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蓮心茶

關家本不過是順天府的尋常人家,靠走南販北賣貨過日子,沒生出個兒子,只生有一對兒姐妹。

好在關氏姐妹兩皆是姿色出挑,年長的那個早年被選進宮做了皇貴妃,得了皇帝青睐,聖寵不倦,又生得皇三子朱嘉灼和幾個皇女,越發地位穩固。

十幾年前當朝皇後過身,紫禁城中便始終虛設中宮,轉由皇貴妃代掌鳳印,大關氏更成了人人争相巴結的對象。

關家從此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得蔭封做了人上人,在朝中也是風頭無兩,一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小關氏更是借着姐姐的光,高嫁進往昔本不敢嚣想的鎮國公府。

自出嫁之前,小關氏便時不時被召進宮陪在姐姐左右,入國公府之後,小關氏的兒子沈晖也連着一道去給皇三子的陪讀,小關氏進宮便更加有增無減,如同回娘家一般頻繁。

大關氏召小關氏入宮,實際上也不過就那麽點子事。

一來在宮裏揚威立信,彰顯盛寵。

二來為的能有個說體己話的人多在身邊。

別人一輩子都求不得過的那道金鉚朱門,于小關氏而言卻早已經看得習以為常見怪不怪。

巧兒反應最快,她的目光迅速在小關氏身上淺淺梭巡片刻,見得小關氏穿得簡單,頭上也只戴頂赤金梁冠,并三五支鑲玉的寶釵。

她連忙先手扶住小關氏:“夫人穿得太素了些,我陪夫人換身進宮的衣裳,再戴副新打的頭面,給皇貴妃長長臉。”

小關氏倒也不急,嫣然一笑,撚起桌上的香砌櫻桃吃,懶懶散散道:“眼下這身就挺好。”

“又不是沒進過,何必巴巴兒的總像第一次。”

“長姐是自家人,不用拘着那麽多繁雜禮數。”

巧兒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敢吱聲,連連點頭應是,忙着轉身尋下人去準備進宮車駕。

車馬都是熟門熟路,只待着夫人小關氏一上車,馬鞭就一如既往地高高揚起,驅車往紫禁城的東側門駛去。

小關氏進宮如歸家,絲毫不拘謹。

她借着姐姐的光,面聖也不止一兩回,宮裏的主子奴才們更是都給她三分薄面,見面都是客客氣氣,小關氏便自然而然覺得宮中府中無甚不同。

皇貴妃的居所是翊坤宮,位在西六廷,有個二進的院子。

眼下雖是春末,花兒朵兒已經過了盛放之期,翊坤宮門裏卻花團錦簇,被各種奇花異草裝點得猶如仙境。

小關氏知這自然是姐姐盛寵尤濃的結果,不由得更加喜從心發,索性做主免了通傳,叫宮女掀門簾直接跨進正殿。

她一路走着,臉上還是笑吟吟的:“我來晚了。”

“姐姐宮裏好生漂亮,可多得是京城裏頭都見不着的花,真真要羨煞旁人。”

她絲毫不拘着禮,擡眼才發覺她嘴裏皇貴妃壓根不在屋中,取而代之的卻是個生人。

小關氏的笑頓時減下七八分,模樣立時擺出個威嚴,也趁機仔細朝面前的那人打量。

這人約摸是四五十歲的年紀,頭戴三山帽,身着帝釋青圓領蟒袍,面上不曾續須,一看便是宦官。

只是宦官和宦官也大有不同,眼前這個不似尋常太監那般唯唯諾諾,反倒是英氣咄咄,眉眼間有股狠勁,風度遠超尋常黃門。

小關氏暗自思忖。

近兩年間,皇貴妃身邊正有個紅人,是東廠的提督大太監兼禦馬監掌印齊灏。

敢如此堂而皇之坐在翊坤宮正殿的,想來也不會有別人。

她方才踅摸出思路,齊灏已然起身朝她作個揖:“見過夫人,方才陛下忽然诏皇貴妃娘娘伴駕,娘娘走得急,特命齊灏在此等候。”

小關氏便順勢點點頭,自顧自在邊上坐了:“有勞督公。”

“話已帶到,督公自去理事,我在此處等娘娘便可。”

齊灏不疾不徐,只給身邊的小太監一個眼色,小太監便自覺帶着宮人斟茶奉點心,從正殿裏退将出去。

“娘娘恐一時半陣的還回不來。”

“只不過娘娘臨走前有過囑咐,想問問陳太醫驟然離世,夫人可曾知道?”

小關氏心下一驚,故作鎮靜輕輕撩眼:“早晨陳家來國公府裏傳過話,說是昨夜陳太醫醉酒溺畢,我聽了幾耳朵。”

“想來陳太醫多年替鎮國公醫疾問診,又往來宮中勞苦功高,眼見得高升在即,不知怎麽出了這檔子不幸事,可憐可憐。”

“自國公爺中風後陳太醫時時關照,待出宮後我自是要親往陳家搭封白包的,也不枉他為鎮國公跑了這麽多趟。”

齊灏用杯蓋撇撇浮茶,笑得莫名多出幾分揶揄:“夫人難道不覺得陳方金死的蹊跷?”

小關氏心下知是主場到了,恐皇貴妃知曉她私下找陳方金開過弄死沈昭的方子。

她确有背着皇貴妃用過人,可她千個小心,萬個當意,眼見得馬上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送沈昭魂歸西天,而誰卻都沒能察覺,這一切全虧得她一手好計策。

如今陳方金縱使死得蹊跷,卻也不該跟她扯上關系。

小關氏登時皺起眉頭:“督公這是何意?”

“我知道陳太醫多得娘娘信任,難不成還要故意害死陳太醫嗎?”

後位虛制,太子無能,姐姐的兒子能争得江山大統,難道她的兒子就争不得一個國公的爵位?

今日若是大關氏親自來問她倒也罷,如何現在連一個宦官外人都能騎在她的頭上?

小關氏心中一陣惱火,面上也頓時顯出不耐煩來。

她從國公府一路進宮,自然是曬得火熱,現下又在翊坤宮裏鬧得不愉快,索性自顧自端起手邊的茶杯啜下一大口茶。

可惜這茶水方碰到她唇邊的時候還有絲絲甘甜,待湧入嘴中,舌尖泛起的卻是無窮無盡的苦意。

小關氏被嗆得差些失态,連忙用袖子擋一擋,硬生生将這苦水咽下去,才伸另一只手出來,幹脆把杯蓋往桌上扔。

只見茶杯裏浮着一根根翠綠松針似的小芽,過水也絲毫不像尋常茶葉一般舒展開來。

上好的茶葉又撚又曬,遇水絕不是這副樣子。

不知齊灏是拿着何種勞什子敷衍她。

小關氏越發忍不住厲聲責問道:“這是什麽茶?”

齊灏輕笑,便也擱下杯子:“這是娘娘特地為夫人準備的蓮心茶。”

“去火明目,安神清心,可惜喝起來最是急不得。”

“苦有苦的好處,夫人要慢慢喝。”

“幹什麽事也都要慢慢做,急不得。”

小關氏聽得齊灏話裏有話,諷刺之意更是尤為明顯,心下更是不悅。

她是堂堂鎮國公夫人,尋常太監見她皆是奴顏婢膝,但凡她有些許不高興就要忙慌慌湊上來讨好。

可眼前這個齊灏倒是膽子大得很,不過初見,便敢話裏有話地諷她。

齊灏只起身朝她拱拱手:“夫人,恕齊灏直言,皇貴妃娘娘的手腕,您但凡能學個三成,便也不會有今天這事了。”

“奴才言盡于此,娘娘給您準備的東西都已經送到國公府車中,該說的都說完了,在下告辭。”

小關氏被齊灏的言行氣得瞠目結舌,也不知過了多久才回過神,憤然道:“好你個齊灏,左不過一個閹人,靠着溜須拍馬上位,仗着得姐姐寵信,也敢對我指手畫腳?”

巧兒連忙拽拽小關氏的袖口:“夫人慎言,萬一督公還沒走遠……”

小關氏被氣得發笑:“聽見就聽見,我一個國公夫人,還要怕他個斷子絕孫的閹人不成?要不是借着姐姐的勢,他算個什麽東西?”

“今天可真是晦氣,等我下次見着姐姐,我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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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灏出了翊坤宮也并未走遠。

他只折到禦花園,遠遠就瞧見錦鯉池邊上有個被宮人華蓋簇擁着的熟悉身影。

那人慢條斯理喂着魚,正是皇貴妃大關氏。

大關氏雖年長小關氏幾歲,容貌卻比小關氏更勾人心魄。她一身成料的紅衣青裙,頭上雖也梳着狄髻,但頭面簪飾只點綴寥寥幾顆青金石,挑心一顆紅寶石,比起妹妹小關氏的金梁冠便要樸素很多了。

待到齊灏走近些,大關氏也不曾正眼看,只繼續将手裏的魚食慢慢揚入水:“都照我說的辦了?”

齊灏恭敬應聲:“該說的都說了,至于鎮國公夫人能不能悟到,齊灏自是左右不得。”

大關氏慢條斯理地笑出聲來:“我這妹妹自小被慣壞了,向來不愛聽人講道理的。”

“她不知當初是你暗地裏幫了她大忙,如今又難為你替我見她,到底是讓你多勞了,本宮都記得。”

“只可惜她說不準現在還在貶損你,淨是些難聽的話。”

齊灏渾不在意地輕笑:“娘娘擡舉,這宮裏頭想我死的也大有人在,何況區區幾句咒罵?我自是有陛下和娘娘福澤庇佑,否則也不能有今天。”

“只要是替陛下和娘娘辦事,就算為鷹為犬,也皆是齊灏的份內職責。”

大關氏笑得越發明媚起來:“你可真會招人疼,這讓我賞你點什麽好?”

齊灏單膝跪地:“聽聞近日有西南的反賊被押解入京,若能得到陛下首肯,把人交給東廠來審,齊灏自然不會讓娘娘失望。”

“這些人在京中說不定還有同黨。”

“只要是和陛下娘娘作對的反賊,就該伏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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