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榆錢兒飯
滿慶兒跟秋斓把屋裏的争吵聽得真真的。
哪怕是再遲鈍的人,也能聽出書房中一番對白所表為何。
雖然他們嘴裏的“野種”一時還讓秋斓沒有頭緒,但秋泰曾所指的那個“他”是誰,秋斓和滿慶兒全都一清二楚。
當初秋家老爺子位極人臣,可兒女緣卻淺得很。雖生得五子三女,但活過三歲的就剩下兩個兒子,嫡出的更是只有秋茂彥這一個。
除過秋茂彥,整個秋家就是橫裏豎來地數七八遍,也再找不出個連考連中過的人。
當初秋茂彥慧及早初,四歲能吟五歲能詩,一路連中榜首,十二歲就已經身負生員功名,眼見得要受官蔭進國子監做官生。
秋家也一時風光無兩,京中官員教子,無不拿秋家來說番例子。
可不知怎的,秋茂彥而後便在鄉試中連落兩科,受官蔭進國子監的換成了大哥秋泰曾,再之後,秋茂彥就直接莫名被趕出秋家。
秋茂彥的際遇從此一落千丈,蹉跎成了如今永遠也考不中的老秀才,只靠在私塾裏謄信抄書教學子換些細碎銀錢。
熟人無不嘆一句江郎才盡,這倒還算是客氣的。
更多的是陰陽怪氣指桑罵槐,說秋茂彥全是靠着家裏使些見不得人的手段才“買”到個功名,如今離了家,沒了世家籠罩,便連個癞□□也算不上。
秋斓每次聽得別人說這種閑話,總要和滿慶兒趕人的。
她看得出,她的阿爹心裏不甘,可功名不加身,阿爹卻也只能受着別人閑話。
滿慶兒的眉頭忍不住越皺越深,臉上眼中都是蓋不住的怒意,下意識就要朝書房裏的兩個人質問出聲來。
好在秋斓眼疾手快,一把捂住滿慶兒的嘴,下意識朝她搖搖頭。
書房裏的話音還在繼續。
“當初說只幹一次,結果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你也知道這查出來是要抄家的。”
“這是你的家事,你怎麽就不能想想法子,讓他別再去考了?活生生的人要去科舉,你擋不住,瞎只眼斷根指頭的讓他考不成你還不會?”
話說到這份上,秋泰曾慢慢冷靜下來。
他清清嗓子:“這裏不是說這種事的地方,窦兄定一定……”
聲音逐漸變低,再之後便斷斷續續聽不大清楚了。
秋斓暗自思忖,不知他們究竟做過什麽事,可她聽得出來,論及科舉事關重大,秋泰曾不想讓她的阿爹中舉,甚至要想方設法斷了秋茂彥的科舉路子。
這些人的心比石頭還黑,她得快些把這事告訴給阿爹阿娘知道。
秋斓忙牽住滿慶兒,小心翼翼地順着湖上的廊橋退開。
時令早已過了午後,秋斓本該随着別莊的車馬盡快出城去,否則城門一關,她就有的是麻煩。
可這一次,秋斓卻什麽都顧不上。
她只恨不得能生出一片筋鬥雲來馱着她去南城。
主仆兩急匆匆地往外走,所思所想的無不是早一刻把這消息帶去家中。
只是才方走到大門,便見王管家領着宏毅迎上來:“阿斓小姐到何處去了?可是讓老奴好找。”
秋斓正欲開口,宏毅便先畢恭畢敬拱拱手:“夫人早上出門急,少帶了國公府裏拜秋府岳父母的禮。”
“我午後送來,方聽王管家說夫人出門去逛了,眼下正是時候,夫人快些随我出城去吧。”
“若是等下城門關了,出城就麻煩了。”
秋斓情急,忙搪塞道:“我忘了買胭脂,我得出去……”
宏毅啞然一笑:“夫人不是方才從街面上回來?胭脂水粉別莊倒還有些,夫人回去瞧瞧若是缺什麽,吩咐宏毅一并采買便是,何需勞動大駕?”
秋斓見一計不成,又道:“這點小事不必麻煩你的,我叫滿慶兒替我跑腿便能行。”
“若是今夜出不去城,叫她明早趕回別莊也好。”
宏毅還是一臉恭敬,卻絲毫不見讓路:“滿慶兒到底是夫人貼身伺候的,若是一個人落單在城裏,想來還是有諸多不便。”
“若是再碰見個歹人惡徒,豈不就徒傷了滿慶兒。”
秋斓越說越急:“可是……”
王管家一臉疑惑,斜着眼問:“阿斓小姐難不成還有什麽不好開口的事?”
宏毅也道:“夫人只管吩咐,宏毅自當效勞。”
秋斓頓時語塞,一時有口難言,當真說不出什麽能瞞過去的理由。
此等大事迫在眉睫,隐約關系科舉,搞不好會惹上殺身之禍,自然是不能在秋府裏說漏一句半句,再萬一牽連到替嫁的事情,阿爹阿娘也容易被問罪。
秋斓左右為難,可再加權衡之後,她終究是走不開說不明,只好先跟宏毅上車出城。
馬車一路颠出城回到別莊,秋斓憂心忡忡的表情毫未得到緩解。
好在除過滿慶兒,秋斓的情緒也不大惹別人注意。
天色已然擦黑,秋斓帶滿慶兒如同往常一樣回了屋子。
秋斓沈昭雖是新婚,但沈昭病情反複自然無法同床,故而眼下還是分房睡得。
如今秋斓雖然安置得早,可人卻翻來覆去地無法安睡。
滿慶兒便也只好湊在榻邊安慰:“老爺夫人吉人自有天相,小姐別太擔心。”
“離秋闱還久着呢。”
“大不了我們明日一早再下山去,他們知道這事,就肯定能做準備,哪怕告到刑部衙門去,也決不輕饒了那些腌臜敗類。”
秋斓朝床沿邊轉個身:“可我們一出門,宏毅免不得又要來問。”
“滿慶兒,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滿慶略作思索:“不妨事,我前日發現院後有棵榆樹。”
“咱們趁着天亮之前順那棵樹翻牆出去,這樣就神不知鬼不覺了。”
秋斓一聽也來了勁,索性合着毯子坐起身:“我想起來了,是有一棵。”
她又回憶了片刻,聲音裏還多出點篤定來:“不難爬,我們天不亮就偷偷走,肯定誰也不知道。”
這麽一說,秋斓的精神頭一下子越發足了。
她再床上翻來覆去,只覺得這個夜晚過得實在是太過漫長。
山裏不似城中,總還有些隐隐約約的打更梆子聲,能推算推算距離天亮的時間。秋斓覺得如今的自己好像一塊木頭,只能幹躺在床上等晨光。
也不知是熬了多少時間過去,天角總算是多出一隙微光。
秋斓連忙鯉魚打挺,只鑽下床拿着衣裳草草套了便急着快步往外。
樹在後院,離下人們的居所極近。
秋斓蹑手蹑腳地走在前頭,滿慶兒随在她身後,生怕會有動靜惹出其他麻煩來。
別莊的榆樹一看就長得有些年頭,已經是合抱的大樹了,眼下還是春天,整棵樹枝繁葉茂綠芽抽新。
爬樹難不住秋斓。
小時候她沒少跟阿娘還有滿慶兒去山裏摘野果撿菌子挖竹筍,運氣好的時候還能換到山雞兔子,全家人便能久違地開次葷。
秋斓迅速又麻利地綁好衣擺,找個樹杈随腳一踩便借巧勁竄上枝丫。
她回頭瞧瞧樹下,正準備給滿慶兒搭把手,便借着蒙蒙天色看到宏毅站在不遠處朝她微微一笑。
他不疾不徐地朝秋斓道:“夫人,眼下時辰尚早。”
“您在這裏是?”
秋斓渾身一僵,莫名覺得自己底氣全空,像個被抓住的賊。
滿慶兒立馬扶穩秋斓,仰着頭沖秋斓擠擠眼睛。
“小姐,你仔細那榆樹條,薅榆錢別傷着指甲。”
“我兜着衣裳在下面接,你只管放心就好。”
秋斓定睛瞧去,春日已盛,這棵榆樹的确結着密密匝匝的榆錢,迎風微動,有些像。
她靈機一動,迅速薅下兩把丢給滿慶兒,又朝宏毅解釋說:“榆錢是有時令的東西,我見得這棵樹結得最多,但是沒有人來摘,心裏覺得可惜。”
見宏毅似是還不信,秋斓便又解釋道:“這東西只要摘洗幹淨拌面粉上籠屜蒸一時半刻,就會變得淺黃清香,一年只有春天裏這麽個時節才能嘗一回,吃的就是個鮮字。”
“院裏這麽大一棵榆樹,怕是年年都要結上好多吧?”
宏毅這才點點頭:“夫人蕙質蘭心,只是爬樹登高多有不便,夫人不必親力親為。”
“自然要多叫幾個下人跟着做事才好。”
秋斓糊裏糊塗,又一次被人從樹上牽了下來。
眼見得就要翻過別莊的高牆,不知哪裏又冒出個宏毅來生生阻了她回家的路。
秋斓只能暗自生一肚子悶氣,然後草草看着下人們薅榆錢,借口說早起疲乏,晚些再來蒸榆錢飯,便帶着滿慶兒打道回屋。
被擋了兩次,她心下越發明白宏毅這個人雖面上看着和和氣氣,但好像怎麽卻都甩不開。
她想從別莊溜出去,還得從長計議。
只是思來想去,都沒有什麽理由好瞞過宏毅,她只好暗暗嘆下一口氣。
如此想着想着,一整夜未眠的疲倦就悄悄襲卷而來。
秋斓在院子裏仰着頭懶懶地打個呵欠,索性把愁緒都丢去邊上,昏昏沉沉地進屋倒頭去睡了。
————————
午後。
沈昭聽着宏毅絮叨,面無表情地伸手從床邊的黃花梨架子上扯了玄青色的曳撒往身上套。
宏毅一滞,眉頭不由得微微皺起:“爺,還是讓我替您……”
沈昭輕哂:“有人要升官加爵我擋不住,但總得親自去賀一賀,不是什麽事都能叫你替的。”
“放心,我不帶刀,天黑就回來。”
宏毅便又道:“昨日我如您吩咐,私下跟着新夫人回門。”
“果然和爺所料一般,她在南城管另一對夫婦叫爹娘。”
“只是從昨晚歸寧後,夫人和滿慶兒三番五次想私下裏出去,不知是不是昨天和秋泰曾說了什麽,還是覺察出別莊不對勁,想去找小關氏通風報信。”
沈昭瞥着宏毅低聲嗤笑:“你還沒看出來?”
“秋斓就是個長不出壞心眼的小傻子,小關氏要是指望她通風報信,還不如盼着有道雷劈死我來得容易。”
宏毅頓時怔愣,也不由得語塞:“這……”
沈昭系好披風,回眸瞥一眼宏毅:“你看着她別讓她出去就是了。”
“等我回來,自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