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黃修緣在初春的時節薨了,據說是原本精神還好,小皇帝前一天還去探望他,和他約好第二天一起去看新開的杏花。沒想到第二天早上宮侍去叫他起床時,發現人已經斷了氣。

九賓之一沒了,這是件大事兒。所有比他品級低的宮人都要為他戴孝。于是雪還沒有化盡,衆人又都披上白色素衣,褪去繁華色彩。小皇帝賜了谥號,要求按照昭緣之禮厚葬。內務司和外務司都忙得不可開交,要為他籌備身後事,其他的司也沒閑着,忙着完成內務司分派的任務。

我也打算為他畫一張畫像與他陪葬。對于黃修緣我見得次數不多,所以只好請求小皇帝讓我把畫具搬去靈堂,一邊瞻仰他的遺容一邊畫。小皇帝一看我有這樣的心意,也就同意了。

人才死兩三天的樣子,但是臉上已經失去了活人應有的色彩。他的面容無疑是出衆的,只是蒙着一層灰朦朦的死氣,看得人心裏發冷。

同人的屍體接觸的時候,總會從內心深處析出一種攝魂的恐懼。着大概是人天性中對于死亡的恐懼吧?這麽孤零零冰冷冷地躺在金絲楠木的棺材裏,身上穿着最奢華的壽衣,然後被埋葬入深深的地底,在塵土中獨自腐爛。所有的前塵往事,所有的驕傲榮耀愛恨情仇,統統煙消雲散。所謂的天長地久,在生死面前也不過是個笑話。

聽說他的陵墓早就開始修建了,選了塊風水寶地。我真是很難理解在活着的時候就看到自己墳墓的感覺……況且,再華麗的墳墓,到最後還不是要被盜墓賊倒騰個天翻地覆……你要是再遇到個盜墓筆記裏邊兒的小哥兒那樣的,就算變成粽子都得被人家砍個稀巴爛……

我琢磨着,還是把他畫得陽光一點吧。就畫了一幅他坐在杏花邊微笑的樣子。我發現我越來越擅長畫帥哥了,這畫要是給什麽古典小說當個封面什麽的得多合适啊?

小皇帝看了也很滿意的樣子,他久久凝駐在畫前,眼睛深處少有地露出了淡淡的哀傷之色。

“朕對他不算好。”半晌,他突然這麽說了句。

原來他是會自責的麽?我看着他浸沐在夕陽裏的側臉,心有點軟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用許久沒用過的那種平常的語調說,“別難過了,他不是去的挺安詳的?”

他輕輕握住我落在他肩膀上的手,眼簾低垂。那睫毛上浮動的流光,好像未流出的眼淚一樣。

他嘆了口氣,幽幽地說,“你看,滿宮的人都在給他戴孝,可是有多少人在高興,在盯着他的位子?”

這話聽得我有點心虛。因為我就是那個盯着他位子的人……

我調整一下自己僵硬的臉,說,“這不是還有陛下你為他難過麽。”

“宮裏的人命,其實最不值錢。”他轉過臉來看着我,“你明白麽?包括朕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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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間我仿佛看到他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眸深處洩露出來的潛流,洶湧着,澎湃着,悲傷着。無邊無際,像是暴風雨中黑色的大海,令人窒息。我不知道他究竟經歷過什麽樣的事,才會有這樣的目光。

不過這神情只有一瞬,變又消隐在他往常那帶着點戲谑的溫柔裏了。他輕撫我臉頰,低聲說,“答應朕,別離開朕。”

別離開他麽?

可是,他真的需要我麽?

我迷惑在他的缱绻中,淡淡點一下頭。

黃修緣出殡前,宮裏要擺七天七夜的酒筵。不論禦少,夫人,賓主還是公子都可以擇日前去吊唁一番。七天後靈柩會被黃修緣的父親戶部尚書黃慕雲接出,可能還要在家中停靈幾日,便要啓程運到陵墓中下葬了。

我是在大概第三天的時候去吊唁的,将那幅畫擺放在他的靈位旁,又對着他的棺材拜了三拜。他身旁侍候的宮侍在那裏哭喪,但是哭得我怎麽聽怎麽假。

從黃修緣的宮殿出來正打算打道回府,卻有一個小宮侍跑到我跟前兒來一行禮,“見過才人,貴公子有請。”

我一愣,貴公子?在哪兒呢?

那小宮侍要我跟着他,沿着一道盤桓着怪石而上的石階上了一座小山。林木掩映間有一座暖閣,前面幾株桃花正含苞,點點滴滴點綴在枝桠上,有些已經半開了,甜香清清淡淡。

進了門就見貴公子手裏拿着杯酒倚在窗邊出神,墨底描金的華服迤逦在身側,長發松散地披在身後,有些疏懶的樣子。

我下跪行禮,“鈞天見過貴公子。”

他半側過臉來看着我笑,微微一揚下颚,“坐。”

我走到暖閣中的圓桌旁坐下。桌上的香籠裏正冒着青煙,幾樣糕點,一只白玉酒壺,一只白玉杯。

“你們退下吧。”他稍稍揚袖,宮侍們便魚貫而出。

他看向我,“見過向離了麽?”

“見過了。是個很單純的人。”

“單純啊……”他好像是嘆息好像是呓語,眼睛看着窗外的檐角,“單純可是個很好的東西。”

我嗤笑,“怎麽會是好東西,那麽輕易相信別人,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你錯了,單純也可以被當成武器的。”他伸手,從窗外的桃樹上摘下一朵半開的桃花,丢在自己的酒杯裏,“單純的人若是做出什麽事來,最是殘忍。”

好吧……他單不單純都無所謂,只要想辦法搶到修緣的位子就好……

“他相信你麽?”貴公子問。

我說,“我已經拜訪過他幾次。他對我已經很友善了。”

“你得确定他相信你。還記得關尚翊是怎麽對你的麽?這方面你應該向他學習。”

我一愣,他怎麽知道關尚翊之前坑我的事兒?

他看出我的疑惑,低低一笑,“本公不是瞎子,宏圖宴上發生的事,本公也能看出點端倪來。事後再稍微查一查就清楚了。要不是宏圖宴,本公也不會注意到你。”

啥?他在宏圖宴上就已經注意到我了?我還以為是因為問楓的事……

“有時候你要想達到一個目的,得走一些彎路兜一些圈子。我今天找你來,就是想給你提個醒。這後宮裏誰升誰貶,到最後還是得聽陛下的一句命令。所以你要想得到修緣的位子,有三條路可以走。”

我連忙說,“願聞其詳。”

“其一,就是想辦法讓陛下把心思放回你身上。你也是被寵過一段日子的,想想怎麽把失去的東西搶回來。這不會很容易,除非你真的了解陛下想要什麽。”

好吧,我從來都看不透小皇帝,摸不透他的喜好,不知道他哪一面是真哪一面是假。這個的确是有點難。

“其二,就是讓向離失寵。陛下對人的興趣一向很短,之前對你都算是長的了。現在陛下喜歡他,不過就是喜歡他的單純。你想辦法讓陛下膩了他,這位子自然還是你的。”

我仔細聽着,心裏忖度着,若有所思點點頭。

他頓了頓,一口飲盡杯中酒,站起身來走到我旁邊,忽然俯下身來。他身上有一股類似玫瑰般的香氣,大概是之前聽說過的那種玫瑰露熏在衣服上的味道吧?

“這其三,就是讓陛下不得不廢了他。”他在我耳邊耳語,卻是字字驚雷一般。

不得不?“哪有人能逼陛下……”我話說了一半,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只要借助皇亞父,小皇帝即便千萬般不願,也只有聽從安排。也就是說,我要讓皇亞父憎惡向離才可以。

但這個方法……十有八九會把人害死的啊……向離和我無冤無仇,甚至還很相信我,我真的要做的這麽絕麽?

思及此,我不禁打了個冷戰。

他繼續低聲說着,“其實這第三種方法最為奏效。我是最了解皇亞父的,我可以幫你。”

那仿佛能蠱惑人一般的低沉嗓音,令得我有一瞬間的動搖。但是随即我忽然腦中一陣警醒。

如果真如他說得那麽簡單,他直接同皇亞父說不就好了,為什麽還要我來除掉向離?

我不能太相信他……

所以我不着痕跡地往後移了移,回答道,“此事請容鈞天考慮考慮。”

他直起身來,笑顏不減,“鈞天,你還不夠狠。”

“畢竟他是無辜的。”

“世上沒有人是無辜的。若是将來他當上了修緣,他一樣會來害你。”歐陽琪的笑容變得有些冷,“既然已經進來了,就沒有人能獨善其身。”

或許他說得是對的,可是……我思忖半刻,還是決定直接問他一個我一直想知道的問題,“為什麽要這麽幫我?”

他瞥了我一眼,目光明媚如雪,“因為我很喜歡你。”

我一愣,被吓得不輕。

他哈哈笑起來,好像看到什麽很好笑的東西,“別誤會,不是那種喜歡。我只是覺得,如果這宮裏有一個可以和我比肩的,有可能坐到賢公子的位子上的人,大概就是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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