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冷金魚兒

沈昭眼簾微掀,一雙鳳眸凝着秋斓瞧。

看她情急又緊張,眉心像被什麽粘住似的蹙在一起難舍難分,雙目炯炯張着,櫻唇都已然抿成根繃着的直線,生怕晚一時一刻就會有意外。

沈昭嘴角邊頓時就勾起幾分弧度,慢條斯理把秋斓的手從身上撥弄下去,沒來由地朝秋斓笑了。

秋斓被笑得莫名奇妙,只這才顧上打量周圍,除過宏毅和跟着自己後腳的滿慶兒誰也不在,就連門也不知是什麽時候叫人關住的。

秋斓這才眉頭緊鎖迎上沈昭的視線:“你怎麽還笑?”

“藥裏有人下了毒。”

“有人想要你死,你知道嗎?”

沈昭輕咳兩聲,彎着眉眼笑意溫良,伸手捏住秋斓的圓腮,緩緩側目:“這麽擔心我?”

沈昭的手纖細修長,捏在臉上雖不至于讓人覺得疼,卻也并不舒服。

秋斓眨眨眼,方察覺沈昭是在故意惹她,臉色便驀然泛起一陣更勝過廚房番椒的紅暈。

她下意識掀開沈昭的手捂住自己側頰:“既然已經嫁來沈家,你卧病在床難以自理,宏毅一個人照顧不過來,我自然該多擔心些的。”

她埋埋臉,故意不叫沈昭看自己臉紅:“就算不是我,但凡有些良知,眼裏定然也見不得這害人性命的事。”

“病歸病,這事自有天命。可若是有人接着你得病想毒死你,那他便是該死千回萬回,死了也該去十八層地獄。”

沈昭被秋斓這副較真的樣子又逗得笑出聲來。

他伸手揉揉眉頭,好似善心大發地沒再玩弄于人,一字一頓地正色道:“放心,你打翻的是參湯。”

“藥正晾着呢。”

秋斓一僵,好似猛然間沒有跟上趟。

她瞠目結舌地看了沈昭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道:“我……打翻的是參湯?”

沈昭輕輕點下頭。

他瞧着秋斓手足無措又擔心的樣子,心下自知秋斓不是小關氏的人,但卻沒有多言。只轉而輕聲慢語地問:“宏毅說你做了好些吃的。”

“可還有?”

秋斓連忙站直身子,蹭一蹭眼角急出來的濕意,松下一口氣來:“原來你是餓了,想吃自然管夠,榆錢飯和酸野都在廚房擱着。”

“你等等,我這就去端來。”

“我……我找銀針試試再端來。”

她出門片刻功夫,随即端着托盤回來。

榆錢飯方出鍋,自還是溫熱的,染發着淺淺的蔥油香。

新綠圓葉兒裹有一層薄薄的面粉,均勻卻又不厚重,鮮嫩又不費嚼。只一勺,專屬于春天的新葉鮮嫩就會在萦繞在舌尖上,經久不去。

沈昭這次吃得比上次配合很多,像是有些餓了。

秋斓看他願意吃東西,心中自然也高興,便也沒顧上計較其他,就伏在床邊一勺一勺慢慢喂沈昭,半點也不心急地始終瞧着他看。

她還在南城時,街坊鄰裏們不乏有和沈昭差不多年紀的,可是沈昭不光長得比他們都好看,就連吃東西的模樣也比其他男子招人喜歡。

在秋斓眼裏,除過她阿爹,其他男子吃飯就必然要像行軍打仗一樣,吃到滿頭大汗,端碗滋聲,才算是對一頓飯的最高褒獎。

但沈昭明明受傷卧病前是一介武夫,吃起東西來卻比秋茂彥還沒動靜。

即便進得東西多,每次也只吃小口,絕不狼吞虎咽,嘴裏更不可能吃出一絲一毫聲響。

秋斓看着,只覺得大戶人家果然和街頭巷尾的那些糙漢不一樣得很,橫豎讓人心生歡喜。

榆錢飯吃了大半碗,她又用小叉紮酸野給沈昭嘗。

只見沈昭輕咬,果肉清脆泠然溢出聲響。

酸辣鮮甜一時間全都湧來。

沈昭眸光一頓:“這是……”

秋斓見自己終于在沈昭面前做了回夫子,于是得意洋洋地咧起嘴角:“原來世子也有不知道的。”

“這是酸野,給你嘗嘗鮮,只是這東西口味重,你又病着,兩三口就好,不能吃多。”

沈昭笑而未言。

酸野自然是個新奇東西,翻遍南城北城也不會有售賣酸野的鋪子。因為它絕非京城所有,本都該是滇南一帶的吃食。

沈昭慢條斯理把東西咽了,才緩緩開口:“的确爽脆。”

“夫人不愧是出自秋家的名門貴女,果然心靈手巧。”

秋斓心中生喜,自顧自想了想,臉上便也露着明晃晃的笑意:“我學過的東西可多了。”

“只要你肯好好養病,日後我慢慢做予你吃。”

沈昭泠然:“如此甚好。”

他又道:“藥的事有宏毅,你先不必挂心,日後有結果再慢慢跟你說。”

“今兒得先借你的滿慶兒留一步,将這打翻的藥碗湯汁打理幹淨。”

秋斓聽得出沈昭話裏的意思,轉身欲走,又忍不住囑咐:“那你千萬小心些。”

沈昭彎着眉眼,拿秋斓打趣道:“你就這麽舍不得我死?”

“你……”秋斓吃了癟,頓時撇撇嘴,“活命便是了,扯我做什麽?”

言罷,她扭頭便直出門去。

這頭滿慶兒正疑惑世子為何會獨獨将自己留下,便見沈昭的視線緩緩挪到了她身上。

似乎只在這一瞬之間,沈昭彎着的眉眼平複下來。

他随意朝滿慶兒勾勾手:“你來。”

滿慶兒依言畢恭畢敬走到床邊,正要伸手撿起落在地上的碎瓷,沈昭便先問道:“宏毅說夫人下廚,你幫忙最多,看來你的手藝也不錯?”

滿慶兒慢慢打量一眼沈昭的神色,又像被灼到似的連忙收回視線:“回世子的話,滿慶兒手粗腳笨的,平日也只能幫小姐打打下手。”

“也不過都是日常跟着小姐,熟能生巧而已。”

沈昭又問:“原來如此,可我記得先前夫人說,廚藝是秋大夫人教給你們兩個的?”

“莫不是滿慶兒你偷了懶學藝不精,如今不敢說師父的名號?”

滿慶兒腦海裏的弦“嗡”地一下就繃了起來。

她們主仆兩個的廚藝确實是秋夫人教的,可那根本不是秋泰曾家的秋夫人。

她聽着沈昭話裏的意思,料想秋斓是假稱從“母親”那學的本事。

于是滿慶兒心裏也有了點定數,這才猶猶豫豫回答道:“這……大夫人金尊玉貴,滿慶兒區區一介奴婢,自是不敢言稱跟大夫人學過藝的。”

“其實夫人教時,我和我家小姐都在。”

沈昭面上還停着淡淡的笑意:“那就怪了。”

“秋夫人出自焦氏,三代前就在京城定居,未曾離開過京城,怎麽會教你們酸野這種南陲的東西?”

滿慶兒被問得一愣,支支吾吾一陣連忙又借口道:“夫人雖不曾出京,卻也……從書上學得不少。”

“酸野這做法便是從書上學來的。”

沈昭嗤笑:“可是夫人先前說過的那本《千金方》?”

“我記得此書有記些南疆風俗,定也有提及酸野。”

滿慶兒被這麽一繞,連忙小雞啄米似的使勁點頭:“正是這本,世子好記性。”

“小姐同我說過的,大夫人就是從這本《千金方》上看來的。”

沈昭哂笑一聲,滿臉的笑意頓時化于無形。

他眉梢輕挑,冷眼睨着滿慶兒:“滿慶兒,你膽子不小,騙到鎮國公府來了?”

“你可知這《千金方》根本就不是雜記,是孫思邈寫的醫書。”

滿慶兒一愣,忙又解釋:“世子容禀,其實是因為滿慶兒識不得幾個字,所以記錯了書名。”

“定還有本別的書……”

話音未落,沈昭銳利的目光已然瞪向滿慶兒。

“不識字?”

“我瞧着你剪得雙喜規整得很,怎麽竟不識字?”

滿慶兒一吓,解釋的聲音頓時戛然而止。

她呆若木雞,整個人汗毛直豎,只莫名覺得自己好似是死到臨頭。

沈昭嗤笑一聲:“不錯,滿慶兒,你倒是聰明,知道說自己不識字來圓謊。”

滿慶兒見露了餡,也不知是哪裏被沈昭抓住的破綻。

她只知言多必失,索性低下頭緘口不言。

沈昭對這番一言不發也并非毫無辦法,他只不疾不徐地說:“你和你小姐說的一個字也對不上,如今有人在別莊裏下毒,你又是個冒充秋家婢女混進鎮國公府的。”

“你三番五次想跟着你的小姐溜出去,我是該說你膽大,還是該說你找死?”

“你做過這麽多菜,可有人告訴過你一道叫作冷金魚兒的佳肴?”

滿慶兒連忙小幅度搖搖頭:“不曾……這個不曾聽過。”

沈昭笑了起來。

“說是冷金魚兒,其實不過是把吞金叫好聽些的美稱罷了。”

“舊時獲罪的官眷若想死的好看些,便拿塊金子囫囵吞下去,求的是死後能落個全屍,也算一道佳肴了。”

沈昭眼簾半垂,懶懶散散道:“有些東西一輩子能吃很多次,但有些東西一輩子只能吃一次。都是吃的,我瞧着也沒什麽不同。”

“滿慶兒,你是不是準備嘗嘗?”

滿慶兒見她無論如何是兜不住了,再拖下去恐怕連下毒的事情也要含冤受屈。

她兩腿一軟,索性“噗通”跪倒在沈昭面前。

“世子明鑒,藥裏有毒這事是小姐方才剛剛發現的,我們先前什麽都不知道,下毒這事更是絕對跟我們沒有任何關系。”

“小姐一心想着世子能康複,一發覺補藥有異便急着趕來阻止您喝,又怎麽會害世子呢?”

“滿慶兒敢拿性命擔保,我和小姐都是秋家的,我們是絕絕對對的秋家人。”

她說着說着話音又逐漸慢下來:“我們只不過不是……”

沈昭沉聲冷冷問道:“只不過不是什麽?”

滿慶兒還帶着哭腔噎了噎,才抽抽搭搭道:“我們是秋家的,土生土長的,刨了墳根上也是。”

“只不過不是大老爺秋泰曾的那個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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