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七姑娘

風,起得有些無聲無息。

馬車拐進喧鬧的街就減了速,汪紫宸挑簾張望才發覺。

辰末巳初,路兩邊店鋪還未下板兒,只是完成了灑掃,黃土地濕漉漉的,輕寒的二月春風并不足以翻卷起什麽,反而将團霧般的雲堆積起來,攔住春姑娘的笑,只留下絲縷淡淡緋霞。

天成了淺淺的灰,不再澄明清透,網一樣,阻了那屬于陽光的馥郁……身體裏熬過嚴寒後需要滋養的微隙,少了舒倘的味道,一下被放大成盈滿的空虛,讓人魔怔怔的不知所措。

“姑娘,到了……”

直到春霖的手搭上肩,汪紫宸才回過神,強忍下湧上喉頭的嘆息,起身下車。她從不知道自己如此喜歡一把明媚的春光,也許……與陰晴無關,只在于內心,但不願多想,任憑思緒寥寥地打着蔫兒。

永泰的金匾下,站着等候多時的王惟原和……初十。他,一件素白長衫在料峭時節頗顯得有點格格不入,風動,發動,衣角動,一黑一白,稱着少年特有的清秀,呢喃出一種欲語還休的委婉。

可……“你怎麽還在?”汪紫宸湊了眉。

給五哥捎了信兒,就沒再讓初十回直隸。他曾那樣渴望一個家的美滿,縱使在高家只有巴掌大的屋子,也與娘安靜地待了近十年……如今不僅尋到了失散多年的爹,還成了堂堂東方禦史家的少爺,怎的不但沒跟飛蛾撲火般去汲取溫暖,反而跟要賴在永泰混吃混喝?難道那父子之間還是不甚融洽嗎?

打小看別人臉色大長,再微小的變化初十也能辨得清,自然,汪紫宸凝在眉峰的計較逃不過他的眼睛,但也不解釋,而是轉移了話題,“七姑來了京城,說想見見您……”

七姑?好像是在哪聽過……

“帶我熟悉鋪子的師傅。”

老妖婆?!汪紫宸把全部希冀都放在了冬霁那兒,好在丫頭沒讓她失望,奉上答案,“您還記得二十二章那會兒,二爺派人向落花嶺求助的事嗎?徐當家得了信,就讓結拜的妹子來解百味樓的困,當時您已經把人都引到永泰這邊,但那位七姑娘還是登門前來拜訪,與您有過一面之緣。”

哦……原來是她。一提,汪紫宸就想起來了,雖然好像只說了幾句話,可對那女子印象深刻,完全就是一簇冷光源,有着無法直視的熾烈、明亮,但卻一絲溫度都沒有,說是綠林中人,卻又不像……很投汪紫宸脾氣,沒想到現在又多了初十這個因緣。

二樓的小間門前,汪紫宸最先看到一個女子煮茶的側影,逆着光,只有輪廓,恬恬的,伴着冉冉的香,映入眼底。

幾乎同時,她也發現了有人,相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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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紫宸!”汪紫宸邊款款走上前,邊開口說道。

“戚芫!”

待在茶桌旁落坐,将這位七姑娘細細打量,汪紫宸心裏不由就是對八哥一陣嗤鼻……肯定是男人的嫉妒心在作祟!如此媚到發絲眼角兒,牽神勾魂的女子,要有多求不得才會咬牙切齒地叫上一句“老妖婆”?

“前陣子在江南得了套壺,瞅大奶奶喜好古雅的玩意兒,權當借花獻佛了……”說着将一只六棱提刻有花鳥魚的小盅推過來。

汪紫宸這才發現,茶具并不是自己常用的,看着手裏的松花綠茶盅仔細端詳,它色澤溫潤,質樸純厚,畫兒淡雅,字兒秀妍,不媚不俗,應該是出自大家之手,遠沒有她說得那般輕巧,不過,她既然沒當好東西送,就沒道理當貴重物收了,遂舉盅稍一點頭,“七姑娘客氣了。”

想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汪紫宸抿茶思忖。

果然,她并未多贅言,開門就見了山,“這回來,是覺得永泰做生意的路數有點意思,想讨教一二……”

讨教是假,染指是真。汪紫宸對土匪的心理倒是能猜上幾分,可并不排斥,如果開出的條件于己有利,那合作又有何妨?反正生意人是以利字當先!雖主意已定,但汪紫宸繼續裝做不知,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副要聽細情的模樣。

終于知道她為什麽能讓八哥栽跟頭了,這個女人懶散時只會讓人覺得明豔,一旦專注或是認了真,那能纏酥筋骨的眼波一下就變得鋒銳起來,如此剛柔并濟試問哪個能消受得起?

“咱們明人不說暗話,奔波多年我也累了,後半輩兒就準備指着手上的銀子過日子,總歸坐吃山空不叫事兒,所以永泰放款的生意能不能算我一份?”

“放款……”咂摸兩字半天,汪紫宸哼了聲,發自內心的自嘲,“每月有三五筆還是近兩個月來才有的,鼓搗這樣的買賣跟坐吃山空有什麽區別?”

這是事實,再不願也得接受,沒料到惹得戚芫哈哈大笑,“兩年前那場驚動北五省乃至江南的寶局,綠林道上哪個不豎起大姆指贊一聲佩服?有這等膽識氣魄能安于如此慘淡?妹子……我托個大喊你聲妹子了……”見汪紫宸點頭同意,接着說道:“妹子,姐姐我是個粗人不假,畢竟走南闖北見得多了,有些事兒還是能看透的……”

汪紫宸繼續裝神棍,但笑不語,心裏卻在盤算。這位七姑娘在北五省算得上是赫赫有名,用八哥的話說,她做生意都不用真金白銀,拿唾沫星子一沾就能財源滾滾,雖然其中也許有誇大不實的地方,但依汪晟令那自視甚高的性情,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應該是有幾分真的。

而且剛剛冬霁也有提,這位落花嶺七當家之所以如此拼命賺錢,是想給道上的兄弟開辟另一條路……江湖兒女不光擅長打家劫舍,有正當營生,誰樂意背着個“賊”字?丫頭言詞間對這位女土匪滿是欣賞之意,不過最後還是用了與汪晟令差不多的告誡語氣做了總結:她是能左右綠林道總頭目的人鬼愁,令無數男人汗顏的戚七,被冠以這樣的名號,想來不是什麽善茬兒,還是要小心為妙。

一個女子從賊窩子裏冒頭這本就不易,再加上今天的顯赫身家……汪紫宸自是對那背後付出的心血與算計了解幾分,不過……倒不怎麽怕她使什麽壞,有二哥的那份救命之恩在,料這位七姑娘也不會太出格兒,而且,她的心應該很大,立志要改造土匪習性的人,只瞅着眼前的短短一塊兒,那哪行?

汪紫宸權衡的時候,戚芫也沒閑着,瞅這小娃娃眼珠骨碌轉,心下對她所想就有了了然……非但沒躲沒閃,還大大方方地任她打量。

聰明人之間的談話可以不必掰開揉碎,一語代過,其中滋味就要由各自細品了。兩人很快達成了初步共識,約定盤點過後再商讨具體出資金額,汪紫宸唯一堅持戚芫必須參與運營。

之所以合作,看中的就是這位七姑娘在北五省的影響力,若姑奶奶來個甩手掌櫃,啥力都不出,那不就虧大發了嘛!汪紫宸的這個心眼兒,惹得戚芫又是一連串的忍俊不住,等笑稍緩,她歪頭斜倪着問,“我的名聲可不怎麽好,不怕禍禍了你的鋪子?”

汪紫宸聳聳肩,不置可否。與其說信得過她,倒不如說對自己識人能力的篤定,但凡一個人能有坦蕩的目光,那麽品行就相當于上了一道保險。如果這還不夠……那就人為再加一道,她不是沒嫁人呢嘛?!

相攜下樓,王惟原和初十正俯案翻看着什麽,汪紫宸只覺得有個念頭在腦子裏拱,下意識地側頭看向戚芫,就見她一直利落的眸光竟然開始綿軟了起來,汪紫宸不由咽了口唾沫……王惟原是有副魁偉的身子骨,可就是不知道禁不禁得起冷光源的折騰,忽冰忽火的……會不會很傷身體?

……

領初十在百味樓裏用了飯,席間汪紫宸又老生常談且直言不諱地警告他趕緊搬回家,永泰的後院裏可是住着幾十號流氓混混,見天跟他們裹在一起,再正直有為有天也得被同化了。

初十繼續保持了一貫的作風,不吭聲不表态只悶頭扒飯,氣得汪紫宸一連添了兩回飯都壓不下湧上嗓子眼的髒話。

……

回到無染,也不知道是天色暗了還是更陰沉了,混混沌沌的,連頭腦都不甚清明了,一路無話往繡樓所在的那層院子踱。

剛進了院門,不經意間掃到水榭那邊,汪紫宸有些發愣,“那是……?”是自己粗枝大葉沒注意到嗎?涼亭什麽時候圍起了幔子?不過話說回來,輕紗飛舞,粼粼水波映出的許多細小斑駁投印其上,再加上彌散着霧氣一樣的天色,還真襯托出了些許仙境的飄渺。

冬霁也是直犯迷糊,“許是,春霖……”冬霁說得都沒什麽底氣。

怎麽會!每回一到外面坐坐,反對聲最高的就是那丫頭……不絮叨得她投降回屋都不肯罷休……

既不是自己人那會是誰?汪紫宸好奇地又往那邊張望,這時,一陣漫天蓋地的風毫無預兆地掃過,吹得她趕忙擡了手擋住臉,以防迷了眼,也就是這一瞬,透過指間的小小縫隙,汪紫宸看到了那被風撩開一道口子的紗帳內,有人正對坐聊天,而且交談甚歡……

竟是,沈嚴放和……高元晖!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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