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車辇搖晃着駛過太液池畔,我往手裏呵了呵氣,吹出一片煙霧。太陽已經出來了,天空碧藍如洗,可化雪的時節比下雪還要冷上許多。
這種天氣我多麽想窩在被窩裏看pps…
我正往玉衡館的方向走着,目的是去拜訪新封上來的捷豫向離。他是祈國人,但是據說母親是晏國人,所以既會點祈國的騎射功夫,又精通晏國的琴棋書畫,還是祈國有名的才子什麽的。我原本不想跟這種文藝青年打交道,但是歐陽琪要我去會會他,我也不得不從。
歐陽琪說,現在要取得修緣這個位子,我最大的競争對手就是這個向離。因為黃修緣将死,而向離又正得寵,保不齊小皇帝一沖動就把這位子給了他。
我一合計,他說得還真挺對的。畢竟一上來這姓向的小子就給封了個捷豫,老子混了将近一年了也還在才人這個位子上掙紮着,着實是讓人很有受威脅的感覺。
去了解了解自己的對手也好。不是有句挺著名的洋文,keepyourfriendsclose,yourenemycloser(直譯:了解你的朋友,更了解你的敵人,也可以翻譯成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玉衡館位于太液池以西,腳下踩着一片荷花池。若是到了夏季,滿池的白蓮盛開,清寧的香氣便會彌散在檐瓦間的每一條縫隙中。紅鯉魚在浮萍下悠然嬉戲,鴛鴦在水面上酣睡,一派隐者般的寧靜氛圍。而那座宮殿也是所有宮殿中最樸素高雅的,青瓦白牆,卻并不粗陋。窗扇上黑色的窗格都是用黑色的檀香木雕琢而成,花鳥魚蟲栩栩如生。低回的檐廊,在樓閣和樓閣之間勾連着,風鈴随着清風細響。
現在雖然是冬日,但是落雪覆蓋的結了冰的水面上,越發寧靜清幽了。我們繞過荷塘,來到玉衡館的正門。門口有兩名宮侍守着,杜若幫我上前報出身份,便有一名宮侍快步走進去回報。我打量着這正門,竹制的牌樓,看起來像個山中隐者的田園,果然很有風格。
不多時便有宮侍出來為我引路。一進門便有兩道回廊,一左一右呈圓環狀繞開,眼前則是一條長長的棧橋,通往池塘中心的樓閣。我跟着引路人走上棧橋,不自覺地挺起脊背,想多擺出點兒譜來裝裝逼。可是大概是平時低三下四的習慣了,一時還真拿不出氣勢來……
穿過外堂繞過屏風,便見到傳說中的向捷豫已經坐在正廳中等我了。一頭松松束起的墨發,一張清秀俊雅的面容,一襲簡單的青色絲緞長衫,不添任何修飾,給人的感覺仿若是天際若隐若現的遠山,果真有別于我之前見過的任何宮中之人。
不知道為什麽,我突然就覺得自己矮了一頭……
未戰先屈,這可不是好現象……
他的品階比我高,我便向他行禮,“楊鈞天見過向捷豫。”
他過來将我扶起,“請勿多禮,叫我向離便可。”
他雖然如此說,聲音卻淡淡的,透着疏離。我直覺他并不歡迎我。
他的難以接近其實我已經有所耳聞,據說是他讨厭這宮裏的爾虞我詐,是個喜歡安靜的人,所以從來也不和別人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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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下後,他也沒有主動開口的意思。我只覺一陣尴尬,只好想辦法找話題,“捷豫入宮後鈞天本應該盡早前來拜訪,但是一下雪人就懶了,還望捷豫見諒。”
本以為他會跟我客套兩句,誰知道他就是淡淡一搖頭,“不會。”就不說話了。
我靠……這麽清高……
我只好硬着頭皮繼續拿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沖他咧嘴笑,“不知道捷豫在這宮裏住得慣麽?”
他淡淡看了我一眼,回答道,“還好,謝謝楊才人關心。”
得……又被厥回來了……
這麽又臭又硬的脾氣,小皇帝是怎麽看上他的啊……難道小皇帝其實是個受虐狂?越不搭理他他就越上趕着?
誰知這會兒他卻終于主動開口了,“才人此番前來,可是有什麽事麽?”
我就說,“沒有什麽事,只是想來拜訪一下。”
他卻輕輕勾起嘴角,那笑容有些冷淡,甚至帶着點嘲弄,“這宮裏的人做任何事都是有目的的,才人不妨直說來意吧。”
我實在是沒想到這人這麽直白地揭穿我,這種事自然是一個心照不宣的事實,但是我還真沒遇上過這麽不加掩飾的……我一時竟然對不出話來了。
“這宮裏沒有人是幹淨的,恕在下失禮,但我不想攙和到你們那些糾紛裏。”他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好像嫌多看一眼都覺得髒似的,“楊才人要是沒有什麽事,就請便吧。”
就這麽一句話,聽得我一股子怒氣往上竄。
擦,就你最單純最清高行了吧?你是出淤泥不染的白蓮花,我們都是口蜜腹劍老奸巨猾滿腹心機的小人行了吧?
大家都是泥堆兒裏打滾兒的,裝什麽逼啊?
我剛想發作,卻倏然憶起自己現在的身份,以及這一次來的目的。我怎麽能因為他兩句話就自亂陣腳?
于是我強行壓下那憤怒,反而再次笑了起來。既然他想要當這宮裏孤高的君子,那我不妨成全他,先向他示弱吧,“向捷豫你誤會了,鈞天并無別的意思,只是單純仰慕捷豫的才華罷了。既然惹得捷豫不快,鈞天就先告辭了。”
我這一番話說得四平八穩,毫無怒氣嘲諷之意,連我自己都覺得驚訝。
我恭順地行了一禮,轉身便欲走。這一番順從的态度似乎令得他有些驚訝,我估計他之前這麽對其他人的時候,肯定沒有我這麽聽話好打發的。
畢竟能進這園子的都是有背景有地位的人,誰也沒當過奴才,誰也沒看過別人的臉色,被他如此訓斥,再有涵養的估計都忍不住會給他臉色。
可我就不一樣了,老子從在原來的世界開始就一直是屬于給人陪襯的那種,身邊各種強人死黨,好不容易找了個工作還給踢了,即便是到了這個世界我也是從後宮一個小禦少當起,一步一步掙紮着爬上來的。我骨子裏就有點自卑和奴性,所以要我收起所有脾氣示弱不是什麽難事。
更何況,經過問楓的事以後,我明白有些時候低調和示弱是必要的保護。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這向離這麽驕傲孤高,完蛋是早晚的事兒。
如果是他當我的對手,恐怕這修緣的位子也不那麽難搶。
“楊公子請留步。”他忽然開口。我暗自一笑,轉過頭去看他。
他眼中有些複雜,微微遲疑了半刻,然後說道,“方才是向離過分了,楊公子好意前來,向離不該惡言相向。”
還真是個單純的人,而且是屬于吃軟不吃硬的那種。這樣的人,在宮裏是活不久的吧?
我安撫地沖他擺擺手,“沒關系,皇宮裏确實兇險,你這麽想也無可厚非。”
“才人寬宏大量,是向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往前走了幾步,到我剛剛坐的椅子前做了個請的手勢,“還請才人落座吧。”
我便又坐了回去。我知道他并沒有放松對我的警惕,只不過是見我如此退讓,心軟了些而已。
宮侍重新給我上了茶,我輕輕抿了一口,借機在腦海裏重新組織了一下想要說的話。這時他說道,“方才冒犯之處,還請才人莫怪。”
我搖搖頭,做大度狀,“怎麽會。我知道你是祈國來的,剛剛到這宮裏,被這麽多規矩圈起來,肯定很想家吧?對我們這些人有些排斥也是正常的。”
他一聽,黑黝黝的眼睛深處果然析出點點哀愁,那幅靜如水墨的樣子,果然是很有味道很有內涵的感覺……
“既然是奉我王之命,能為祈國帶來和平,向離無怨亦無悔。”他靜靜說着,頗有種獻祭般的高潔。
真是偉大啊……
可是他真以為憑他能為兩個國家帶來和平麽?
我倏然發現我心中卻沒有升起半分同情,甚至竟然有些若有若無的嫉恨。恨他憑什麽還可以擁有這般天真的想法,可以這麽簡單地活在自己的想象裏。
這個認知令我有些驚惶。所以我趕緊又喝了口茶,裝模作樣嘆了口氣,說了句瑾叔對我說過的話,“進了這宮裏的,肩上背得都不是自己一個人的幸福。”
這句話卻仿佛對他有些觸動似的,他擡眼看我,眸色幽幽。
“但是既然已經進來了,這裏就是你我以後的全部世界了。”我看進他的眼睛,沖他彎起眼角,“努力活得開心些吧,不然你在晏國的父親也會惦記的。”
他抿了抿嘴唇,點了點頭,半晌對我說,“多謝你的開導。”
“謝什麽?以後大家相互扶持照應着,好好活着。其實這皇宮也沒你想的那麽不堪。”
我用一副過來人的姿态“開導”着他,之後又開始聊起他在祈國的家。原來他是祈國一名官員的兒子,從小是當成大少爺養大的,每天只跟一些風雅的詩人啊才子啊的打交道,從沒想過會進到皇宮這種污濁的地方。
我看着他幹淨的眼神,卻倏然升起一陣強烈的想要逃開的沖動。
要他相信我是很簡單的,但是倒影在那雙眼睛中的我,卻着實變得讓我自己都有些不認識了。
小皇帝忽然駕臨扶搖殿,我像往常那樣到殿外去迎接他。
許多日不見了,我看着那從夜色中漸漸清明的紅色身影,心裏卻仍然在隐隐激動着。我努力壓抑,沖他下跪行禮。
他也如往常一樣把我扶起來,含情的眼睛裏是綿綿暖意,“鈞天,你又瘦了。”
“陛下說笑了,臣下每天好吃好喝,胖了很多。”
“朕可沒看出來。”
“等您看出來的時候就晚了……”
說着這些有的沒得話,我卻一直在打量着他,想找出他身上一絲絲的變化來。可是他仍然是原來的樣子,溫柔得好像昨天才見過面一樣。
我開始好奇,在他這副溫柔的面具下,對我真實的想法到底是什麽樣的呢?是喜歡還是鄙夷?還是說根本不存在,只是一個虛淡的影子,沒有具體的形象?
夜裏照舊是一番熱火朝天的情|事。我承認這小子技術不錯,每次都能讓人忘乎所以。那種時刻我幾乎連自己的姓名都忘了,眼睛裏只能看見他一個人,好像整個世界都是虛幻的,只有他是真實的一樣。
可是極致過後,卻只剩下無底洞般的空虛。我躺在黑暗裏,感覺着他搭在我腰間的手臂,那親密無間的碰觸,卻不能給人溫暖的錯覺。
“聽說你去玉衡館了?”黑暗裏,他忽然輕聲問道。
我心中狠狠一跳,莫名地有些慌亂,“啊……去看了看向捷豫。”
“去看他做什麽?”好像是漫不經心,甚至帶着幾分睡意的問話,卻令得我睡意全消。
“他是捷豫,我早就該去拜訪。這幾天一直下雪就耽誤了……”
“嗯……”這一聲應得若隐若現,叫我心裏更加七上八下了。
我心裏告訴自己要冷靜,又沒做什麽虧心事,緊張什麽,“要是你不想我去,我就不去了。”
他很久都沒有回話,我幾乎以為他已經睡着了,忐忑地等了一會兒,剛剛要松下氣來,卻聽他懶洋洋地說夢話一般說道,“你去陪陪他也好。”
我在黑暗中睜大眼睛,聽着他落在我背脊上的,淺淺的呼吸。
他睡熟了吧?聽着氣息的節奏,該是已經睡熟了。
我卻不知為何,胸口某處恍恍惚惚地疼了幾下,像被紮了幾下似的,也不知道自己在難受些什麽。
他在防着我麽?防着我對他的新歡做些什麽?
不過,他怎麽想本來就是無所謂的事,反正我是要離開的,我不在乎。
相反,他越是重視的,我越想要毀了。
想讓他嘗嘗,那種無可奈何的絕望滋味。想讓他明白,有些東西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修補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