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餓了

秋府的一場過繼辦得匆忙又簡陋。

秋斓方才及笄,就被擡進了高門大戶的府邸。

大宅寬敞明亮,雕梁畫棟委實精細。院裏栽種的梨花也日日有人修理,白色的花骨朵錯落有致,日漸開放後更是有如一片從天上掉落道凡間的雲彩。

但是秋斓沒有心情欣賞。

畢竟大伯秋泰曾一家連那些遮羞的面子功夫也懶得再做,早早便替她拟好了婚期。

幾日一晃而過,出嫁當日天色未明,秋斓就早早被下人從床榻上拉扯起來梳洗。

本盼着還能再見最後一面的父母和阿姊全都沒有出現,而她名義上的父母秋泰曾夫婦也不過就是清晨來說了幾句疏離的客套話便再也沒有來過。

閨房中換了紅帳貼着雙喜,往來人人臉上堆喜挂笑,只有秋斓笑不出來。

她一整夜都未能安眠,眼眸中似還翳着層霜,只能像個泥胎木塑似的任人擺弄打扮。

梁冠長衫精巧華貴,可是一想到穿着這些是要嫁給別人口中的那個“活死人”,再價值連城的珍寶玉珠也似朽木般沒了意義。

下人們紛紛先替秋斓開面,緊接又有人端着桂花油來替秋斓梳戴冠的發髻。梳頭婆的手指如同幾根枯柴,緊緊薅住秋斓的頭發梳理起來。

秋斓被抓得吃痛難忍,不得不睜眼留神打量起周圍的狀況。

屋中有個喜婆主事,衆人們進出有序,全聽喜婆吩咐。這位喜婆倒很也辣能幹,指使着小丫頭們做活極為利落。

待到日頭已高,發髻總算是快近尾聲,喜婆忽然又湊上前來。

“這髻松了些。”

“得緊一緊。”

秋斓啞然,半天才溫聲道:“好喜婆,已然夠緊了,再緊今日一整天哪裏受得住?”

喜婆便道:“這發髻松不得,冠若是掉了,那可是大事。”

“秋小姐,老身見過的婚事比你吃過的鹹鹽還要多,可沒有新娘子像你這麽嬌滴滴的。”

她話音未落,就朝身邊丫鬟們使個眼色,幾個人迅速上前扣住秋斓的肩膀手腕,抓着她将發髻重新緊了一遍。

喜婆就在邊上瞧着。

小新娘雖被人抓着,但頂住份量不輕的梁冠卻四平八穩,幾支纏花簪更是微垂不晃,定力絲毫不輸一二品大員家悉心調/教過的千金們。

赤紅的四合如意雲紋圓領長衫和江河海崖的绀色馬面裙再往她身上一套,便更襯得她膚色白若凝脂,體态端正大氣,不落凡品。

這樣的官家小姐雖端莊有餘,卻向來是個從父從夫的軟性子。

若是遭了為難,也會像方才緊發那樣忍一時風平浪靜。

喜婆梭巡在秋斓身上的目光這才斂起幾分,她笑意越甚,轉身拿個盒子來,掏出一雙紅鞋,言笑晏晏道:“來來,快把這婚鞋換上。”

“穿新鞋,入新門,從此作那新婦人。”

秋斓循着聲音朝喜婆看過去,入目的便是一雙赤紅登雲履,雲頭拿細細密密的碎珠繡了邊,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

可精細歸精細,那鞋卻像省料似的只做了巴掌大,顯然是雙秋斓穿不下的“小鞋”。

這一次秋斓沒有絲毫要擡腳的意思,只是低聲道:“這鞋我穿不下,勞煩換一雙。”

她瞟一眼方才被抓落在鏡邊的發絲,臉上浮現出點點厭惡。這喜婆既能抓着她梳發,那大不了再擡着她去拜堂。

喜婆見秋斓不肯穿,頓時笑意更甚,巧言令色道:“穿不下才對,穿得下那可就不妙咯。”

“姑娘有所不知,這蓋頭一蓋,夫家迎親時見不到新娘子臉面,就只能看腳了。這新娘子若是腳大,別人就會以為是個粗鄙的悍婦,若要是腳小,那才會被當作溫柔賢惠的美人兒。”

“左右不過一天時間,人人結婚都得這麽一遭,撐一撐也就穿過去了。”

秋斓自顧自一笑:“阿婆此言差異,紅衫馬面長且盈地,裙下膝褲更是嚴嚴實實,下轎進門慢條斯理,外人如何能見得我的腳?莫不是趴在地上的登徒子?”

喜婆見秋斓騙不住,又迅速眼珠子一瞪,吓唬道:“鞋只有這麽一雙,換不得,不吉祥的。”

秋斓微抿唇角,努力學着阿爹往日裏不卑不亢的樣子,朝喜婆據理力争起來:“既是國公府聘禮,定不該做這種拿雙小鞋的吝啬事。”

“難不成是媒人你從中卡了銀錢才故意做出這種次品,要我去跟未來的婆家和衆賓客對一對?”

媒婆一愣,只剩眼珠子還在滴溜溜地轉。她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一時竟當真反被秋斓這十五歲的丫頭給唬住了。

要說這小鞋,那确實是習俗,只不過個中變通講究都使個銀錢說話。

媒人們往往都收了夫家的好處,娘家這頭若不拿個相應錢數随着,那她們便有的是法子折騰在這一天之中新娘。

這事雖拿不來臺面上說,但實實在在是約定俗成的規矩。

不過秋斓這一通亂拳打死老師傅,事情一被挑明,堂堂國公府自然不肯丢這樣的人。

到時候這新娘子是什麽下場暫且不說,她這個做中間人的媒婆橫豎得吃些虧。

她登時喝聲道:“規矩就是規矩,若是還沒進門就不聽話不懂規矩,日後還怎麽能孝順公婆?小姐要是執意如此,那老身可得問問秋大人和夫人是怎麽教的女兒。”

秋斓輕輕側目。

她是孤身一個,喜婆那邊卻人多勢衆,何況婚事如果橫生波瀾惹得秋泰曾不悅,被拿捏作弄的還是她爹娘和阿姊。

原本繁忙的閨閣裏一時雅雀無聲,好在門忽然“吱呀”一聲被人推開,衆人的目光悉數落去。

強裝無畏的秋斓也一愣,手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只見一個抱着個包袱的丫鬟又輕又快地鑽進來。

秋斓微怔。

來人雖穿着和秋府下人無二的衣飾,但鵝蛋臉杏仁眼,分明平日裏在她阿娘鋪子裏幫活的滿慶兒。

滿慶兒勤快機靈,雖是秋母從人牙子手裏買了奴契的下人,但秋家人從不曾苛待她,一直拿她當半個女兒養着。

秋斓懸着的心莫名放了下來,只靜靜瞧着滿慶兒的舉動。

貿然進門的滿慶兒先瞥向媒婆手裏的小鞋,又看看秋斓微皺的眉頭,立時換副笑臉,轉手從包袱裏摸出來一枚黃澄澄的金锞子擱在媒婆手裏,不見外道:“喜婆,您喝茶。”

一臉喪相的媒婆登時喜笑顏開,卻不多話,只是直勾勾盯着滿慶兒的包袱看。

滿慶兒方又摸出一顆金子來,才催動媒婆有些不情願地找人去換合腳的鞋。

滿慶兒眼看屋中無人,連忙往秋斓身邊一鑽,低聲解釋:“小姐,大老爺不肯讓茂彥老爺和姝英夫人給你送嫁,夫人說了好些低聲下氣的話,才求得我日後跟着小姐。”

她說着把一個方方正正的包裹塞進秋斓手裏:“這是茂彥老爺和夫人連夜替小姐你準備的,德良小姐也專程強撐着做了個荷包裝滿金锞子,說婚俗繁複,他們不在,恐怕大老爺不貼心讓小姐今日遭了人為難,所以拿着這些有備無患。”

秋斓心下先是一喜,轉而又擔心鋪子裏沒了滿慶兒會讓阿娘受累。

她正迫不及待要朝滿慶兒問問家中近況,替秋斓穿戴的丫鬟們就已經拿着紅蓋頭和換好的喜鞋三三兩兩回了閨房要扶秋斓上轎。

主仆兩只好對視一眼先後噤聲。

花轎先出城又上山,一路搖搖晃晃,颠得秋斓翻江倒海,好在家中早有準備,秋斓拿着滿慶兒帶來的硯臺道一聲祖傳之物,若是磕碰收不得場,便将轎夫們各個降得乖巧,并着另一邊的喜婆也只能幹瞪眼。

折騰完整整一天,衆人總算是趁着黃昏進了鎮國公府別莊的大門。

別莊另別于鎮國公府修在山裏,院落大而空曠,秋斓隔着紅錦蓋頭雖看不清周遭,卻也能隐約覺察出這地方冷清得厲害,她下意識握住滿慶兒的手,慢慢挪下轎子。

偌大的宅院裏幾乎沒有什麽光亮,連下人也少得可憐。

她又餓又困,再料想起叔伯鄰裏們口中那個殺人如麻的“羅剎鬼”,不由得生出幾分擔憂,莫名覺得這裏陰森恐怖。

來迎她的下人卻并未顧及她,還是自顧自往前走:“世子久病,白日時辰大多昏睡,夜裏有時醒,有時也不醒。國公府裏便将拜堂免了,還請夫人多擔待。”

“前面就是世子的卧房,您早些歇息,我們不便打擾,明日一早再請夫人回府去給國公爺和國公夫人請安。”

秋斓方一進屋,迎她的幾個下人便撤了。

還未及說話,肚子倒先應景得叫了一聲。

滿慶兒忿忿道:“小姐也餓了,折騰這麽一天,鎮國公府這些人怎麽連口吃喝都舍不得給……”

秋斓聞聲,自顧自掀開蓋頭,寬敞的屋子只點了寥寥幾盞燈,昏暗不堪。

她低聲問滿慶兒:“要不,我們先找點吃的?”

正說着,她便開始環顧四周,目所及處,連往常的喜棗花生也沒有。這裏除過一對喜燭并兩個喜字,實在不怎麽像是一間婚房。

秋斓料想着許是因着鎮國公世子久病,這裏的下人便也紛紛潦草敷衍輕眼相待,像極了在她家門前頤指氣使的王管家。

她這才微微一嘆,無奈地收回視線,卻不想這最後一瞥目光猝不及防地瞭到了床上的沈昭。

秋斓怔了怔,迅速收回眼來。

半晌聽得屋中沒有動靜,才又小心翼翼地把別開的目光挪回到床榻上,走幾步湊近打量起來。

沈昭身形修長,面龐清瘦,膚色極白。

他那模樣仿佛玉雕的,又好似是瓷琢的,瑩潤流暢卻還帶着棱角兒。

一雙眸子雖阖着,卻也能看出是內勾外翹的丹鳳眼,細長的嘴角輕抿住薄唇,整張臉竟似個女兒般俊俏,讓人看來只覺得精致。

秋斓莫名吞了下口水。

眼前的沈昭明明只是一動不動地躺着,她卻感到似乎在一瞬之間,山崖瀑水靜,樹影婆娑停。

疲憊恐懼全都驟然被忘卻在腦後,秋斓像發現什麽寶貝似的回頭朝滿慶兒招手:“滿慶兒你快來瞧。”

“這個世子,比阿爹塾裏的梁秀才還要好看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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