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炒米糖
珙桐書院位在鼓街東, 地方不大,塾師滿共四個,沒什麽名士大儒, 但貴在謙和樂知, 學子也多是相近鄰裏。
想在這塊地方長長久久安安穩穩地把店開下去, 和鄰裏搞好關系便是重中之重。
德良帶着秋斓到書院正是午後。
學子們剛趁着散去的暑氣三兩歸家, 剩幾個塾師還在。
秋斓才進門,便見院中一棵珙桐樹, 枝繁葉茂,粗壯參天。
德良忙問清院主的位置, 拉着秋斓往東屋去。
老院主頭發和胡須都已然花白, 正坐在案前拿本《中庸》看得專心。
他見是德良過來, 這才擡起臉,和藹地朝秋家姐妹兩個笑了笑。
“院主好。”德良便也說明來意, “郭大哥說我阿爹還有些文拟書紙留在書院。”
“正巧我小妹在, 我們就一道兒來把東西拿回去。”
院主瞧着來的是兩個年紀不大的小丫頭,便也就慢條斯理地捋捋胡子,伸手從果盤裏拿兩個桃子給德良和秋斓吃。
“你們略等一等, 我這就去給你們拿。”
秋斓便也拿出一早就裝好的包漿豆腐放在院主案上, 然後仔仔細細将桃子收起來。
不一會功夫,院主已然抱了兩摞草紙出來。
臨把東西擱下, 他又忍不住贊嘆道:“秋秀才,不對,如今應當是秋舉人了。”
“你們爹爹這一手行楷,娟秀工整,墨飽鋒足,真是我教書這麽多年見過最好看的。”
德良将紙張輕翻幾頁, 忙笑道:“我阿爹要是聽到院主這麽說,肯定高興得很。”
“都是托了院主和書院的福,阿爹如今才能求仁得仁。”
院主聞言反倒搖搖頭:“可不能這麽說,你們爹爹那是真真的文曲星,能有如今的結果,靠的是自己的本事。”
“雖出了這麽檔子事被壓着考了十幾年,卻也抹不掉才情。區區舉人,不足限制,日後你們爹爹的出息定然還大着。”
“承您吉言了。”德良把做好的包漿豆腐遞給院主,“這是我們姊妹專程做來謝院主的吃食,不成敬意,還請院主別嫌棄。”
院主登時笑道:“如今你們落腳在鼓街,咱們也能算是街坊。”
“過日子都不容易,往後常常來往,讓我們書院也沾沾你們的光才是。”
秋斓聽到院主這麽說,便也朝老長輩笑了笑:“今天郭秀才來家中送東西,也說老院主家在鼓街這頭住了幾十年。”
“想來巷子裏的鄰裏街坊,該都是院主教的書吧?”
老院主捋着胡須輕笑兩聲:“那倒也不是。”
“巷裏巷外人家是不少,但有餘錢給家裏孩子開蒙念書的算不上多。”
“何況有些人家本就瞧不上那二兩酸墨,有錢也不留着來讀書認字。”
“有餘錢,家中橫豎該有些營生,可偏偏又不肯讀書識字。”秋斓疑惑道,“那豈不是算賬看紮都不能,家中營生如何管得?”
“啧。”老院主撇撇嘴角,“哪還有什麽營生,整日在街上游手好閑地做混混罷了。”
“有人家爹娘将養着,終究是不愁吃不愁穿的。”
院裏的珙桐随着清風搖擺。
秋斓聽得院主這樣說,便自然而然将話題引去白日的痦子臉身上。
“倒也确實,前幾日便見一個臉上生痦子的閑漢在街上晃蕩。”
老院主捋胡須的手微頓:“又是張三那個無賴?”
“嗨,那是個遭天殺的銅豆子,好賭,又是慫人一個,只敢輕薄姑娘家,偏又有個叔伯在兵馬司裏頭做小官,誰也拿他沒辦法。”
“你們見着可得躲開,犯不着惹上他。”
德良看着秋斓,姐妹兩相識苦笑。
老院主默了默,這才後知後覺:“你們阿爹入國子監了,是不是……”
德良無奈地點了下頭。
老院主嘆口氣:“罷了罷了。”
“這鼓街東頭是新搬人家還是哪戶婚喪嫁娶,這群混混肯定知道得最清楚。”
“咱們鼓街上最大的那混子叫唐老虎,開賭場放貸的,鼓街上的混混沒幾個不軋着他錢。”
“這唐老虎倒是不像尋常的混子那般無賴,鼓街上的事大大小小他也能管得,就是……就是陰險手黑,手上八成還有人命,下作得很。”
“但如今秋舉人不在,你們姑娘家總不能上賭場子找人去,那像什麽話?”
秋斓聽得皺了皺眉頭。
“這麽着。”老院主合上面前的書,“咱們鼓街歸的北城兵馬司管。”
“若是實在不成,看看家中有無親眷在兵馬司裏頭,就算不是近親,能搭上話也行。”
“走這麽個路子,橫豎是有人能做主的。”
“多謝老院主指教。”秋斓嘴角扯着笑,心下卻只有無奈。
說出去秋家是世家大戶,致宦的無數,秋泰曾先前做個五品侍郎都算不上顯赫。可輪到秋茂彥這一支,便是連兵馬司裏巡街的親眷也高攀不上了。
德良見得秋斓發愁,便跟老院主岔開話題,閑聊幾句秋茂彥的事,才托辭店中有事告了辭。
姐妹兩抱着書紙往回走,秋斓一路卻都心不在焉。
“阿斓?”德良輕拍兩下秋斓的肩,“走路怎麽都分神了?你仔細腳下磕着絆着。”
“院主方才說可以尋兵馬司的熟人,阿爹年輕時認得許多官宦子弟,必有結識的路子,托人問一問,定能找到的。”
秋斓後知後覺點點頭:“可阿爹現下只能拖話,不便找人,肯定還要再等些日子。”
就這麽幾天功夫,還不知道店裏的生意會被折騰成什麽樣。
這事若是破,那必定要趁早。
否則人人便都會當秋家是好捏的軟柿子。
秋斓仰頭瞧向德良:“阿姊。”
“我去想辦法,明日阿娘若是不回來,你先別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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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落了西山,秋斓才趕着夜色回到別莊。
沈昭在躺椅上倚着,輕阖雙目,微抿薄唇,似是睡着了。
平日一直侍奉的宏毅也不知去向。
秋斓看得直嘆氣,這才轉身拿張薄毯往沈昭身上蓋,邊蓋邊碎碎念道:“都病過的人,心怎麽還這麽大?”
“也不蓋點東西,夜裏要是着了涼,看你有什麽好果子吃。”
“是啊。”沈昭眼簾微撩,半睜着眼,“瞧着你也不管,我想着索性病死算完。”
秋斓被沈昭這驟然的清醒吓了一跳,薄毯囫囵松手蓋住沈昭的頭。
“诶,你沒睡?”秋斓忙手忙腳把毯子揭開,不用想也知道沈昭又要生氣的,“對不起,今天有點事情耽擱了。”
沈昭不聲不響地盯着她瞧,臉上的表情讓人絕聯想不到什麽好詞。
秋斓眨眨眼,又看了看沈昭,忽然疑惑:“你不會是……在等我回來吧?”
沈昭冷冷勾起唇角:“怎麽可能?”
“我明明就在等死。”
秋斓笑着在他額角輕推一把:“不準再說這種話。”
“你猜猜我帶了什麽好東西給你?”秋斓像哄小孩似的拿出幾塊炒米糖,搬個鼓凳坐在沈昭身邊。
米糖炒得倒是蓬松酥脆,裹着薄薄的糖汁,白中帶亮。
一方又一方的炒米糖仿佛入口就要掉渣,嘗着生香,餘味無窮。
“很好吃的。”秋斓在沈昭眼前晃晃炒米糖,“你要不要?”
沈昭側過臉閉目不言。
晌午出門,入夜才回來。在城裏遛了一天就只為買三塊街邊随處可見的炒米糖。
這話恐怕說出來誰也不會信。
秋斓輕輕嘆口氣。
今天的她實在是沒有哄人的精力。
她把米糖喂進自己嘴裏,索性拍拍手,墊着雙臂,往沈昭身上一枕。
她嘴裏還塞着東西,說話也咕咕哝哝:“別莊真遠,我好累呀。”
沈昭眉頭微蹙,冷聲道:“你壓着我了。”
秋斓卻恍若未聞,繼續自顧自道:“阿昭,我碰到點麻煩。”
“當大人可真難。”
“說過了,別叫我阿昭。”沈昭輕嗤,“只有你這種解決不掉問題的小傻子才會覺得難。”
“嗯。”秋斓委委屈屈應一聲,“這次我是真的束手無策了。”
沈昭微微垂眸,見秋斓連眼也閉上了,顯然是當真累得厲害。
她的臉頰飽滿圓潤,一雙鹿眼微閉,睫毛似小扇子般輕輕蓋下來,只是眉頭卻還一直皺着。
沈昭幾不可見地彎彎唇角,手不由自主擡起來落在秋斓的鴉發上,用指尖輕觸了觸秋斓的發頂。
他覺察得出,秋斓是的确被什麽事困擾着。
于是他沉聲問秋斓:“蛇不打頭,不打尾,偏要打七寸,為什麽?”
“打七寸。”秋斓獨自思忖,“一打七寸蛇就會死,七寸是蛇的軟肋。”
“對,是軟肋。”沈昭淺笑,“再兇的蛇也有要害,你見過這世上有打不死的蛇?何況毒蛇數少,有的是你揚起杆子就逃之夭夭的玩意。”
“搞清楚七寸在哪了嗎?”
秋斓驟然揚起腦袋:“你的意思是……”
要找到那痦子臉的七寸。
痦子臉既然有個在兵馬司中任職的叔伯,那他必然是不怕官的。
可院主又說那痦子臉好賭,恐怕是也欠着那個什麽唐老虎錢的。
雖說招惹不起唐老虎這種大佛,但搬個名號來鎮一鎮慫人卻不見得沒效果。
秋斓心裏頓時浮現出一個法子。
她伏回沈昭身上:“阿昭說得對。”
“我怎麽沒想到?就是這麽個簡單道理。”
明天她要給張三那痦子臉一個下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