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神傷

天陰得很突然,太陽好像眨眼間就不見了蹤影。

沈嚴放乜怔地盯着院門方向,有些不敢相信,她竟連個頭都沒回!

手捂在胸口,心跳一下一下響在掌心,從那一夜開始就未停過的悸動,今天卻拖沓了起來。以為那女子都懂……她那麽聰明,一雙眼睛似是能看透世間紛亂,從從容容,有着股由內而外的明晰,仿佛一切都心中有數,她的笑如同旭日般的和美,生動且鮮亮,偏偏……照不到他這孑然之身。

哂哂地笑笑,收回黏嗒嗒的眸光,沈嚴放深深呼吸。涼沁沁的氣息滑入喉頭一路向下,潤去了那繁生的燥,無奈又有些自嘲……處于那個高高在上的位置,遭到幾乎天下人的質疑,很奇怪竟并不傷心,因為有些事,不用誰提醒,自己必是最為清楚的……如今,榮光将退,還有什麽能再牽引那顆嚣張到百無禁忌的女兒心?他是一點法兒沒有,只能寄希望于陳希所說……烈女怕纏郎!

沈嚴放不知道這是怎麽了,以前面對她的冷眼冷臉都沒覺得憋屈,還挺樂在其中,為什麽現在胸脯跟壓了塊石頭似的,不光悶悶的,還……有些難過?

“主子……”他的落寞讓陳希狠狠吞了下口水,想把嘴裏的苦全咽下去,盡量讓自己的聲線聽起來與平時無異,“要不喝杯茶歇會?”搞不懂汪家那位姑奶奶……怎麽跟這天似的說變就變?前一刻還綿意纏纏的,扭頭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了?不要說主子情窦未開,就是自認為吃過見過的陳希也是一頭霧水,眼瞅着主子傷心又什麽都做不了,惟有打個岔,但願能解了心憂。

沈嚴放回頭看了看屋內的漏刻,巳時已過……“不,去王府。”說話間手揉在了蹲在腳邊多時,已經開始不太安份的鹦鹉頭上。自從上回相互倚偎地睡了個午覺,它龐大的身軀和森森犬齒好像也沒那麽可怕了,于是在被汪紫宸冷落的時候,就常常跟它玩一玩,跑一跑,慢慢得也就親近了起來。

去王府見東方青是今天出宮的目的,當然更主要的是想與小佳人共度美好時光,現在遭了鄙棄,只能幹點正經事打發失落了。

東方青的傷勉強可以移動後,就由沈延彙暗中護送到了王府,之所以沒回朝庭安排下來的府邸,一是南城那邊朝庭命官的家宅太過集中,如有走動不方便不說,也怕招人側目;二來,東方青雖說是練家子,但現在身負重傷,基本上是沒有自保的能力,萬一被有心人所害……後果不堪設想;再有……仆役侍從差遣起來更得心應手些。

膩歪了會,沈嚴放拍拍它的頭,“去自己玩。”鹦鹉跟聽懂了似的,深彎口吻,吐着豔豔的舌頭,深情地看看他,然後擺着巨大羽毛般的尾巴進了屋子。

見主子現了笑模樣,陳希也跟着松了繃緊的那股勁兒。

……

與東方青的會面并沒有達成想象中的共識,他堅持着先帝骸骨不容亵渎的觀點,這讓沈嚴放有些惱火,朝中那些迂腐的文臣們不理解也就罷了,怎的連東方青這樣一個在道法上頗有建樹的人都領會不了?非認為開棺驗屍太過冒險,不夠穩妥……

穩妥……兩個字在沈嚴放心頭盤桓許久,最後化為一聲冷笑噴出鼻翼。要穩妥……找出人證、物證,再經由刑部以國法治了那個妖婦的罪……誰不知道?!問題是……這都多少年了?從哲宗皇帝那算起,近六十年,經歷的人全化成了一捧黃土,至于物證,怕是也早就消逝在歲月中……想找?談何容易!還不如讓東方青擺個招魂陣來的方便哩!

不歡而散只是忿怒的導火索,這些日子以來,滿朝文武或勸誡或斥責的折子成車成車往承德殿送,更是有白胡子老臣天天跟宮門口嚎啕,哭先帝嘆社稷,一個個都當他昏聩無能,卻沒有人能靜下心來想想為什麽會做這麽大逆不道的事,皇叔是,東方青亦是!

寒心,占據了此時沈嚴放全部的思緒……渾渾噩噩回到無染,連午飯都沒用,一頭紮進矮榻誰都懶得答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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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是想緩緩疲憊,沒想到一合眼,竟睡了去。等醒來,屋子裏暗得像是将晚,不由翻身坐起。

陳希捧着解渴的茶站在一旁,自是明白主子心裏惦記什麽,遂說:“天陰得厲害,這會不過未時三刻。”

沈嚴放接杯細啜,順帶醒盹兒。

陳希察言觀色一番後,加了千萬分小心地拭探,“前兒您說瞅着稀奇的紗帳帶來了,水榭那兒的小亭不錯,老奴已經給布上了,這個時節溫茶賞景,倒也招趣兒。要不……讓廚房打點幾個小菜,您去坐坐?”

陳希說起來是輕描淡寫,但弄好那些紗帳可是費了老鼻子事了。其實大戶人家要給賞景的亭臺挂幔子簾子防風防雪,并不十分麻煩,有經驗的匠人們早就摸透了這些金主們的心思,會在不起眼的亭柱處留下隐蔽的楔口,好方便墜鈎子挂紗帳。有兩個壯小夥,也就是一兩盞茶的工夫就能成。可這裏是無染,七進的院子裏楞是找不出個壯丁,好容易尋到個男人,還是個胡子都花灰了的老頭,走路都顫顫巍巍的,陳希怕出人命,就只能自己幹了,結果他拖着胖身子爬上爬下了近兩個時辰才弄好。

……

不一會兒,亭子裏的石桌上就擺好了八個菜碟,四涼四熱,還用黃銅爐煮着酒。說是梅子甜酒,暖身體用的,本就不上頭,再加上一溫,就更不會醉了。

沈嚴放将小盅置于鼻下輕輕地聞,淡淡香醇萦繞,正覺寡酒難飲,不經意擡頭,發現了牆那邊的二層,有人在揮筆寫作,頓時大喜,忙讓陳希去請。

與高元晖是舊識,本想一解心愁,沒想到幾句話就被敗了興,各持主張互不相讓,結果就有了後來汪紫宸眼中所謂的“相交甚歡”。

……

沒去打擾他們,身子累,就美美泡了個澡去乏,等汪紫宸收拾好,用完晚飯,天都黑了。

端着杯桂圓紅棗茶,邊跟春霖閑聊,邊翻看帶回來的帳目。

這時,冬霁匆匆進繡房,也不知道是燭火的關系還是在着急,丫頭臉色有些發青……“姑娘,皇上病了。”

什麽?汪紫宸手一抖,紅亮的茶湯竟撒出來大半兒。

“您別急,秋霭已經看過,說是受了風,用過藥退了熱應該沒什麽大礙。”

“人在哪?”

冬霁咬咬唇,“二樓。奴婢就是想問問,要将皇上安置在哪?”

能安置在哪?低低一聲嘆息,“請上來吧。”常住的正房就只有繡樓,而這三層樓中唯有自己的睡房有床,不讓出來又能怎樣?總不能把萬金之體扔進廂房裏吧?

……

好一陣忙活,鋪了新的被褥,就連床帷桌幔都讓手腳利落的丫頭換了新的,又加了個碳盆,屋子裏暖融融的,汪紫宸以為可以功成身退了,不想……陳希卻深施一禮,然後擱下句,“請您先看顧下,老奴去盯着湯藥”,連拒絕的時間都沒給,就小跑着沒了影。

汪紫宸怔了會兒,見那只着了中衣的身子并沒有完全裹進被子裏,猶豫了下就走過去,一點一點為他掖好被角,剛想到遠處等陳希回來,就感覺有什麽勾住了衣服,低頭看,才發覺原來他已經醒了,粉嫩粉嫩的臉頰,有讓人想咬一口的沖動,看得汪紫宸直蕩漾。

“冷……”沒有血色的唇輕啓,半睜的眼瞳失了神,卻仍執拗地盯着她。

也就因為這個字,汪紫宸的心湧上無數的酸。認命一樣栖身床沿,沈嚴放立時像冬季裏渴求溫暖的蛇一樣偎了來,頭枕在她的腿上,眯起眼睛,哝咕,“所有人都認為我錯了……”

撥開亂發,微涼的指尖撫上他的額,汪紫宸也如同呢喃,“後悔了嗎?”

久久沉默,久到汪紫宸都以為他睡着了要放棄時,聽得他淡淡的一嘆,“不……”

“那還有什麽冤枉的?”輕聲細語聽不出喜怒,汪紫宸卻在沈嚴放看不到的地方,深深地彎起唇角……原來他真打算那麽做!

“你!”沈嚴放以為她也一樣,驚顫着想起來,被汪紫宸制止了,“你既有早就打算好的退路,何苦再折騰自個兒?這副看似不甚負荷的身子骨還要扛過那一道道高山一樣的诋毀,你該保重的。”

她這是……沈嚴放用盡力氣擡頭,四目相對,她的眸中有欣慰有動容,像涓涓細流潤入心田。這遲來的理解讓沈嚴放紅了眼角,手環上她纖細的腰身,很緊很緊,生怕稍一松懈就會失掉似的……

汪紫宸靠着床柱将目光放到帳頂,默默流淚。木制的棱角硌得後背生疼,亦不肯換個姿勢,裝做看不到懷裏的男人在放任情緒……也許他不是好皇帝,但絕對稱得上是好兒子,肯為還父親公道而甘願背負可以說一世的罵名,這樣的男子,不值得尊敬嗎?為了沽名釣譽而掩蓋真相才應該遭到唾棄!

所以,她鄭重許下了不離不棄的諾言,雖然……他未必聽得懂……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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