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以前常聽我老爹說做人要廣交朋友,說不定什麽地方就用上人了。我當時還鄙視他做人太功利,老想着利用人家。現在我可算是體會到他的意思了。
沒想到我鬧心了好幾天的事兒這麽輕而易舉的就解決了。段熙和幫我跟禁衛軍的總管一說,對方很幹脆地同意了,說是趁着戌時換班的時候要我到南宮門附近與那幾位士兵見個面。那幾名士兵果真都是從戰場上退下來的,即便已經在這安寧的皇宮裏當了一兩年的差,一提到打仗的事仍然會從眼睛深處露出驚恐的神色,說是死也不要再上戰場了。
他們跟我描述眼睜睜看着自己軍中的好友被好幾只長矛刺穿的場面,一頓飯吃完了就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下一頓,誰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陽。那種壓抑絕望的心情我十分難以理解,但是看他們緊張的樣子,卻也能體會到幾分戰争的殘酷無情。
這些人既然能托關系進宮,就說明他們當初在軍中還是有些地位的。有地位的人尚且如此,那最底層的士兵到底得有多悲劇啊……
和那幾人聊了一個時辰左右,然後我就趕在晚膳之前回去了。若是被送飯的宮侍發現我不在院裏不知道又會生什麽事端。
那天晚上我就開始動手,把對那幾名士兵的印象畫入畫裏。我選了一個半側面的角度,一名士兵手裏拿着半塊黃面窩窩,眯着眼睛看着畫面外的天空,他臉上有粗糙縱橫的皺紋,嘴唇皲裂,那是常年在外行軍刻下的風霜。頭上的頭盔已經破爛了,歪歪地帶着,手上布滿了幹涸的紋路。我想表現出他那種有家不能回有今天沒明天的帶着麻木和疲憊的絕望,就像我從那幾名士兵身上感覺到的東西一樣。
這幅畫我畫了四天的時間,沒日沒夜的,把每一個細節都反複處理。雖然不知道算不算把想要的感覺都表達出來了,但是至少這是我目前來說花費了最多心血也最滿意的作品。
徹底完成的時候正是深夜,遷易已經在旁邊打起了瞌睡,問楓還在死撐着幫我剪燈芯。我往後退了兩步看了看那幅畫,然後一甩筆,沖問楓招招手,“快看看,牛逼不?”
問楓一聽,困倦的神色一掃,臉上露出驚喜的表情,“您畫完了?”
“總算畫完了,累死爺爺了……”我伸了個懶腰,聽到自己身上的關節發出咔吧咔吧的聲響。
問楓跑過來看我的畫,顯得比我還激動,“才人!您太厲害了!這人跟活的一樣!”
聽他這麽贊美我自然是很有成就感,不過就目前來說,我最大的願望是倒頭就睡,最好睡死過去……
不過明天祈國的使臣就要到京了,不出意外的話兩天後就會舉行宏圖宴。明天一天宮中戒嚴,所有人都不準出屋。我必須得今天晚上讓人去把畫交給小關。
小關已經幫我跟蔡喜打好招呼。說是在宏圖宴獻禮一節裏,我有機會親自帶着禮物進獻。但是由于禮物要提前交給內務司,所以要讓小關幫我把畫帶進去。
我把遷易給踹了起來,讓他帶上幾個宮侍把畫擡去錦鯉閣。遷易拍着胸脯說讓我放心,然後就小心翼翼地把畫運出門。我又等了一會兒,等遷易回來了,說關美人已經親自接了畫,我才放下心來。
簡單洗漱後,我一頭栽倒在床上。疲憊的感覺鋪天蓋地,我卻莫名地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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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影倒影在二樓的窗格間,月色清冷,好像纏綿的溪水一般流淌。我好像又聽到那嗚嗚咽咽的歌聲,卻一直聽不清明,恍恍惚惚的好像是在做夢,又好像還清醒着。
小皇帝有這麽多的後宮,他到底愛哪一個呢?為什麽洪酌會那麽嫉妒?為什麽越途會死?
這兩個人他都愛過麽?
還是說那些人都像我一樣,是他一時興起帶回來的?
宏圖宴定于酉時,開宴前衆臣需先集合在平日上朝面聖的觀方殿前,等待禮部主客司的官員将衆臣引入鳳尾道。而貴戚藩王則由另一位主客司官員直接從觀方殿一側的永遇路引入紫寰園。宴會的舉行地點是在紫寰園南面最接近攬政殿的鹿鳴殿,衆臣和貴族們會依次進入,按照安排好的座位落座。這一過程看似簡單,實際上要花費上将近一個時辰的時間才能全部安頓好。
等到官員和貴戚們都安頓好了,接下來我們這些後宮眷屬就可以起行。
今天我一大早就被遷易拉了起來,他和問楓風風火火給我燒好了熱水,把我裏裏外外都給刷幹淨了。遷易從好幾天前就給我琢磨着穿什麽衣服做什麽打扮好,我也不知道什麽樣的打扮才能吸引小皇帝的注意,所以幹脆把這一艱巨任務交給了他。等洗完了澡,問楓為我披上白綢浴袍,遷易這才神神秘秘地從屏風後面捧出我要穿的衣服來。
衣服一共有三件,最裏面一件單衣,中間是一件湖綠色的絲綢直裾,精密的針腳繡滿了纏枝蓮花暗紋,配着一條月白腰帶,上面鑲着一顆綠松石,嵌了一圈細小的珍珠。而最外面的大袖紗羅衫着實精美非常,由上好的孔雀藍錦緞裁剪而成,袖口和敞開的兩襟都是孔雀翎羽的樣子,仔細看時,發現那居然是真的孔雀翎,也不知道用什麽方法一點點編了進去。長長的後擺繡了一整只孔雀,展翅翺翔的樣子,修長的翎羽依然是用真正的羽毛織就,裏面還編入一根根金銀絲,看起來流光溢彩,華美非常。
不過……為毛是孔雀啊……難道哥不是更襯什麽雄鷹啊座山雕啊這一類的鳥?
我抽搐着嘴角看着遷易,“這個……也太誇張了吧……”
遷易卻正兒八經告訴我,“您是不知道,別宮的主子們穿得比您不知道誇張多少倍,我這還是考慮到您不喜歡那些東西才找了件素淨點的。”
靠……這都能算素淨?難道他們其他人都穿成火雞了?
遷易和問楓倆人把衣服套在我身上,又在我腰間挂上幾塊環佩,期間前者一直絮叨着今天是個大日子,一定得打扮得像樣才行。
合着我平時都不像樣似的……
之後我又被按到銅鏡前梳頭發戴發飾,遷易還想往我臉上塗東西,被我嚴詞拒絕……
打扮停當後,他們又捧來玫瑰茶什麽的,說是要淨口,又拿着熏香在我周圍轉了好幾圈,嗆得我差點兒沒被熏暈過去。連中午飯都不讓吃太多,怕是把衣服弄髒了。
然後整個下午就在那兒待命。
小關已經派人來送過信兒了,說是等到第一輪舞樂表演過後,便是雙方相互進獻貢禮的儀式。在小皇帝送過禮之後,晏國的官員們會合送一禮,各位貴族也會一一獻禮,之後便是幾名妃嫔。而我被排在一名據說要表演一段歌舞的美人後面。
終于,有宮侍來宣人了。我手心有點出汗,心裏有點緊張。
其實沒什麽好擔心的,我只要跟着那幅畫一起出去,對着那祈國王子說幾句祝詞就行了。祝詞我已經背得滾瓜爛熟,不會出問題的。
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達到預期勾引小皇帝的效果……
不對……視要先勾引祈國王子,再間接勾引小皇帝……
靠……我現在怎麽能把勾引這個詞用得這麽心安理得??
所有的捷豫,美人,才人按着順序一一入列,随着引路的內務司宮侍出了銅雀門,沿着鳳尾道向着紫寰園側門走去。果然大家今天都好花哨啊,我一出門差點被晃着眼……
一片姹紫嫣紅裏,我居然很輕易就找到了小關,然後就被驚豔了一小下。
平時他就總是穿得素淨,今天竟然穿了一件雪白的籠煙大袖衫,墨發垂落在後背上,眉目如畫,肌膚勝雪。他看見我時,沖我微微笑了一下,尼瑪笑得不食人間煙火啊有沒有!!!
我都不知道原來他是個男版小龍女啊……
然後另外一個讓我有點跌破眼鏡的是洪酌,他今天一襲大紅羅衫,黑發高束,宛如一團烈火一般分外搶眼。只不過他的表情還是那麽殺氣凜凜……
大家都這麽帥這麽好看……真是讓人很難不自卑啊……
鹿鳴殿是一座分外宏偉的雙層宮殿,高居在五十多級漢白玉階梯之上。牆壁上繪滿天人散花壁畫,門窗上雕刻着繁複無比的衆仙夜飲圖,十二根高大的朱漆立柱撐起厚重的鬥拱,上面托着飛揚的金色檐頂,瑞獸排成長長的一排,瞭望着遙遠的天際。此時暮色初上,天際宛如胭脂初暈的一抹雲霞燦爛地燃燒在金頂之上,給整座宮殿勾勒上一層迷蒙的彩光,宛如是從雲中飛落的仙閣。容貌秀雅的宮侍們沿着階梯兩邊而立,正中是九鳳翔空的禦道,一直通向最上面洞開的大門。
我們分成兩隊進入大殿。只見兩側十數根巨柱羅列開去,盤繞着鳳紋飛翎,一直通向最前方的高臺。臺上立着一大塊翡翠雕琢而成的麒麟屏風,屏風前便是小皇帝的翡翠皇座。皇席兩側各有一張席位,大約是為皇後和皇亞父而設。再往兩側比皇席略微低一些的高臺上各設兩席,該是為四位公子準備的席位。除此之外,各位已經入座的官員和貴族都漸次坐在大殿兩側立柱前的席位間,每張席位旁都有一位宮侍服侍。此時悠揚祥和的禮樂聲彌漫,宴會還未開始,大臣們還在竊竊私語地交談。
我們從兩側的巨柱後面入場,一直走到大殿最前面離皇族最近的席位前落座。和我同席的是一名沒見過的才人,所以也說不上什麽話,只好東張西望看看那邊的官員。
這是我入宮以來,第一次見到除了宮侍和妃嫔以外的人……
忽然我在離得不算太遠的席位間看見了熟悉的面孔,那不是之前把我從巫謝族抓出來的名叫杜冷的将軍麽?杜若的哥哥?
他今天一身銀甲,看起來仍然那麽英姿勃發,在一群大臣中間顯眼得很。
等了一會兒,九位賓主也一一入席了。我注意了一下,這九位并不是各個都帥的一塌糊塗,但是的确都各有各的味道,而且舉手投足間都帶着幾分優雅高貴的氣質似的。
“貴公子,德公子,惠公子,到——”随着一聲高喊,我明顯感覺整個大廳都安靜了一些。
這皇宮裏除了皇帝和皇亞父外最有地位的三個人緩步從殿外步入,宛如一片光怪陸離的背景中唯一的主角。走在最前面的就是我見過的貴公子歐陽琪,他一襲金色龍紋大袖紗羅衫,頭上精美華麗的發飾,襯得整個人愈發金碧輝煌的感覺,好像畫卷出出來的神仙一般。走在他身後右邊半步之遙的男人大約二十一二歲得樣子,十分俊美的面容,只是眉梢眼角帶着幾分憂郁之色,一襲水藍紗羅衫,烏發微揚,別有一番靜美,我猜這就是德公子趙非了。
而走在歐陽琪左側半步之遙的那個人,我呆呆看了半天,唯一能想出的形容詞,還是只有傾國傾城這四個字。
我一直認為書裏用來描寫美人的那些形容詞都是誇張,直到我今天看見這個人,才知道原來人真的能好看到超越性別的界限的……
他穿着一身銀紅色的紗羅衫,繡着兩只翩跹起舞的仙鶴,那泛着流光的紅色和白色形成完美的對比,趁着他絕色的容顏。他只是那樣靜靜走着,嘴角帶着幾分漫不經心的笑意,就讓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忘記眨眼。
靠……這就是傳說中的惠公子連陌上?這也太名不虛傳了吧!
怪不得都說他是唯一能和貴公子抗争的人,光靠着這美貌也十足的禍國殃民了……
我還被震撼得沒回過神來,又聽宮侍高聲道,“皇亞父,及,皇後駕到——”
此話一出,衆人立時從惠公子的風華中清醒過來,匆匆起立垂首,迎接真正掌握着這個國家權利的人。
此時很多人從王座後的後殿中湧出,都是手持宮燈香籠的宮侍。衆人簇擁中,我看到一個大約六十歲的華服老人緩步登上皇臺。一頭銀發如雪,戴着精美的帽冠,身上黑底繡金的華服,看起來神采奕奕。只是,當他轉過身來,眼神向着臺下群臣微微一掃的時候,我忽然感覺到一股濃重的壓力迎頭降下,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睛,不敢與他的視線相遇,并且膝蓋竟然有些發軟。
我都不知道怎麽回事……怎麽一看到他的眼睛,就感覺到一股從心髒深處滲出的惶恐,一時間竟然連大氣也不敢出了……
這是什麽魄力啊……
頓時整個鹿鳴殿的氛圍就不一樣了。剛才和緩的氣氛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莊嚴的壓抑,空氣間彌漫着小心翼翼的味道。
然後,衆人一同下拜叩首,高聲道,“皇亞父萬福!皇後萬福!”
這個時候我才注意到已經在皇席另一邊的側席入座的男子。他也是一身金衣,相貌清秀,看來不過十八九歲的樣子,眉目間還有些稚嫩,跟小皇帝差不多的年紀。雖然被一身绫羅綢緞堆砌,卻像是被硬加在他身上的。
那就是小皇帝的皇後吧?從前祈國的王子?
那麽,今天要來的這個祈國使臣,是不是他哥哥之類的?
正猜測着,卻再次聽到宮侍報出來人的名號,“祈國使臣,朱染王子,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