姑娘?
“去吧,讓我一個人待會兒……”遣走丫頭,汪紫宸繼續漫無目的地發呆。
今天出大殡,既然姓高的不管,就只有她姓汪的管了,賭氣一樣,在棺材鋪包了最貴的全套,找了京城最出名的大了操辦,只想解了初十的心疼,但也知道,下葬後他會更難受,本來依京城這邊的風俗,未出閣的小姐可以在祖墳邊上另選吉地,高家這位姑奶奶雖未婚嫁,但已失貞,不在這個範籌。高氏的歸處,怕是只有亂葬崗了。
汪紫宸還是抱着一線希望通過高管家的嘴去探高老爺的口風,結果當然沒出預料……不然她此時也不會生出歹毒一計。
不知道過了多久,站立的身子都麻木了,才等來了那個蹒跚的身影。
他本就單薄,喪母之痛幾乎要壓垮了這個十二歲的男孩,又熬過七個日夜,現在更顯孱弱,深秋的風一吹,寬大的長袍呼啦啦地飄,讓人不禁為之捏一把冷汗,生怕會被掀個跟頭。
初十迷茫的眼神讓汪紫宸加快腳步,近到他身前,他們都需要一個目标來安撫的傷恸,所以一刻都不想再耽擱。
初十擡頭,眼睛裏是一片空,似是看到了她,又似是……從來不認識般陌生。汪紫宸抽離視線,不忍四目相對,咬咬牙不讓自己脆弱,用小指勾去了貼在他臉頰的碎發,順手把一直握着的簪插入那淩亂的小髻中。
“謝謝……”初十斂了眼眸,低低地說。兩個字,由無數的感激堆集而成,從第一面開始就欠了她這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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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得含蓄,她卻聽得分明。過早地面對病痛與離別,又身處在高家這四處白眼的地方,讓初十學會了收藏情緒,不輕易言謝、訴苦。
理整齊他半敞的襟口,高家宅子之內不許穿孝衣,這孩子是在出門後換的,吵過靈後回城,這又是不知道抓的誰的,相當的不合身。肩頭柳到手臂,貼邊堆得起了皺,抻平撫順,汪紫宸拉起他的手,毫無意外地發現了一段麻布條綁在腕間,小心思被抓個正着,初十使勁兒往回縮胳膊,嘴裏不住喃喃,“您就當沒看見……您就當不知道吧……”
大顆大顆的淚滾下,印濕了衣衫,沾染了傷情。從高氏去了的那天開始,這孩子在人前就沒掉過淚,雖然眼睛什麽時候看見什麽時候是紅的,但一直堅守着男兒流血不流淚的本分。今天為了想給娘盡最後的孝道,竟是破了堅強。
汪紫宸刮去他眼角的水珠,問:“會怨恨嗎?”
初十不解,圓睜二目,在他發怔時,汪紫宸已将從衰衣上扯下的料子解開,小心纏到發簪,又問了遍,“恨他嗎?”
初十咬唇低頭,不肯把心裏話拿出來分說。
看他的樣子就知道,汪紫宸也沒非要個答案,勾起下巴讓他正視自己,一字一句地說:“明天送你去直隸,一來為你娘守服,二來有個地方習文練武,學成回來,憑本事恭請你娘進高家祖祠,可好?”
這是汪紫宸頭一次看到初十有這樣強烈的欲望,一團火幾乎漫出眼眶,但還是有些不可置信,哆嗦着唇想問,可又不知道要怎麽問。
“不要壓抑你的恨,讓它成為你發奮的根源,等你有能力撼動高家時,再向他讨回虧欠……這樣不僅能告慰你娘的半世凄慘,也能全了你為人子的孝道,如何?”
一直都在思考怎麽樣才能讓初十在高老爺的視線之外成長,那老頭精明且寡情,在某種意義上與自己很像,都會在發現危險時先發制人,不同的是他的攻擊沒有底限……汪紫宸很了解高老爺這類人,只要查覺就會扼殺,絕不允許有人損害高家的利益。
随着年齡的增長,就算沒有人對初十講述過那些過往,但曾經的經歷勢必會讓他慢慢描畫出娘親悲慘的原因,到時,那恨就藏不住了,高老爺又怎麽可能坐視不理?
頭疼許久,即使有讓初十向高家讨要個身份的打算,也沒設想過會有舅甥反目的一天,實在是高老爺做得太過份了,如果不做點什麽,如何對得起高氏的臨終托付?于是,念成!
第二天初十就起程了,由夏霏護送。
開始時丫頭死活不答應,說随便找個小厮跟着丢不了就行了,氣得汪紫宸連連拍桌子。沒個熟臉兒跟着,憑初十個半大孩子能進得去總兵衙門?再說還有老多培養計劃待實施……可這個夏霏不知在犯什麽軸,就是不聽,汪紫宸沒法子,威脅若是再不同意就親自走一趟直隸,這才讓丫頭松了口。
臨行還被她訛走個回來之前不能出門的保證,一想到這兒,汪紫宸睡着覺都能跳起來罵人,這主子當的!
足不出戶這事兒,說實在的真不适合汪紫宸,悶在房裏才三天,就病了。
也不是什麽大毛病,上唇起了成排的水泡而已,秋霭切過脈說是換季天氣躁,開了下火的方子,都沒太放在心上。可誰知,這水泡長的地兒不怎麽樣好,嘴一動就疼,一疼就更懶得動,連飯都沒怎麽吃,結果幾副藥喝完,不但沒好,反倒餓得下不了床。
那幾天三個丫頭都是一副愁容,臉色比她個病人還差,小庫裏祛火的藥材都告了急。秋霭連查兩宿醫典,整理出幾張藥膳粥的方子,還挺有效,吃沒幾頓,水泡就見癟,疼也緩了很多,肚子裏有了底兒,精神足了,趁着晚飯後沒事幹,讓冬霁念念打聽來的消息。
“十幾年前姑太太生過一場病,曾到郊外的宅子休養半年多,回來後沒多長時間老太爺就不行了,聽說初十少爺是伴着《往生咒》降的生,老太爺的五七沒過,高老爺就将她們母子趕到了那方小院,至于為什麽沒人說得清……外面傳的無非是些茍且事的臆想。奴婢也走了趟郊外,那兒早就荒廢多年……想再往下查,除了撬開高老爺的嘴,就只能從那支簪入手……”
銀簪給了初十,一時也不好往回要,再說那本是他家的東西。
正琢磨着從高老爺身上打出缺口的可能性,就聽門外有小丫頭喊回事,一聽這聲兒,冬霁微湊起眉頭,汪紫宸則是一改懶散的倚靠,一下彈坐起來,兩眼放光,都沒用丫頭代傳,直接喊道,“快讓她進來。”
撩被、下地、穿鞋,動作一氣呵成!日子過得太過苦悶,總要找點方式發洩才不至于郁結,而魯氏自動送上門,擔此重任。
上回夜幕下的談話汪紫宸以為達成了共識,不想,魯氏在理解上似是出現了偏差,執意認為“恪守本份”就是晨昏定省端羹送茶之類的躬侍左右,當然,伺候用飯這種事輪不到汪紫宸,上房屋裏還有位更講排場規矩的老太太,就算沒資格為主母布菜,魯氏也得天天跟那去杵着,偶爾老爺書房傳話請夫人陪膳,才算是放回假,那也得不着閑,還得幫老太太描眉打鬓,梳頭換衣。
忙成這樣,魯氏早晚兩趟的請安愣沒耽誤過,可以說是風雨無阻,隔個三兩天還送一回親手煲的燙,雖然汪紫宸不太感興趣,但一看那濃稠的程度就知道定是下了不少工夫。
汪紫宸獨,不喜歡有人老在跟前晃,開始時總或明或暗地敲打,當面魯氏是柔柔地應,可第二天還會準時出現,快兩個月下來也就習慣了。
尤其是貓屋裏這幾天,一肚子邪火無處撒,魯氏來了,随便找個理由卷一頓,卷人的痛快,挨卷的舒坦,簡直就是和睦家庭!
所以……不管有啥事只要魯氏到都要先放一放,得抓緊排排毒!
只是,那跟在魯氏迤逦身姿後面的……是他?!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