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桃兒羹
城北撤去夜禁的晨鐘才響,街頭巷尾已經陸陸續續有人出行。
秋家的鋪面不大,滿共不過四張桌子,但德良打理起來卻還是費了好些勁。
秋母撤開鋪外的木擋板,又瞧瞧體弱氣虛的女兒,忙心疼道:“德良,坐一陣,阿娘擦就是了。”
“如今天氣慢慢熱了,來吃東西的人也不多,不忙着收拾。”
德良吃力扯着笑搖搖頭:“阿爹昨夜沒回來,怕是又在私塾抄了一宿的書。”
“等下過來,總得有地方坐着吃頓早飯。”
秋母瞧着兩個女兒一個比一個懂事,忍不住酸了酸鼻子,偷掩着将眼淚蹩回眼裏。
秋家的小店打理一淨,只等着食客上門。
不成想早早來的第一撥卻是秋斓。
秋斓一見秋母,立刻眉開眼笑地搬出自己的漿水罐兒來。
“阿娘,你瞧。”
“咱們把陶罐拿溪水鎮了,做冷漿水,趁着天熱賣幾日這個。”
秋母點點頭:“好,這倒是個好法子。”
“漿水清香解暑,鎮涼些更爽口,趕明兒再拿你這罐點上一大壇,加冰糖和檸檬水調飲子,兩文錢一杯,總勝過貪涼吃冰,能賣克好多天。”
秋斓又想了想:“不冰的阿姊也能喝,最消暑了。”
德良見到妹妹也欣喜,忙接過漿水罐子,拉着秋斓到邊上去坐。
“怎麽到的這麽早?可吃過飯了?”
話音一落,方又見到滿慶兒領着個老頭進門。
秋斓捏捏秋德良的手指,急忙解釋:“堂姐先不必急那些。”
“這位是邊軍的楊先生,常替世子開藥紮針,聽聞你身子不好,專程來幫堂姐看看的。”
秋母聞言,忙張羅着楊貫進了鋪面後頭的裏屋,溫了茶奉着待客。
楊貫也不啰嗦,開了醫箱,只叫滿慶兒拿塊帕子蓋在德良腕上,懸手輕壓片刻,便得出結論。
“姑娘這弱症是自娘胎裏帶的,春秋多咳喘,中氣也虧得厲害。”
“平日多是拿人參溫補的吧?”
德良一怔,聽得糾纏多年的症狀被一口氣說出來,不免得還是有些驚訝。
她略作回神才忙着應聲:“确是一直用人參補着的。”
楊貫滿眼成竹在胸地松開手:“這便對了。”
“便就這麽将就敷衍着補,年年開春必還得病一場。”
“女兒家底子薄着,就這麽馬馬虎虎地灌參湯,哪有能補起來的道理?”
德良眸光一滞:“當初是我阿爹求着大……求着人專程請來的京中名醫,怎會敷衍?”
“兩個三個郎中都說非人參救不得命了。”
楊貫輕笑:“人參是救命,可那得天天煮,頓頓熬,拿參當飯吃,且非陳年的老參不能行,所謂溫補,自是性子溫和,補得也慢。”
“且不說尋常人家受不住這麽個熬法,這就是官宦人家,那也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君才拿這麽個法子補。”
“姑娘還年輕着,如此便事倍功半了。”
秋斓聽得又沾了大伯秋泰曾,一時只覺得這事不必細想,也能知道是怎麽回事。
在秋泰曾眼中,秋茂彥這個弟弟就是秋家最大的污點。
秋泰曾最巴不得的,恐怕就是秋茂彥一家能在被他吃幹抹淨之後徹底消失在這世上。
秋斓忙安撫般輕輕扶住德良的肩,眼中蘊上層憂色問道:“楊先生這意思是?”
楊貫便也直言說:“人參當然是好東西,可那是拿來錦上添花的,不能照如今這樣吃。”
“姑娘自娘胎裏就先天不足,年幼時恐又颠沛奔波不得安穩,底子自然傷得狠。堤若是潰了,饒是灌再多水,那早晚也得漏空。”
“可好在姑娘如今還年輕,我且替姑娘換副方子,人參少配着吃些便能行。”
秋斓聽得雲裏霧裏:“娘胎裏先天不足?怎麽會這樣?又怎麽會幼年颠沛流離?”
“我分明都……”
秋母輕輕嘆口氣,似有難言之隐般輕拍着秋斓的手,示意她不要多說。
秋斓這才意識到是有失言,忙憂心忡忡緘口。
這頭楊貫倒好似并未發覺什麽異常,還埋頭寫着方子。
方子開得不長,秋斓輕掃兩下只發覺都不是什麽名貴藥材,這才略略松下口氣。
楊貫樂呵呵把方子遞給秋母:“照着這方子抓藥吃,參也不用斷,每個月吃一錢補着就夠。”
“堂小姐年輕,只要月月仔細調理,明年開春就不必再受咳疾的苦。”
“等調個兩三年,雖不敢說痊愈,但只要不貪涼,便也就能和往常女兒家一樣了。”
秋母聞言,蹙起來的眉頭登時舒開:“先生此言當真?德良這娃娃的弱症真的能治?”
楊貫哈哈大笑:“自然當真,老夫既來此,又何苦騙人?我在邊關時行軍盡都是風餐露宿的,染個寒傷了身子都是常事。”
“只不過軍中多是七尺大漢,給堂姑娘的劑量自然要照常用的方子消減些,照這麽先吃幾副,下月我再來看看狀況,到時候換換也不遲。”
秋母忍不住喜極而泣,連連對楊貫千恩萬謝。
楊貫也并不貪功,只讨碗冷漿水飲子灌了,放下方子便朝秋斓道個別,扯起醫箱匆匆離去。
德良自小病不離身,郎中看得不少,卻沒個敢斷言這弱症能治的。
人人都道人參是好,拿人參補着總沒錯,就這樣蹉跎到德良如今已然過了十八。
德良聽完楊大夫的話,自然也是喜上眉梢,一時拉起秋斓的手,又激動無言地放下,往往複複好幾次不該如何是好。
秋母轉身從小櫃裏摸出一把銅板,一股腦放在滿慶兒手裏,叫滿慶兒去街頭買幾個黃桃子。
秋斓一聽要買黃桃,忙不疊興沖沖地問:“阿娘可是要做桃兒羹給我們吃?我都饞了。”
秋母笑道:“先前是家中拮據,德良病着也只能做桃兒羹。如今有這麽個鋪子,德良的病也有指望,橫豎能有餘錢,只要想吃就能做的。”
“便多做些,吃不下拿來送客人也好,也讓別人同我們家一起高興高興。”
德良和秋斓相視而笑,未幾便見滿慶兒買了十幾個桃子并三個梨回來。
店裏也陸續來了客,秋斓便拖着德良和滿慶兒一道去後面削桃子。
早夏的黃桃雖不算甜,但勝在個大肉脆,汁水充盈,聞着便有股酸甜清香。
姐妹幾個繞圈坐,将黃桃上的絨毛仔細洗淨,又削皮剖核,很快就把桃子都切成大小均勻的方塊,梨肉也削了長條。
秋母一閑下手,便将飽滿多汁的桃肉和梨子下鍋,擱在水裏煮了。
大火過一道,秋斓就忙着幫忙漂去浮沫,只留滿鍋清透汁水,最後才把浸了冰糖的清水傾倒進鍋裏攪勻。
清甜果香霎時間彌漫出鋪子直繞到街邊,引得路人紛紛駐足。
桃兒羹做着雖簡單,可看火候卻也要些功夫在身上。
少幾分則不斷生,多幾分又會軟爛,只有恰到好處的煮制能讓果肉晶瑩剔透又爽脆多汁。
加過冰糖的汁水濃稠卻清亮,待到放涼冷卻,清甜爽口的桃兒羹便成了,即便是酷暑盛夏,也能誘得人饞蟲直叫。
德良身子弱,從前連桃兒羹都得吃溫的。只不過京裏的春天短,一轉眼便入了夏。
如今三伏漸近,秋斓才敢拿溪水稍稍鎮上片刻,直晾到尋常溫度方端給德良。
滿慶兒早已經拿着勺子盼呵呵瞧了秋斓半天,秋斓便也盛一碗給她,末了還忍不住笑滿慶兒也是饞貓。
黃桃本還有些酸澀的果肉被這麽一煮,頓時變得順口不少。只咬一下,汁水就充盈滿口腔。
過路的行人看得新奇,便也陸陸續續來店裏點桃兒羹吃。
已經被鎮到冰涼的桃兒羹消夏解暑,今日本也做的不多,沒一陣便送售一空,吃過的食客無不大呼過瘾。
秋母還專程裝了一罐桃兒羹密封好,留給秋斓帶回別莊,那頭又忙慌慌給秋斓裝上家裏前些年腌的火腿肉和晾好的幹茉莉花。
秋斓在鋪子裏只覺得收錢都快要收得手軟,好容易完了事,匆匆和滿慶兒把錢銀都理好,便轉而坐回德良身邊,再吃自己剩下那小半碗。
她拿着勺子輕舀幾下,忽像想起什麽似的往向德良:“阿姊,方才楊先生說你胎中不足,又颠沛流離。”
“這是為何?自阿爹搬出家門,我們不是一直在城南住着嗎?何來的颠沛流離?”
德良一怔,頓時也沒了頭緒。
她苦思冥想片刻,最終還是朝秋斓撒出個苦笑:“都是三歲之前的事,我也記不得。”
“恐怕只有阿爹阿娘知道詳細。”
秋斓遲疑着點了下頭,心中忽又想起當日秋泰曾說秋茂彥是為了一個“野種”被趕出秋家大門,頓時不僅疑惑又至。
她便再接着問:“阿姊,那你知不知道阿爹究竟為何遷出秋府?”
德良眼中迷茫,正要張口,便見秋茂彥已經大步流星地走進門來。
阿爹一邊進着門,一邊還自言自語念叨:“糟了,這下可怎麽是好?”
秋斓擡眼:“阿爹。”
“阿爹怎麽才回來?阿娘還留了桃兒羹給你呢。”
秋茂彥一愣,登時皺起眉頭:“阿斓?”
他急匆匆上前,焦心地抓着秋斓的肩将人打量一番道:“你沒事吧?”
秋斓微訝:“阿爹這事怎麽了?我能有什麽事?”
秋茂彥連連嘆氣:“你還不知?”
“你大伯叫人下進大獄,聞說事關科舉舞弊,恐怕在劫難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