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我一字一句聽着,但是由于緊張,有好幾句反倒沒有聽清,好在最主要的意思都聽明白了。他一讀完,我就盡量穩着聲音大聲回答,“謝主隆恩!”然後直起身體,頭卻得保持着低垂的姿勢,舉起雙手。過了一會兒,我感覺到絲綢微微冰涼卻柔軟順滑的觸感,是尹宮侍把聖旨放到我手裏了。

我把聖旨捧在胸前,然後先立起右腳,緩緩起身。這一套動作明明不難,但是不知道為何在尹宮侍那一雙雖然略嫌蒼老但是絲毫不渾濁的目光籠罩下,竟然緊張到出了一頭虛汗。

“楊才人,恭喜。”他看着我,露出一個完美的微笑。只是那笑意并沒有蔓延到眼部,看起來也便有些虛僞。

但是在他面前我必須得繼續裝孫子,我微微前傾身體行禮,“以後還要仰仗公叔的提拔。”

在這個世界,對地位高的宮侍的尊稱是公叔,我這樣叫他應該算是合禮吧?

他上下打量我一番,那笑容看不出情緒,然後便向另外兩名捷豫施禮告辭,說是小皇帝還有事吩咐他去辦,便帶着那兩名随從離開了。

尹宮侍離開後,我轉過身來,就見蔡喜已經站了起來,笑得跟一朵花似的,“看來自此以後你我就是‘同僚’了。”

我受封的才人,其實是二十六夫人中最低的一品,我又是剛剛被封上的,其實和禦少的地位沒有多少分別,唯一的區別是可以離開永巷,有自己單獨的院子了。雖然之前瑾叔給我分析過,以我進宮來所受待遇來推敲,我最多也就能被封到美人,所以現在這個結果是在意料之中,可是心裏還是一陣不痛快。

尼瑪本來以為能走個後門,結果還是得從基層做起……

尤其一想到還得跟那一大堆男不男女不女的妃嫔争寵,我就覺得自己一定是不小心得罪了哪路神佛,才把我發配到這麽一個人間地獄裏來……

現在我雖然名義上和捷豫同被稱為夫人,但是我仍然在他們的管轄之下。這種時候我怎麽也得讨好上司一下才行……

所以我也咧開嘴沖蔡喜笑,也沖他一福身,“日後,還要請哥哥多多提攜關照。”

哥哥倆字一出口我自己就先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可是對方聽着卻很正常,他們這裏似乎一直都是哥哥長哥哥短的……蔡喜笑得更high了,“提攜說不上,日後大家時常來往走動,相互關照就是了。”

我想着應該給另外一名捷豫洪酌也行個禮,誰知我笑呵呵地向他走過去的時候,他居然一皺眉,露出幾分不屑之色,就這麽站起來率先向大門走出去了。

我一張熱臉貼了個大冷屁股,僵在那裏下不來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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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喜連忙叫他,可是洪酌頭也不回的就出去了。他沒辦法,只好轉過臉來安撫地笑笑,“不必擔心,他就是這般性子,直來直去,你別往心裏去。”

我只好接着往兩邊扯自個兒的嘴角,“哪兒的事兒,在下理解。”

之後我又給兩名美人行了禮,同那兩名才人行了抱拳禮。等到六人都離開後,其他禦少也依次出門,此時紅藥忽然從後面走過來叫住我。

“楊才人。”他仍然是先前那幅不茍言笑的樣子,明明很可愛的一張娃娃臉,愣是被他繃得跟皮筋兒似的,“今晚請回去收拾細軟,明日辰時五刻我會來接才人入住翠微院。”

在他面前我可不敢跟在瑾叔面前一樣嬉皮笑臉,連忙回道,“是。”

說完他便也目不斜視地離開了。此時瑾叔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嘆了口氣,“還不錯了,最起碼能出了這永巷。看看其他那些禦少,那才叫可憐。”

聽他一副安慰我的語氣,我倒是有點納悶了,才人雖然不是個高位,可好歹也算是升了一個檔次,怎麽聽他說出來反而好像被發配了一樣……

“你不知道?”他揚起眉毛問,随即又自言自語道,“也難怪,你剛來,他們都孤立你,也沒人跟你講講這翠微院的故事。”

我一聽就毛了,“怎麽這翠微院還有問題?”

“兩年前吧,有一個才剛剛被冊封了的名叫越途的捷豫死在裏頭了,說是上吊自殺,舌頭都吐出來了這麽長。”他說着,還拿手在胸口比劃了一下。我聽着頭皮發麻,基本已經能猜到他接下來要說的故事,果不其然就聽他說道,“那裏面遍種竹子,最是積陰氣的,據說他的魂魄散不去,到現在還在那院子裏游蕩呢。”

我現在真的恨不得沖入小皇帝的雍華宮揪着他的領子暴打一頓,尼瑪不想封就別封!他娘的把哥丢到一鬧鬼的宮殿裏算怎麽回事兒?他上輩子跟我有仇啊?!!

不知道老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有點兒怕鬼麽……

瑾叔這麽一說,當年給我留下心理陰影的那些咒怨啊鬼影啊貞子啊的東西一股腦兒地從記憶深處湧現出來,我立時就打了個寒顫。

“呵呵,你膽兒也忒小了,我這還沒說什麽呢,你臉都吓白了。”瑾叔在那哈哈哈的笑,我可是連哭的心都有了。

“叔……我能不能跟紅藥商量商量,接着住在永巷裏啊……”

“呿!沒出息!”他一巴掌就糊在我腦門兒上,“這點兒困難都克服不了,你還想見陛下?別做夢了你。”

擦……他說得倒是輕巧……他怎麽不去住一住啊……

晚上我回屋子裏後開始收拾自己的衣物。好在我進宮以後不受重視,裁縫也沒給我做幾件衣服,收拾起來也不繁瑣。不過晚飯後倒是有幾個先前得兒都不得兒我的禦少來串門,意圖很明顯,看了封了才人想來套套近乎吧……他們也不看看我這個才人都被發配到鬧鬼的宮殿裏了,地位只怕比禦少還不如呢,這和被正式打入冷宮了幾乎沒有分別啊……

我招誰惹誰了我……沒聽說哪個新進宮的妃子就被打入冷宮的啊……

等好不容易把所有人都打發走了,我看到住在我隔壁的段熙和在門口張望着,似乎在猶豫要不要敲門進來。

這一個月來唯一和我聊天說話的人也就是他了,雖然都是偷偷摸摸的,不過這一長排的房子裏住的這麽些人中,也只有他是比較真的人了吧?

我就說,“站那兒幹嘛?進來啊。”

他以前從來沒有進過我的屋子,為了避嫌。現在也不用再避了,他一邊打量着四周一邊走進來,手裏還抱着一只木盒。

“明天你就要搬出去了,送你個禮物。”他憨憨地笑,把那木盒放到我的圓桌上。我趕緊湊過去看,那是一只大約一尺見方的櫻桃木盒,盒蓋上雕刻着一只梅花鹿,雖然沒有鑲什麽金銀珠寶,但是看上去十分古樸精致。

“怎麽這麽好心眼兒啊你?”有人送禮物我當然高興,馬上就過去接到手裏。這一接之下手竟然往下一沉,娘的,還挺重。

“這裏邊兒是金還是銀啊?”我兩眼放光。

他唾棄地呿了我一下,“你怎麽滿腦子就知道錢,真俗!”

“行行行,我俗我俗,就您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大神仙行了吧~”我一邊廢着話,一邊掀開盒蓋。

裏面是整整齊齊的一長排粗細不一的毛筆,還有十幾個圓圓的青花小瓷盒,我打開小瓷盒的蓋子,一股清淡而特殊的香味便立時彌散出來。

如火一般的朱砂紅,這竟然是顏料!

我瞪大眼睛趕緊把所有小瓷蓋都打開,群青,赭石,湖綠,齊齊整整的國畫顏料,這種東西,顏色純正,聞起來還有這一股子若隐若現的香氣,令人心曠神怡。

這東西在古時候應該算是慢珍貴的東西吧?

我擡眼看着段熙和,感激之情也不知道該怎麽表達,“你……你從哪弄來這些東西的?”

他還是那樣,笑得有幾分憨厚爽朗的帥氣,“那次聽你說你喜歡畫畫,我這兒正好有一套這個,別人送的,自己又不喜歡,幹脆送你玩去。”

雖然我平時喜歡畫的是油畫,不過對于國畫倒是一直很感興趣,現如今有人送了這麽一套好東西給我,真讓我激動萬分。我當即就把前些日子發下來的那壺一直舍不得喝的酒給拿了出來,打算跟他暢飲一番。這古人的酒聞起來有一股子稻子的香味,含在嘴裏溫純綿遠,一路滑入胃裏,帶起一陣酥人的暖意,着實迷人。據說是小皇帝前些日子大宴群臣時的宴酒,因為和祈國的一戰算是勝利了,所以幹脆将這好酒也賞給後宮。

大晏群臣,應該是非常奢華熱鬧的場景吧,可是我在這幽深的永巷裏呆着,只能看到天上寂寞得像眼淚一樣的星子,連半絲的笙歌醉夢都察覺不到。

這永巷裏的生活如此寂寞,段熙和他們時怎麽忍下來的?

這麽想着我就看着對面正美滋滋品着酒的小段同志,一副神經大條的樣子,樂得眼睛都找不見了。

“我說,你進宮這麽久了,怎麽還是個禦少啊?”據他說得,他從三年前就被選上禦少,一直在這巷子裏住着。

“我人笨,相貌也一般,能有什麽出息啊?”他也絲毫不見傷感之色,沒心沒肺地說着。

靠,他這樣也叫相貌一般……這要是擱在我們那現代,他絕對是風靡萬千少女的校草一棵,我那個學生會主席死黨都大大地不是對手……

“那你以後打算怎麽辦啊?”

“什麽怎麽辦,過一天是一天呗。”

“你就不想往上爬一爬?”

他啧了一聲,放下手裏的小酒杯,擡起已經染上幾分微醺的眸子,裏面卻閃爍着如北極星一般熠熠奪目的光,“上面又沒有我要的東西,費那麽大勁上去做什麽?有那力氣,不如去做點別的。”

我一聽,倒是有些發愣。

在這麽一個幾乎可以算是冷宮的地方,所有人都想着要努力爬上去,這幾乎是這個地方唯一的價值觀。如果不想往上爬,也不過是為了安寧度日,是不要惹麻煩的避世思想。而他這種想法卻和別人不同,他不往上爬,只是因為那不是他的目标。

總覺得這種能橫眉冷對千夫指的獨樹一幟的人都是內心很強大的人吶……像我,已經被四周的氛圍影響,走上“争寵”這條很有前途的道路了……

胡亂地又聊了一番,我便打算睡下了,明天還要起一個大早收拾自己,準備跟着紅藥去那間鬧鬼的翠微院……

段熙和臨走的時候又回身,拍了拍我的肩膀,跟我說了句,“千萬別真的愛上咱陛下。”

說完他就出去了。

我一聽就樂了,愛上那小屁孩?老子就是真的彎了,看上的也不能夠是那沒良心的小兔崽子啊?

次日我提早了半刻起床,跑去把自己涮洗幹淨了,穿上大袖紗羅衫等着。頭發不知不覺已經長到肩膀了,劉海垂下來有些擋眼,但是又不敢修剪。

從來沒想過自己會留長頭發,感覺好怪異……

點卯的時刻我和往常一樣站在眼角的鈴铛下,等着點卯的宮侍一個一個從面前走過,在手裏的名冊上畫下一個紅色的勾。不過今天的宮侍在我面前還特意請了個安,狗腿地問了個早。我一下兒就納罕了,平時這小子連白眼兒都懶得賞我一個,這果然是升了官就變vip級待遇了?

果不其然,送來的早餐也從家常的豆粥升級到了奶羹,鮮美異常,我心想我這只是升個才人就已經這樣特殊待遇了,這公子神馬的吃的還不得是龍肉啊?

美美地填飽肚子,眼看着時辰越來越近,我卻又開始犯愁了。那鬧鬼的翠微院也不知道邪門成什麽樣子,是貞子那樣的鬼麽?不對不對……貞子再怎麽也是一閨女,這兒要是鬧鬼還是個帶把兒的……要真打起來,我不一定打得過他……

越想越鬧心,最後我幹脆催眠自個兒是一無産階級大好青年,才不信這些神啊鬼啊的……

辰時五刻,紅藥準時來接我。他身後還跟了六名宮侍,專門來幫我搬運行李。其實我原本就是空手進宮來的,根本沒有什麽行李,六名宮侍只要倆人就能幫我拿完了。我跟紅藥笑着打招呼,誰知道他還是那副不茍言笑的樣子,搞得我又碰了一鼻子灰。

不過大概是碰多了,我已經習慣了……這兒的人都太深沉,咱實在是理解不了。

默默跟在他身後走出永巷的大門。邁出門檻的時候我又回頭看了那牌坊一眼,那隐藏在碧綠葉片中的兩個字,顯得越發寂寥了。

遙遙的,我看到段熙和站在檐角下沖我揮了揮手。我心裏暖了暖,這兒終究還是有點人情味的,住了一個半月的地方,以後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見。

最好是別見,見了就說明被貶了……

一個半月,将近五十天,我第一次踏出了永巷。外面還是那道被高高的朱紅碧瓦宮牆夾出的長道,一直延伸向裏。我跟在紅藥身後走着恍惚又回到了第一天進宮似的。不過那時候我想的還很簡單,以為只是要進來住幾天,和小皇帝一說,跟老族長一見,就可以走人了。

不過現在看來,我這是要開始打持久戰了……也不知道這升了才人以後的日子,是不是還能像在永巷裏那麽輕松,卻也寂寞如死。

走了大概有十多分鐘吧,前方的天空中卻遠遠地飄起一只風筝,畫得是一只青色的大燕子,在碧藍如洗的空中搖晃着,為這由朱砂紅和淺藍組成的單調世界中添入幾許靈動。我好奇地順着那風筝線往下看,卻沒注意到紅藥一下子停住了腳步,便一頭撞在他背上。

他卻沒有回頭責備我,只是恭順而略帶慌張地垂下頭去,竟然跪下了。

我趕緊往前一看。

耶?這不小皇帝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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