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夾沙乳扇
天亮得越來越早, 秋家的小鋪子也早早就打理一新。
秋父要蒙恩入國子監,一月便只能歸家一次了。
德良吃了幾副藥下去,面色也日漸紅潤起來, 人更是精神不少, 寸步未離地跟着給秋母幫忙。
如今開支大減, 日日入項大過出項, 供秋父茂彥入讀國子監早已不成難事。
家中一早就替秋父備好了衣裳筆墨,秋母還總是一遍一遍地看, 生怕會缺點短點什麽東西。
秋斓也早早來送阿爹,還順道把別莊種的玫瑰腌了好幾罐蜜給秋母送回來
熬了這麽些年頭, 總算是有喜訊降臨在秋家, 大家無不是額手相慶。
“阿爹。”秋斓輕輕挑眉, “現下既然是天家欽賜的恩典,你為何不将秋家欺壓你的事情一并上奏?讓天家還你個公道?”
秋茂彥卻黑着臉:“萬萬不可。”
“阿斓, 日後千萬打不得這心思。”
秋斓默了默, 不解道:“先前上大伯做了手腳,如今大伯已經惡人得罰,阿爹你怎麽還是畏手畏腳?”
秋茂彥缺只是搖頭:“你還小, 你不懂。”
“阿爹不說我怎麽能懂呢?難道阿爹不敢嗎?”秋斓又問, “阿爹,今時不同往日, 沒有人再欺負咱們家了,阿爹為什麽不為自己讨個公道?”
“能入國子監已是天大的恩賜……”秋茂彥低聲道。
秋斓瞧着秋茂彥臉上并沒有什麽喜色,忍不住又問:“阿爹,怎麽了?”
“入國子監是多難得的好事,你怎麽也不開心?”
秋茂彥後知後覺地回頭,這才挂上些刻意地笑, 對秋斓和德良道:“日後阿爹不在,你們得聽阿娘的話。”
言罷才又神情凝重地看向羅氏:“姝英,我……”
“你只管放寬心克,這不是你一直想做的事嗎?”羅氏淺淺笑起來,把打理好的包袱交在秋茂彥,“不必擔心家裏,更不必擔心我。”
“你為我們活了這麽多年,你總該要為自己活一活。”
秋斓聽得懵怔,見秋茂彥又和羅氏說了些話,卻不讓她聽了。
片刻之後,秋茂彥方告別妻女,一步三回頭地離家。
秋母送別夫君,便又拿出秋斓帶來的玫瑰蜜:“正巧,前幾天晾在院裏的乳扇都幹了。”
“卷上玫瑰蜜和核桃仁,今天賣夾沙乳扇正好。”
秋斓也暫擱疑惑,忙帶滿慶兒洗洗手,跟她阿娘學做夾沙乳扇。
晾幹的乳扇白透如玉,又輕又薄。
秋母先把幹桃仁過了水,又用油煎過烹香,方才手起刀落将折騰了半晌的桃仁都剁作碎塊。
待桃仁和玫瑰蜜攪勻,便将桃仁往回軟的乳扇上薄塗一層。
秋母手藝靈巧,做得也快,只見她翻花似的将乳扇卷起,用筷子夾着下了油鍋煎制。卷好的乳扇均勻渾圓,外形不散,才過油就變得金黃起酥,奶香四溢。
“好濃的奶香味。”秋斓開始有樣學樣。
奈何她的乳扇方一下鍋,餡便露了出來,她慌忙一倒,卷好的乳扇便散成了最初的模樣。
秋母看得直笑,便又把着秋斓的手教她卷了三五個,這麽一通之後,秋斓煎得也總算是圓滾滾黃酥酥能拿去待客了。
只可惜秋斓沒煎完幾個便又恢複如初,生生煎散好幾個,被秋母趕去屋裏坐着。
乳扇本就奶味十足,如今在油中加熱一通,濃濃的奶香更是纏繞着玫瑰花香,層層疊疊的香味籠罩在店鋪四周經久不散,大有些逆風香出三百裏,順風直香到應天的意思。
過路行人得了吸引,紛紛上前圍看,一時又被這乳扇的新奇所吸引,都動了嘗一嘗的心思。
而煎散的那些,自然是便宜了秋斓和滿慶兒。
沒一陣,乳扇已賣掉大半。
乳扇酥脆,玫瑰蜜香甜不膩,桃仁更讓口感層次豐富,食客們吃過無不連連誇贊。
正收着錢的德良總算得了些空閑,結果才一回頭,方看到鋪面前又來了兩個人。
兩個女子衣着整潔,裝扮精巧,似是過路的富貴人家。
“小姐,新煎的夾沙乳扇,嘗嘗吧?”
兩個女子這才嘀嘀咕咕:“巧兒姐姐,不知是乳扇是個什麽東西,倒是香得很。”
“那便嘗嘗,若是好吃,多買些回去孝敬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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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日漸熱了,宮裏更是早早就用上了冰。
碎冰堆砌在盤中像座小山,金黃鴨梨皆被置于冰上,取個涼意舒爽,謂之冰果。
如今這天氣,冷窖日日化水,正是冰塊緊俏的時候。一道冰果,自然也是非天潢貴胄不能享用的奢華吃食。
可冰晶漸漸融化,水滴子一下一下落在紅木托盤裏,翊坤宮裏的冰果眼見得成了半道水泡梨,卻無人吃用。
大關氏坐在正殿,頭發随意挽成三绺發髻,手懸在茶杯蓋上旋來旋去,顯然別有所思。
科舉舞弊的大案雖扯了十幾個人,但好在打住得及時,秋泰曾又熬不住刑一命嗚呼,總算讓好些人都安下心來,将這件事告一段落。
翊坤宮中,齊灏單膝跪地,沉聲朝大關氏回禀道:“那領頭的錦衣衛确實是個年輕人,歲數也不過二十。此人善用左手使弩,是秋泰曾和刑部好幾個人都得見的事,并非虛言。”
“只不過刑部大獄昏暗,他們又都戴着面具,故而未能看清容貌。”
“我将錦衣衛在京中的所有衛所翻來覆去地查了三遍,本就沒幾個二十出頭的百戶,大多都是蔭封,本不任職,這些人裏更是一個左撇子都沒有。”
皇貴妃大關氏刮茶碗的手微微一頓,眼中浮現出顯而易見地神情變化,但臉上還依舊繃着得體的表情。
她拿起杯蓋瞧了一陣:“不過二十歲出頭的人,還能在你眼皮子底下做完這事溜走,只怕你就算把整個錦衣衛翻過來,也不可能找得到他。”
“呵,倒是個厲害的。”
“還請娘娘贖罪。”齊灏埋下頭,語氣幹巴巴的。
大關氏墩下茶船,也不怪罪,只暗自思忖着道:“成了,起來吧,到底算不上你的錯。”
“如今嘉灼正得聖恩,昨日方才被陛下親自詢問了功課,還跟着陛下共進晚膳,免不得是在別人跟前出了風頭,讓人心生了怨恨嫉妒。”
“三殿下天資過人,聰穎好學,得陛下疼愛是人之常情。”齊灏起了身。
大關氏聽着這話,眼中的憂色卻不見消散。
她略加思索,權衡着利弊道:“別跟我說這些耳朵裏磨繭子的話。”
“先是陳太醫過身,又是科舉舞弊,雖都是小打小鬧,但次次都把矛頭指向娘娘。能把巧合連起來,那就必然不是巧合。”
“或許,有人在暗地裏與娘娘和三殿下作對。”齊灏緩緩張口。
“與我母子作對?”大關氏臉上驟然釀出幾分笑意,“是誰有這麽大的膽子?”
“是朝裏那幾個年年都叫着必須立嫡的老菜幫子?還是陛下厲聲責備幾句,就能被吓得跪倒在原地的太子……”她臉上的笑慢慢凝固黯淡,大關氏像想到了什麽似的凝眉,“太子?難道是太子?”
齊灏不言,只朝大關氏拱手以示同意。
大關氏不禁開始細思。
朱嘉煜的這個太子之位名存實亡已久。
滿朝文武皆知,陛下年輕時與原配周皇後不睦,周後重病彌留之際甚至都不願再見皇帝一眼,皇上為此始終頗有怨言。
而待到周皇後過世,這份怨怼便自然而然地過渡到周後所出的一對雙生胎——太子和循王身上。
循王自幼戍邊打仗,幾年回一趟京,煩也不到皇帝跟前,總還能勉強維持個父慈子孝。
而皇上不喜歡太子,這在朝中不是什麽秘密。
太子身為東宮,和皇上低頭不見擡頭見,更雪上加霜的是他還有副不知繼承自誰的唯諾性子。
朱嘉煜這個太子不僅膽小如鼠,而且沒有主見。堂堂東宮說話出不來大氣,毫無一國儲君之相。
皇上屢屢看着自己的窩囊廢兒子搖頭,屢道大業若是交在太子手中,便是對不起列祖列宗。
而自胞弟循王朱嘉爍死後,朱嘉煜便失去了最後的依靠,更是在宮裏勢單力孤,性子亦越發沉悶畏縮。
大關氏只覺得有些不可置信:“當真是太子?這怎麽可能?”
“以太子那性子,如何能做出如此周密的計劃,如何敢兵行險招?這朝中又有誰肯跟着一個廢物似的太子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娘娘忘了,沈昭還留在京裏。”齊灏淺聲提醒,“他當初和循王一起戍邊六載,是生死至交。若說他肯看在循王的情分上幫太子,也不無可能。”
大關氏蹙眉:“沈昭?鎮國公府的沈昭?”
齊灏哂笑:“不錯,就是鎮國公世子沈昭。”
“他被廢了右手,下功夫花這麽兩年時間用慣左手,也順理成章。”
“不對,良禽擇木而栖,就算是念着舊情,也萬不該沒頭沒腦,選太子這麽個既無聖寵,又無能力的阿鬥。”大關氏嗤笑出聲,慢條斯理把手伸向被擱置良久的茶船。
“何況,就算沈昭他有這份心,如今他被藥得就剩一口氣,能有這份力?”
齊灏聞言,便也點到為止不再多說。
大關氏壓了壓眉頭。
她嘴上雖不信,心中終究還是有疑,故而也徑自陷入沉思。
偌大的宮殿頓時陷入片刻安靜。
皇貴妃身邊的宮人這才敢趁着機會到門邊通傳:“啓禀娘娘,鎮國公夫人來了。”
大關氏微撩視線瞟一眼門邊,忽又回頭看看齊灏:“得了,夫人既來,你就先回去歇着吧。”
齊灏做了個揖,自躬身退下。
臨出門免不得又和小關氏打個照面,他也只泠然一笑算是見禮。
小關氏未多做耽擱,只提着食盒快走幾步敢到姐姐身邊,笑着牽起大關氏的手來。
“姐姐,上次進宮不見,如今也有個把月了。”
“晖哥兒說前幾日陛下考校三殿下功課,連帶着他也得了聖上誇獎,這都是沾了姐姐的光。”
“正巧前幾日在宮外得了些新奇吃食,今日便專門備了,也想着帶進宮請姐姐和三殿下嘗嘗。”
雕花的紅木食盒被順勢揭開。
金黃淺香的酥皮盛在盤裏,像朵怒放的牡丹花。
“這是今早從鼓街東買來的夾沙乳扇,裏面卷的是玫瑰蜜,酥脆香甜,奶味十足,吃來不膩。”小關氏邊端盤子邊解釋,又瞧了瞧大關氏的茶杯,“就着茶吃正好。”
話音落了,見大關氏不置可否,小關氏忙又牽着大關氏的手甩了甩:“姐姐。”
大關氏這才輕輕嘆下一口氣,擡眼瞧了瞧妹妹小關氏。
小關氏這次穿得倒是得體,淺雲色褂子窄底瀾麹塵色下裙,金花內斂卻大方,總歸有了些鎮國公夫人的樣子。
“這舞弊的案子如今結了,好在沒有鬧大,我哪知那秋泰曾還幹過這種勾當?”小關氏撇撇嘴角,“他還拿個假女兒來搪塞我們鎮國公府,我正憋屈呢,姐姐也要生我的氣不成?”
大關氏哂笑道:“搪塞你?不該如此吧?”
“念君,我們姐妹本不該把所有話都說破的,你非讓我留不得這點和氣?”
小關氏皺皺眉頭:“姐姐這是什麽話?”
“你能給世子沈昭下毒,能把堂堂國公沈合榮弄成如今這樣口歪眼斜的廢人,能讓老鎮國公沈俢鴻駕鶴歸西。一座鎮國公府被你豁豁了三代,你還能不知秋泰曾嫁了個假女兒給你?”大關氏也索性不再留情面。
小關氏一驚:“姐姐都知道?”
大關氏恨鐵不成鋼地伸手戳了一把小關氏的腦門道:“你想讓晖哥兒當世子我不擋你,可你做事能不能動動腦子?”
小關氏皺起眉頭:“姐姐這是嫌我笨了?我如何就不動腦子?沈昭沒幾天好活的,只要他一咽氣,我便是功德圓滿。”
大關氏被氣得發笑:“你以為沈昭跟你一樣?當初若不是齊灏帶東廠的人混在殺手中間,你以為就憑你找的那幾個,當真傷得了沈昭?”
“陳方金的東西藥到命除,連常年征戰的循王都能一命嗚呼,你給沈昭喂了兩年,你看沈昭可曾有丁點死相?”
“念君,你太天真了,你就沒想過沈昭這病萬一都是裝出來的怎麽辦?”
小關氏聽得語塞,一時也不知如何答複。
皇貴妃這才又拉住妹妹的手,平心靜氣道:“別再自以為是冒冒失失地出手。”
“聽話,姐姐都是為你好,晖哥兒日後有的是機會,別急在如今一時。”
說到這,大關氏便又深思熟慮一番。
“誰騙你嫁假女兒都不要緊,要緊的是世子之位。與其把沈昭丢在別莊,倒不如放回自己眼下盯着。”
“于外你是寬容大度心系他這個世子,于內他到底有什麽貓膩,豈不是一目了然?”
“就算你想再下手,他人就在你這個主母手心裏,你還愁找不到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