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漿水湯面
秋家搬去鼓街東後的新鋪子雖開得低調,但勝在吃食新奇,隔三差五還多得是應季時鮮,老板娘人也爽利豁達,生意做得自然順遂。
秋斓閑時除過琢磨些新吃食,也放了心思在藥膳上。
眼見得沈昭日漸不再嗜睡,她心裏其實總歸是高興占多些。
這日一早,秋斓讓滿慶兒找了些玫瑰來扒拉在院角裏種下,臨近正午忙完,方才發覺沈昭是醒了。
秋斓見沈昭穿件竊藍色緞面直身,髻上簪只銅梁冠,沉靜娴穩,爾雅斯文。
可惜氣色還是略顯不足,只能一聲不吭地坐在屋廊下瞧着她看,不由得生出着無奈。
于是她忙拍了拍手,笑吟吟走過去蹲在病美人沈昭身邊:“你什麽時候醒的?坐久了?”
沈昭唇角微彎,漫不經心地淺聲道:“不久,我不過是來外頭吹吹風。”
秋斓又瞧了瞧,這才徑直伸手,想把沈昭懷裏放着的書抽走。
沈昭下意識想捏住,卻被秋斓輕輕拍了下手背:“手才剛有點起色,你還敢一直用勁捏着這麽厚一本書?”
“誠心不想讓手好是不是?以後想當小左撇子?”
沈昭眯了眯眼。
他向來最厭別人自作主張對他指手畫腳。
于是他不自覺來了陣惱意,登時眉頭一皺撇着嘴角:“嘶……”
秋斓見狀,誤以為那輕輕一下又拍得沈昭疼痛難忍。
她只覺得心裏頓時湧起一千個心疼一萬個後悔,連忙替沈昭輕揉幾下:“又疼了?”
她勾着腦袋滿聲自責道:“我也真是的,明知道你手上有傷,偏還拍你的右手。”
“你別動,我幫你揉揉。”
沈昭看着她小心翼翼又專注的神情,終于還是側過臉去,将滿身的戾氣化成一聲輕飄飄的嗤笑。
秋斓聽着這動靜仰仰頭:“還疼嗎?”
見沈昭不置可否,她又朝前探身子,仔細打量着沈昭的表情:“生氣了?”
“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你看看我好不好?”
“你是堂堂的世子爺,大人大量,不要這麽小氣嘛。”
沈昭仍舊不理不睬。
秋斓這才試探着慢慢把書塞回沈昭懷裏:“喏,你的書還給你,還給你還不行?”
“你不要拉着張臉,都不好看了。”
“你幹嘛瞪我?我有說錯?本來就不好看嘛,我說的都是……”
話音未落,沈昭終于被叭叭得忍無可忍。
他像先前似的伸手捏住秋斓的臉頰,稍稍用勁在秋斓臉上扯了扯:“我好不好看無妨,只要你好看就夠了。”
秋斓微微怔着眨眨眼,沉默片刻之後忽然笑問道:“你在誇我嗎?”
沈昭差些被氣笑,索性松開秋斓,把臉轉向另一邊,背對着秋斓沉聲道:“我在說夢話。”
秋斓便也繞着椅子轉了半圈,又湊到沈昭面前:“那你再說兩句聽聽?”
“阿昭人又好看,說夢話又好聽,要是肯把傷養足了多好呀。”
沈昭冷笑:“別叫我阿昭。”
“為什麽?”
沈昭沉着聲:“因為我是你大爺。”
秋斓聞言默了默,忽又有些新發現:“你氣色雖不大好,如今說話卻不再咳了。”
“我覺着你病似是好了不少,卻又覺得一點沒好,真真奇怪。”
沈昭勾唇不言,只笑着睨秋斓。
秋斓起身正想再說點什麽,卻見着宏毅朝廊下走過來,給沈昭畢恭畢敬拱拱手。
“爺,夫人,楊先生來了。”
秋斓一臉疑惑地瞧着宏毅:“是哪位楊先生?”
宏毅便笑着解釋:“楊先生是先前邊軍的老軍醫,救死扶傷醫術高明,能跟閻王搶死人的。”
“他如今人在京中,還念着舊,故而時不時過些日子來給爺瞧瞧病。”
沈昭不緊不慢:“讓老頭兒進來。”
宏毅領了命,轉身朝外走。
秋斓心知眼下正是沈昭落魄的時候,這種肯雪中送炭的必然都是好人。
她便望望正午豔陽,自言自語道:“這老先生來的巧,正是午飯時候。”
她又朝沈昭笑笑:“你等先生,我去備飯,辛苦了先生一遭,讓先生留下吃頓簡餐。”
日子慢慢入夏,暑氣便喧嚣起來。
故而秋斓先前就專門拿荠菜和蘿蔔纓酵了罐漿水備着,到近日就腌出滿壇子清香酸爽,味道正好。
她跟滿慶兒忙将将擀好的面條下鍋煮透,出鍋過道水再放進碗裏,最後澆一勺涼漿水,嗆一遍花椒蔥油,便能端上桌去見人了。
一碗漿水面湯頭清透涼爽,面條潔白細膩,漂着兩三朵油花,又有荠菜和蘿蔔纓相佐,淡淡酸香讓人哪怕是在炎炎夏日也食指大動。
只不過這素面到底是略顯單調,秋斓自別出心裁又加上先前就鹵制晾好的切塊萬山蹄配着,見葷卻不甚油膩,制熟卻少些熱氣,正好一道端去做午食。
楊貫走了一早上山路,眼下替沈昭望聞問切完,正趕上一日中最熱的幾個時辰。
秋斓請人留着避避暑氣,方端了面上來。
別莊忽多出個夫人,老大夫楊貫本還跟秋斓見着外。
可一盯着面碗,他眼便直了,張口連忙問:“這……莫不是清漿水?”
滿慶兒把碗擱在楊貫面前:“老先生識貨,這是我們家小姐親手酵的。”
“還有專門配着漿水吃的萬山蹄,也是獨家的鹵料,外面吃不到的,您慢慢用。”
秋斓這頭也幫沈昭擺了筷子,沖楊貫輕笑:“粗茶淡飯,先生不嫌就好。”
沈昭不言,就只冷眼在一旁看着。
楊貫見狀,也滿臉喜色地拿起筷子:“先前在邊軍的時候常吃這面,現下回了京,是有些日子沒再吃過。”
他挑一筷子面嘗嘗,連連點頭:“有荠菜,還有蘿蔔纓?這味道對極了。”
“若是京裏有店鋪賣這面,我能吃它一個夏天。”
秋斓眸色一動,忽笑出聲來:“先生莫急,說不定過幾天就有呢。”
楊貫言罷,又攜一塊萬山蹄嘗味,便越發忍不住連連誇贊。
“這蹄子也鹵得入味。”
秋斓做的萬山蹄炖得又軟又爛,酸香入味卻不熏人,再拿一點點甜吊着鮮,滋味是一層層的,等吃到最後餘味方盡,嘗不出一絲腥氣,咬着更是不肥不膩。
只是吃着吃着,楊貫似乎嘗出點熟悉的味道來。
他眉頭輕蹙,細品半晌:“這萬山蹄裏放了大黃?”
秋斓微訝:“先生當真好舌頭,這都能嘗出來?”
楊貫捋捋胡子:“這本不就是做大夫的老本行?爐火純青罷了。”
秋斓随即解釋:“世子手傷長期未愈,積痛已久,力有不足。我在書上看大黃能行活血化瘀的功效,又可清熱解毒,所以就加少許在鹵料裏調味。”
“只是大黃味酸,不敢加多,沒成想先生還是能嘗出來。”
楊貫點頭以示贊同:“夫人費心了。”
秋斓便又笑笑:“好在試了那麽七八次,總算調出這麽個又甜又酸好下嘴的味兒來,也不算白費功夫。”
沈昭向來食不言寝不語,但心中深知秋斓是花了許多心思在飯菜上。
他不動聲色地抿一勺漿水。
雖不是什麽山珍海味,但那些菜約摸都是秋斓親手洗淨切段塞進陶罐的。
簡簡單單地味道,恍惚間也能讓人從清涼的酸味裏嘗出一絲甘甜。
另一邊的楊貫聞言大笑:“難怪世子的傷最近大有起色。”
“如此下去,再有三五月功夫,大有痊愈可能。”
秋斓也笑着瞟一眼桌上的盤盞,又看看沈昭:“若是如此,更得多吃些。”
“老話都說吃哪補哪,這鹵了一盤呢。”
楊貫也道:“該吃,該吃。”
沈昭哂笑着擡眸,眼刀子狠狠剜了楊貫一瞥。
楊貫下意識微抖,連忙改口笑道:“還得多虧夫人照顧得當。”
“日後也有勞夫人操心。”
秋斓點點頭:“我這都是些微末功夫,主要還多有賴先生。”
楊貫也正色道:“方子和藥都留在宏毅手裏,只要世子肯仔細将養,再配以施針,那痊愈指日可待。”
一頓午飯吃得倒是暢快。
等楊大夫湯足飯飽,日頭便也沉了沉。
秋斓見着人要走,又專程道了一次謝。
卻見楊貫兩手相疊,朝着秋斓恭敬作揖:“先前老夫多有誤會,承蒙夫人相顧,日後世子便多有勞夫人,大恩實在難謝。”
“不過眼下世子病情尚未穩定,并非人人都盼着世子能恢複如初,還請夫人莫與外人多言世子的狀況。”
“日後夫人若有需要,老夫定當盡力。”
秋斓也不知老大夫緣何行此大禮,連忙叫滿慶兒将人扶起。
“楊先生過謙,我方與先生初見,不知先生對我有何誤會?”
“照顧他本就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我自然要盡力做好的,先生何需如此恭敬?倒是折煞我了。”
“只是不必日後,我如今便有個不情之請,想找楊先生幫幫忙。”
楊貫捋捋胡子,提着自己的醫箱:“夫人但說無妨。”
秋斓稍加思慮,還是誠言:“宏毅說先生以前在軍中救死扶傷醫術高超,今日一見果然是杏林妙手。”
“我有個堂姐,自幼弱症,尋了好些個大夫都不見起色。”
“我做面還是那堂姐教的,看她年年春來犯病,心裏總不落忍,不知楊先生肯不肯發一發慈悲心?替她瞧上一瞧?”
楊貫一時不置可否,忽擡頭見沈昭就站在秋斓身後。
沈昭斜倚在牆邊,不動聲色地對他點了一下頭。
秋斓只當楊貫別有思索,連忙又說:“先生若是不便也不妨,只是我堂姐人雖病,心氣卻也是高的,不願多叫人知道。”
“所以還得請您萬萬保密,別對其他人提起,世子更是病着,別讓他聽到擔憂才好。”
楊貫卻只笑笑:“替人看症本就是老夫的看家本事,哪有聞患不治的道理?”
“不過老夫貪嘴,下次再算着飯點來,夫人可別嫌煩。”
秋斓又驚又喜:“自然使得,有勞先生,診金必然……”
楊貫擺擺手:“診金不急,楊貫明日便可前去問診,定然使出渾身解數,請夫人放心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